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声笑语不断。
程堰望着空荡荡的双手,黑亮的眼被浓郁的眼睫阴影覆盖,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半晌。
自嘲地笑了。
脑子里只剩下她漠然且决绝的背影,还有说话时平静的脸。
向前看吧。
她说。
*
C大的研究生宿舍条件很好,所有宿舍都是单人单间,还有热水和独立卫浴。
喻婵坐在任婷婷在二手群里收来的小沙发上,端着杯冒热气的红糖姜茶,小口小口地抿。
任婷婷抱着套粉色棉质睡衣递给喻婵,顺势坐在旁边,抓起茶几上的黑巧饼干,随口闲聊:“我今天逛校园匿名论坛,有个学妹把她脚踏三只船的男朋友做成了PPT,每一张都详略鲜明,重点清晰,简直就是最佳PPT范本。”
“好厉害的学妹。”
喻婵握着杯子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下杯壁,光滑的触感暖融融的,姜茶蒸腾的热气拂过她的眼睫,纤长的睫毛蝶翅似得扇动,杏眼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
任婷婷看得几乎有些呆。
这么多年过去,小婵儿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勾着嘴角笑:“可不嘛,这个瓜现在在匿名论坛沸沸扬扬的,盖了1k多层,都快赶得上C大四大神贴了。”
“四大神贴?”喻婵疑惑,她在C大待的时间太短,再加上以前的那些事,基本上没怎么主动接触过匿名论坛,“是最近才有的吗?”
印象里,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好像根本没听过这些。
“是近几年才流行的,哪个帖子开的头来着……”
任婷婷垂眸沉思,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挂着层看不出来的为难,干笑几声:“小婵儿,你不是要去洗澡吗?快去吧。”
这么明显的掩饰,根本不需要细想,就能看出来。
喻婵抬眼,细柳似地眉微向上扬,露出个调侃的表情:“糊弄傻瓜也没你这样的呀,这么藏着掖着,难道帖子跟你有关?”
任婷婷“哎呀”一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本来程堰说不让我们告诉你的。但是我觉得,毕竟你是主人公,有知情权。”
她抽过手机,点开屏幕,翻到校园匿名论坛的页面,点开楼层最高的那个帖子,递过来:“小婵儿,你自己看吧。”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喻婵心里涌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个帖子里一定有什么很不好的东西。
曾经被发短信辱骂网暴的记忆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她咬着嘴唇,忽略掉心口的呼吸困难。
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认认真真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封置顶的手写道歉信。
喻婵呼吸一滞,神经猛得绷紧,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
这封道歉信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已经被送进监狱的舅舅沈庭伟。
四年前她刚出国,就听说沈庭伟因为打架斗殴和敲诈勒索进了监狱,被判了八年刑期,又背了案底。
舅妈那段时间没少在朋友圈抱怨,说一个窝囊废害得家里的小孩考不了公务员和事业编。
当时喻婵只是扫了眼,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沈庭伟的名字,居然会出现在她母校的匿名论坛里。
这明明是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的事。
“好像是5年前吧,你刚出国那会儿,你那个舅舅……”任婷婷试探地看着喻婵的脸色,斟酌用词,“跑到学校门口扯横幅,说你忘恩负义,是个白眼狼,勾引有钱人,被包养了。”
“那会儿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公派留学名额是可以撤销的,就到处拦着出去的老师,侮辱你的名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找的人,匿名论坛里冒出头了好多帖子,说见过你从不同的豪车下来,身边还有什么穿三十八万手工西装的老男人,说你的留学资格也是因为走后门。又扯到当初那个冤枉你的帖子,捕风捉影地造谣说你当初接近程堰,是为了图他的钱。后来你勾搭手工西装老男人的事被他看见了,他恼羞成怒,就把你甩了。开帖子的人还贴了好多图片,有真有假,就……”
喻婵几乎懵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些事。
风言风语一个都没传到她耳朵里过。
她是领略过语言暴力的恐怖之处的,深知谣言的发酵会孕育出怎样的怪物。
随手翻了翻,道歉信往下的几个楼层,大多都是[已删除]的字样。
这是怎么回事?
校方介入了吗?
可是,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校方没人管过。
任婷婷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这些已经删除的楼层,都是当初造谣你的人。那个时候,帖子里的言论越传越多,再加上不少人都见过你舅舅挂的横幅,所以……”
“有人真的对我公派留学的资格提出质疑了吗?”
