故作成熟的样子,就像是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小孩,强撑着穿大人的衣服。
喻婵知道小柏这是在心疼她,想减轻她身上的负担。
但比起一个听话懂事的弟弟,喻婵更希望喻柏能永远都能无忧无虑,做最自信张扬的小孩。他们姐弟两个,有她一个人被生活推着成长,就已经够了。
说到结尾处,喻柏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奖金支票,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捏碎了一池星河,撒进瞳眸的清泉里,望向喻婵的时候,泛起层层涟漪,胸口微微起伏:“姐姐,我已经有能力挣钱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明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交给我自己来解决,好吗?”
水波纹一路淌进喻婵的心口,她意识到,在喻柏那里,当年的那些事,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跨过去。
“小柏,你这是什么话?”
喻婵放下杯子,从沙发里坐起来,神色严肃认真,“是有人……又在你面前说什么了吗?”
当初喻婵为了带喻柏一起去美国,和沈庭伟一家打了半年多的官司,从线下法庭对峙到线上。
期间,只要一见到他们姐弟,沈庭伟夫妇就会指着他们的鼻子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真不知道你姐非要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干嘛?”
“小贱人带着个小废物,你们喻家人真是一屋子奇葩。”
“要不是为了那点儿抚恤金,谁要养那两个拖油瓶啊?现在好了,把大的养大了,反咬我们一口,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
喻婵以为那个时候喻柏还小,只要换个环境把他带在身边,时间就会帮他抹去当年的记忆。
现在听到喻柏这么说,喻婵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
她不该那么晚才决定反抗沈庭伟夫妇,应该早就鼓起勇气,带着弟弟离开那个冰冷的房子,离开那个只能给他带来心理创伤的“家”。
喻柏摇摇头:“没人说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他也坚定地看着喻婵的眼睛,姐弟两个相似的瞳孔跨越空间和时差交汇在一起,“姐姐,我的意思是,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给你添麻烦的小孩了。我想靠自己一次,而不是……”拖累你的蛀虫。
“小柏,你现在还是学生,学生的主业是学习,至于生活费什么的,交给姐姐这个成年人来处理,好吗?”
惯常乖巧的弟弟并没有因为她的反对而退缩,目光反而比刚刚更坚定:“姐,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听你的。但是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做决定,好吗?”
争执到最后,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最后不约而同地挂断了电话。
她们姐弟两个的性子唯独这一点最相似,一个比一个执拗,认定的事谁也劝不了。
这算是不欢而散了吧。
喻婵捏着手机苦笑,喻柏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和她吵架。
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叛逆期吗?
她神色恹恹地关掉手机。
这是怎么了?
明明可以好好和小柏商量的,再不济,可以慢慢给他讲道理。
而不是像她刚刚那样,斩钉截铁地反对他的决定。明明学了那么多心理学的知识,却在面对自己亲弟弟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代入到个□□又专断的家长的角色上。
她有些挫败,喻柏从小就没有收到过来自父母的关爱,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姐姐。
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关注过喻柏真正的心理需求。
在喻柏那里,她是个合格的姐姐吗?
又是一夜无梦。
喻婵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床洗漱,照例下楼晨跑。
提着早餐回家的路上,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忽然响了几声。
点开屏幕,是之前在爬宠论坛的提问有了新的回复。
【新手提问:请问这种饲养这种小乌龟,有什么特别的注意事项吗?】
大概是这种乌龟目前国内比较罕见,下面的评论里七嘴八舌,有人说这是泥龟,也有人说这是巴西龟的,但始终没人提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原本喻婵已经不抱希望,准备带着小乌龟的照片,去水族馆或者水产市场找专业卖乌龟的人看看了,没想到过去了一整天,居然还会收到新的回答。
【黄泽泥龟,是蛋龟的一种,一般六月份产卵,比较活泼好动,也亲人,养得好的话,还能跟人互动。楼主这只品相不错,好好对它。】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个五级账号,这在论坛里属于元老级别的爱好者了。喻婵点开对方的头像,是巴洛克艺术典型的代表名画——弗拉戈纳尔的《秋千》。
看来这人不止对乌龟品类专业,艺术品味也不错。
她在对话框里认真的敲下感谢的话,一键发送过去。
讲座被安排在下午五点整,王琦给喻婵买了十二点半的机票,到C城机场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同样是人来人往的机场,同样是湍急的车流,喻婵总觉得,C城的景色要比北城更温柔一些。
临近冬至,白昼越来越短。
才三点一刻,日头就已经有了渐渐西沉的迹象。
天边逐渐升腾起绯红的火光,大片大片地绽放着,远山的薄雾朦胧在云端,站在那里眺望着地面上形色各异的人们。
喻婵握着手机的指节收紧,点开屏幕,手指悬在微信聊天页面那两个名字上方,犹豫再三,还是没把那句“我回C城了,今天有时间聚一下吗”发出去。
任婷婷和陈知薇的名字依旧安静地躺在列表里,备注下的对话框里一片白茫茫的空旷,在那一刻,仿佛和她的指尖隔着天堑。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着一个人的,除非,是游戏里只会重复问候重复行为重复动作的NPC。
她这样贸然回去贸然打扰,对于别人来说,不一定是惊喜,反而有很大可能成为对方的困扰。
喻婵烦躁地搓搓手指,以前每次遇到这种踌躇不决的问题的时候,她总是会下意识逃避。
但这次不一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说到底,还是她做得太过分。
当初说好的就算出国也要保持联系,可她一走就是四五年,期间像个石沉大海的漂流瓶,没再给以前的朋友们留下半点儿音讯。哪有她这样当朋友的?