喻婵猜到了几分后续的发展。
“对,当时这事闹得还挺大的,有人写信给校长信箱,说你暗度陈仓,不够资格。但是后来,舆论的风向突然就变了。据说程堰找到心理学院院长的办公室,拿自己的毕业证跟院长担保你的人品。又在朋友圈里主动提这事,说你们两个之间,一直都是他追的你,但是你不喜欢他,把他拒绝了。”
“可能是因为他带的这个头吧,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在微博和朋友圈里替你说话,也有人调侃他是大情种,总之学校里是没什么人再猜测你有什么桃色绯闻了。”
“再后来,你舅舅被警察抓了,那些造谣的可能是害怕追究到自己头上,商量好似的,全部删贴删楼了。就剩下一个你舅舅发手写道歉信的楼,这楼越盖越高,都在嘲讽那些造谣的人像小丑,慢慢就成了大家玩梗的圣地,也变成了我们学校四大神贴之一。”
喻婵机械地向下翻,在第423层看到了截图。图片里,那个熟悉的头像下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说的话:
——[老子做的事,别冤枉人小姑娘。是我追的她,没成。车也都是老子的。谁有意见来402宿舍找我面谈,恭候。]
一字一句,隔着屏幕,仿佛能看见他当年打下这些话时,那种桀骜难驯的样子。
那是当年的程堰。
是她心头永远高高悬挂的月亮。
他那么骄傲的人,把自己摆在低位,说这样的话,任别人开玩笑,值得吗?
喻婵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琥珀色的瞳孔氤氲着潮湿的雾气。
不是说不喜欢她吗?
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没兴趣见吗?
那做这些是什么意思?
刚才在公园追着她要一个答案又是什么意思?
一滴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似晶莹剔透的玻璃碎块。重重地坠在地上,寂静无声。
任婷婷立刻放下手里的零食,捏着纸巾过来给喻婵擦眼泪:“怎么哭了,是我的错,不该把那些腌臜事告诉你的。”
喻婵摇摇头,身体木偶似地没有动作:“婷婷,我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放下他。”
“啊?!”
任婷婷茫然片刻,看着喻婵的反应猜到几分:“你刚刚出去,是不是跟他见面了?”
她用纸巾轻轻地划过喻婵柔嫩的脸,拭去眼睫下挂着的泪水,看她点头,问:“那小婵儿,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呀,跟他试试?”
“不了,”喻婵扯着嘴角划出个微弱的弧度,无力地晃动脑袋,“一直回头看是没有意义的。”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当年也好,现在也好。以前,喜欢他这件事可以给我带来快乐,现在,快乐我可以自己给自己。总惦念着从前的事,对我对他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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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修)他那里应该不缺关心他的人。◎
凌晨,北城郊区的赛车场内,灯火通明。
跑道上,两辆保时捷911轰鸣而过,你追我赶,分毫必争,谁也不肯落后。
赛场被剧烈燃烧的汽油包裹,刺激着人的大脑皮层迅速兴奋。
终点处站着群翘首以待的观众为两人摇旗呐喊,二十几岁的年纪,穿衣打扮个个非富即贵,身份非凡。
梁齐特意去端了杯特调过来,透过窗户看了眼楼下的激烈角逐,冲角落里的坐着的人笑:“来车场了还这么不开心,又为你那小叔的事烦着呢吧?”
程堰半落在阴影里,微抬眼皮,淡淡地乜了个眼神,高挺的鼻骨被光打着,在眼睫处落下层阴郁,唇角却微向上扬,弧度讥谑:“他抢先一步拿下了普盛,抢占了国内智能超市的市场,这次,做梦都能笑醒了。”
“他拿下普盛了?!”
梁齐惊讶得声音都有些变了,“不是,普盛这个项目,前期不一直都是你们那边在接触吗?怎么回事?”
“程绪给的底价比京泓高了一个点。”
一种想法乍然涌现,和程堰对视一眼,梁齐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这么说,京泓有内鬼?你找到是谁了吗?”