大概早就被大家骂了无数遍了。
航站楼外面有人举着C大心理系的牌子。
是学院安排来接她的学生。
两个人都是心理系的研究生,男生叫王东,女生叫黎塘。
借着帮喻婵搬行李的空档,黎塘站在旁边试探着开口:“喻师姐,我……我跟我室友都特别崇拜你,请问可以和你和一张影吗?”
话刚说出口,黎塘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优秀的人大多有自己的脾气,尤其是像喻婵这样从小到大都履历光辉的大佬,身边崇拜她的人那么多,应该会很不喜欢这种冒犯的要求吧。
黎塘的耳垂羞愧得有些发红,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的时候,耳侧忽然传来声轻盈温柔的笑,像一束打在人心头的月光:“合影吗,可以呀。”
她几乎不敢想自己能得到肯定的回答,耳垂处的红晕一路蔓延,攀爬在苹果肌两侧,像个熟透了的桃子。
黎塘迅速把手机塞给旁边站着的王东,借着车窗玻璃整理几下耳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靠近喻婵,被来自师姐身上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撞了个满怀。
作为学生会的成员之一,她和老师们一起接待过不少心理系的大佬校友。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喻师姐给她的感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同为心理系的学生,她总觉得,喻师姐身上有一种天生就应该做这一行的天分。她能在见面的瞬间,就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让人觉得,面前这个人,一定能共情自己的痛苦。
这种天分是她所有优点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却也是能否成为一名顶尖的心理咨询师最重要的因素。
那一刻,黎塘忽然明白了从前不知是在哪位老师那里听到过的感慨:“天才大多都是很普通的。他们不需要任何光环加成,哪怕穿鞋麻衣布鞋,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天才’。”
拍完合影,黎塘如视珍宝地收好手机,回头询问:“师姐有什么想喝的吗?路上要走大概半个小时,可能会有点儿无聊。”
“没关系,”喻婵摇摇头,“刚好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饮料就不用了,我不太习惯工作的时候喝东西。”
黎塘点点头,转身系好安全带,没再说话。
车内陷入片刻安静。
平稳地驶离机场高速。
窗外的景色快速向两侧偏离,一寸一寸地将她推向阔别已久的母校。
近乡情怯。
周遭的建筑越熟悉,喻婵的内心就越忐忑。
离开这么多年,也算去到过大大小小的国内国际舞台,这是她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心慌。
她当下处理到一半的文件,打开手机,找到那个默念了几十遍的名字,鼓起勇气把信息发了过去。
【婷婷,我回C大了,晚上要见一面吗?】
第81章
◎已修◎
底下人把裴植那边的项目标书送上来的时候,程堰正在和纽约的合作方开视频会议。
京泓最近投了个小游戏工作室,新游的研发进度受阻,缺少个专业的心理团队做顾问。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专家,裴植和他的团队一直都和京泓保持着合作关系。
一方出技术,一方出资本,互利共赢。
新游戏的开发目前还处于保密阶段,这种项目用自己人最合适。
于是,游戏开发的重任就交到了裴植团队手里。
秘书知道程堰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于是抱着文件立在旁边,耳观鼻眼观心,把自己当一棵不会说话的木头。
视频会议推进得很艰难,程堰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脸色明显不太好。
秘书见了暗道不妙,心里突突地打鼓。
他们小程总在公司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不近人情。当初刚刚上任,大刀阔斧地清理了一大批反对他的公司高层。
那些人大多都是在京泓乃至程氏奋斗了十几年的老人,说开就开,该给的赔偿也绝不眨眼,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对待高层都这样,普通员工就更不用说了。那段时间,不少人工作的时候,半分钟鱼都不敢摸,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小程总的霉头,被连人带铺盖扔出公司。
后来熟悉之后,情况也没好多少。大家在小程总面前完全就是噤若寒蝉的状态,能避则避,生怕在路上和他打照面。哪怕在电梯里偶遇了,宁愿退出去等下一趟,也不愿意和老板在同一个空间里单独相处。
秘书作为公司里需要近距离接触程堰的员工,早就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最合适。
比如现在,小程总刚挂断了个并不那么愉快的视频会议,这个时候,作为秘书,他就应该保持安静,给小程总留足单独的空间,而不是抱着文件站在这里当木头。
俗称“撞枪口”。
但是这会儿他要是再抱着文件退出去也不现实,只能硬着头皮上。
秘书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根蜡,小心翼翼地把文件递出去:“程总,这是裴教授那边送来的文件。”
程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过文件随意扫了几眼。
整个过程秘书屏息凝神,几乎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惹老板不顺眼。
空气陷入一瞬的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时不时闷在秘书的耳边。
他暗暗地想,要是这关能顺利通过,今天下班以后一定要吃顿好的,弥补一下自己死里逃生的惊险刺激。
过了好半晌,死水一般的静默终于颤动着碎裂了。
程堰指了指文件内页夹着的邀请函:“这也是裴老师那边送来的?”
秘书立马回答:“是心协和C大联合办的科普讲座,裴教授说,明天那期讲座的主讲人是他的学生,所以给各个合作伙伴都发了邀请函。”
裴植的学生……
秘书细心地注意到,小程总遍布阴霾的脸色似乎有所缓和,提着的一口气将将放了下来。
复又听见程堰开口,立马绷紧神经。
“我记得前两天C大学生会是不是发过来过一份邀请函?”
秘书点头确认:“那封邀请函上的日期和您的日程有冲突,而且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活动,没过初筛。”
“几点?”
程堰没抬头,握着钢笔的指节白而分明,利落地在文件上签了字。
“今晚七点,C大大礼堂,经贸系主办的校友会。”
小程总这么问,明显是对这活动感兴趣。秘书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全部讲了出来,等待他的下一步吩咐。
“今天下午的日程后延吧,顺便辛苦帮我订下午三点到C城的机票,谢谢。”
最后抱着文件出办公室的时候,秘书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来以为会有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结果因为一张邀请函就轻松化解了?
秘书咂咂嘴,看来以后关于C大的事务都需要提高优先级了。以前居然没看出来,小程总这么看重母校。
带着这股劫后余生的喜悦,秘书兢兢业业地订好机票酒店餐饮,确保各项安排都没问题之后,把日程抄送一份,发给了张总助。
他是小程总的心腹,据说是从程家出来的人。经过那年京泓高层大清洗之后,张总助算得上是公司里资历最老的人。
翌日。
下飞机前,秘书提早和C大那边来接机的人对接好了日程和时间。
负责接机的学生是经贸院学生会主席李明,算起来,还是他的一远房侄子,论辈分得叫他小叔叔。
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小叔叔,李明别提多激动,一个劲地吹彩虹屁。家里人前几天听说他们经贸院要办校友会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嘴,说程堰这个不肖子最近遇到了麻烦,最好和他保持点儿距离,不然以后八成也要跟着倒霉。
李明却不这么想。
那些人都只能看到表面得失,看不到最深层次的东西。
他们怎么能懂,小叔叔这么帅的人,跟着他搞好关系,能愁要不到妹子的联系方式。
“叔,吃饭了吗?咱们是先去吃饭,还是直接去学校?”
训练有素的秘书上前,带着笑脸不着痕迹地把话接过来:“李主席费心了,”他指指自己的耳蜗,示意程堰正戴着蓝牙耳机,在开视频会议,“程总不喜应酬,劳烦李主席,带我们直接去学校就好。”
说这话时,脸上还挂着半真半假的歉意。
李明一上来就被秘书那句“李主席”喊懵了,平时他在家里就一二世祖的形象,在学校里勉强当了个学生会主席,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都是学生之间小孩子过家家,说白了就是给学院老师干活的苦力。
现在被程堰身边的随行秘书这么认真正式地称呼,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从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
他越过秘书看了眼程堰,男人正凝神看着掌心的平板电脑,时不时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回复消息,墨色的瞳孔染着层看不懂的情绪。
李明不明觉厉地点点头。他小叔叔忙着这样都要抽时间回母校参加活动,肯定是看在他这个大侄子的面子上。
这次,不管家里人怎么说,他都一定要好好表现。
出了航站楼,一早就在外面等着的学院领导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溢美之辞包括但不限于“青年才俊”、“商界新锐”、“百里之才”等等等等。
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共同坐上回学校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