程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修长的指节随意地把玩着掌心的黑金色打火机,大半神色都被阴影拢着:“还没。”
“没事儿,你也别担心,”梁齐走到好友身边,拍拍他肩膀宽慰,“现在你跟程绪已经彻底撕破脸了,后面要他用到那内鬼的地方必然多,他们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楼下的角逐似乎已经分出了胜负。
荡漾的欢呼声里夹杂着几簇口哨,热烈至极。
胜利者戴着花环被人簇拥在正中央,掌声称赞比比环绕。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纷争,而笑容和鲜花。永远都只属于胜利者。
梁齐见自己支持的选手输了,烦躁地抓起遥控器关上窗帘,眼不见为净。
他找了个沙发角斜着坐下:“说起来,你跟你那私密相册里的乖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程堰没抬头,眼皮沉着:“没怎么样。”
梁齐对自己这个发小再了解不过,知道他这样子一看就是在人妹妹面前吃瘪了。下意识从兜里掏打火机,忽然意识到程堰怕火,又把打火机扔到茶几底下:“要我说,你就是瞎矫情。人妹妹当年天天跟在你后面,你不好好把握,非要等人走了,又每年一有时间就往大洋彼岸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给人航空公司送业绩呢。”
“嗯。”
没挨到意料之中的骂,梁齐反而不习惯了,他从沙发上下来,越过光影走到程堰身边,有些歉意:“我不是那意思。”
程堰攥着手心的打火机,一开一合,发出“咔哒”的脆响:“你说得没错,是我活该。”
整个程家就像是只腐烂的桃子。
只能靠着外面的那层皮保持着最基本的光鲜亮丽。
内里全是腐肉和蛆虫。
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该伶仃无依的命。
当年干嘛招惹人小姑娘。
*
从C城回北城后,一切生活再次步入正轨。
在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无论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雪,还是公园里的雪人,都像是一场泡影般的梦,被现实的阳光轻轻一照,就碎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没剩丁点儿痕迹。
喻婵继续平平淡淡的两点一线,偶尔下班之后和林安出去逛街,聊聊各自的近况。不过绝大多数时刻,都是喻婵在听。
她不擅于表达自己。
相比之下,更擅长做聆听者的角色。
至于程堰……
她和他原本就不在一个世界生活,生活轨迹和人生道路注定不会存在任何交集。
需要她踮起脚尖,或者他弯下腰,才会有勉勉强强的交集。
他那么桀骜的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被无数人众星捧月似地供着。
哪在女人这儿受过挫。
在她这里受了几次三番的冷脸,他们以后大概彻底是陌生人了。
临到年末,各种大大小小的培训讲座开始结课考试,每天还有固定的来访咨询,喻婵忙得脚不沾地,好几次都要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多。
累得回家倒头就睡。
基本上没什么时间能分出来伤感。
无所谓,一个人而已,她能放下他一次,就能放下第二次。
时间转眼就到了冬至。
喻婵特意提前两星期请了假,准备回桐城看看外婆。
沈庭伟进了监狱,于丽在他进去的第一年就带着两个小孩改了嫁,从此和沈家再没什么关系。
外婆一共就这两个孩子,她老人家现在人到晚年,不能让她连个吃团圆饭的家人都没有。
晨练回来,喻婵特意给小宝换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小宝最近好像步入了冬眠期,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壳里,一动不动。
惦记着之前和论坛里的那位程先生定下的约定,她拿出手机,找了个光线合适的角度,拍下好几段小宝睡觉的视频,给对方发了过去。
消息刚发送成功,喇叭里忽然炸开阵激烈的电话铃声。
喻婵被吓了一跳,按下接听键。
林安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只受惊的雀,颤音混乱微弱:“婵婵……你现在在北城吗……”
“我在我在,”她的声音实在反常,喻婵的心被猛地揪起,浮起阵不好的预感,“安安先别慌,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在医院,”林安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平复情绪,“刚才,刚才有人拿着刀闯进我们办公室,伤了好几个人。我……我想你过来陪陪我,我好害怕……”
医闹……
喻婵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两个字,以往看过的有关新闻在脑子里走马灯似地回放。
像是晴天霹雳,担忧和惊惧瞬间在脑子里炸开,浑身仿佛过了电,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逼迫大脑冷静下来。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她必须沉着,才能给处在事件中心的林安最好的帮助:“我马上就过来。安安,你们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有受伤吗?”
“我没事,警察已经把人抓住了,但是,程堰受伤了……”
挂断电话,包都来不及拿,喻婵握着手机和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她心神不宁,拧了好几圈才把车门打开。
中心医院医闹的事已经上了热搜,重伤三人,轻伤五人,大多数都是医生。
重伤……
喻婵下意识在脑子里搜索重伤的判定标准。
一条比一条触目惊心。
刚刚打电话的时候,焦虑和不安占据了她的大半心神,等现在坐到车里彻底冷静下来,才有种后知后觉的害怕。
林安刚刚在电话里说,程堰受伤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心医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伤得重不重?
那些重伤的人里,会有他吗?
纷杂的问题重重叠叠地堆在脑子里,被浓重的不真实感包围着,像在一条漆黑狭窄的巷子里不停地打转,找不到任何光源和出口。
她做好了从此和程堰变成陌路人的准备,甚至已经接受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事实,可她从没想过,他会受伤,会流血。
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程堰也是个普通人。是人,就会生老病死,就会有消亡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