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赶紧把凤姐儿扯进屋,叹气道:“奶奶可消停些吧!为了一点子小事,还要怎么闹呢?鸳鸯虽是个下人, 也是替老太太传话的。你骂她, 就是打老太太的脸。这事可怎么了?到哪里说也是你没理。”
凤姐嗤笑道:“在这府里,有理没理的要紧么?讨好奴才才是正理呢!做主子的不像主子,做下人的不像下人, 就擎等着鸠占鹊巢吧!”
平儿不敢再劝,拉了丰儿退下。
迎春听了几耳朵,很是不安。她好不容易过上了几年自在日子,若换了个新嫂子, 就是容得下她, 怕也不能像嫂子这般待她了。
不说别的, 就说嫂子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银钱, 都抵得过两个巧姐儿的花用。又每日里带着她管家理事,细教人情世故,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过如此。
和她一样不安的还有琮哥儿。他本是个爹不要娘不管的野孩子,来了兄嫂处才活得像个爷。嫂子又一心为他打算,先生换了两遭,就为了找个好的,又怕他念书亏了身子,还从东府找了个武师傅。就是厨房,也特特地安排了人为他准备宵夜。
在琮哥儿心里,只有二姐、嫂子、小侄女儿和兄长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老祖宗只是一时气话吧?”迎春搅帕子问。
琮哥儿假装镇定道:“老太太这么喜欢嫂子,等气消了就会派人追回书信的。再者,嫂子出身王家,王家二外祖又正得意,兄长只要不糊涂,就不会依着老祖宗。就是他肯听老祖宗的,王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你这些日子就多陪陪巧姐儿。她小孩家家的,听了奴才们的混话,指不定如何害怕。嫂子那头,我们一如往常就好。”
迎春依言去陪巧姐儿。巧姐儿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还笑嘻嘻道:“姑姑,你忙自个儿的去,不用来陪我。你是不是也听那些飞短流长?我娘说了,横竖会带了我走。我是不怕的。就是您和叔叔,娘也说了,只要你们舍得下这侯府公子千金的身份,她也带了你们去。”
凤姐儿怎么可能这么说,不过是被巧姐儿闹得没法了,说了一句:“我肯带,还怕他们舍不得侯府公子千金的气派!”
巧姐儿这个鬼机灵的,就把这话歪派了过来,倒惹得迎春左思右想,不得安眠。
迎春倒不是舍不得这身份。她也在老太太跟前养了几年,如何肯惹老太太伤心。只是嫂子待她再好不过了,她实在舍不得这样的快活日子。
可嫂子一旦被休,或是回娘家,或是再嫁,都没有带着小姑子小叔子的道理。就是巧姐儿,府里也是不肯带走的。嫂子那些话,不过是哄着巧姐儿玩罢了。
凤姐儿每日在院里闭门不出,心里盘算着怎么和家里人扯皮。她那混账兄长王仁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凑她跟前说道:“这贾家也太不是东西!我妹子这样的人才,也容得他们挑三拣四。想休了你,没门!你休了那小白脸还差不离!妹子,你不要怕,待兄长去闹个天翻地覆,再带你回去,给你寻个好人家。”
凤姐儿笑问道:“兄长欲做刘兰芝之兄乎?”
王仁一愣,问:“刘兰芝是谁?妹子别和兄长掉书袋子。我有几斤几两,你有几斤几两,咱们门清。”
“既如此,还请兄长告诉我,你在谋算什么?”
王仁把脸一拉,冷道:“妹妹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人。”
凤姐儿努嘴道:“对,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我未出闺时,但凡叫你从外头捎点东西,哪次不要被你抽掉大头。有一次给的银子不多,你就拿了东西糊弄我。”
“半斤对八两,乌龟不要笑王八!妹妹也是个厉害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王仁想到那人说妹子手里最少有十几万金,挥手就给那贾家买了三十几顷祭田,而自个儿连个铜板都没见着。
王仁恨得咬牙切齿,心想:“就该让贾琏休了她,就该让无处可去滚回娘家。到那时节,他要什么,她还敢不依么?”
凤姐儿见他长得人模狗样,只一双眼睛溜过来又溜过去的,不知道想什么坏主意,就恼得要死。她只有这么个兄长,却是个不成器的,真是恨也恨死了!
她只得吞下一肚子气,一派老神在在道:“用什么用?我可没打发人叫你来管这事。再说了,叔叔也是有孙女的人,您老人家也是有女儿的,我就是不求你们,你们就能不管么?倒是妹子想差了,还以为您是来……”
凤姐儿抿嘴儿不说了,只起来作揖道:“还请兄长原谅则个!”
王仁拂了拂衣袖道,装模作样道:“本来是要管的。奈何一片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罢了罢了,还不如就此放手。我就不信,以王家的门第,我的女儿会没人娶。只可怜我那外孙女,有个被休的娘亲,能说到什么好人家。”
王熙凤只想撕烂他的嘴,反而没事人似地说:“出了这个门,我还管他贾家人去死。我肚子里能出来一个,就能出来两个三个,谁把个丫头片子当回事。”
王仁瞄了眼她妹子的肚子,诡异地笑了,心想:“要不是生不出了,能把个丫头片子当宝?还打量他不晓得这屋里的事呢,也不知道着了哪位的道。能叫她妹子吃个这么大的亏,也是个了不得的。”
“我今儿进门的时候,碰着一位穿着鹅黄纱儿的、眼角有颗美人痣的少妇,不知是妹夫的哪位小星?真真是我见犹怜。琏儿真是艳福不浅!”
凤姐儿极怒,指着王仁的鼻子骂道:“瞧你那副馋样!饿死鬼投胎么?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么?屋里人还少么?你们这些个男人,真该一个个地浸猪笼,再剥皮削肉挖骨,扔进茅房。”
王仁翘着二郎腿道:“妹子是想把琏二扔茅房吧?何苦来寻我晦气。你要恨,也很该恨自个儿不是个男人,琏二不是个女人。否则,他敢勾搭哪个,有几条命往塘里填的。”
“你也晓得。”凤姐儿不忿道:“只恨世道不公。一个女子,再能干些,也抵不过你们这些酒囊饭袋。”
王仁见她妹子生气了,就笑道:“妹妹也不要对这我发牢骚,有本事就把琏二那几两肉割下来下酒。也叫兄长好生佩服佩服你。”
凤姐儿心想,“我几时把这话跟嫂子一说就好了。”
“哥哥也别来挖苦我。我也盼着你有那么一日呢。你说咱这兄妹做的,有意思?你且走吧,看着你就心烦。”
就这么走了,不久白跑一趟了!王仁不依,只道:“好妹子,是兄长不会说话,晓得你心烦还火上添油。是兄长错了,请你原谅这一遭。不说别的,就说你是我妹子,我就不能看着你被休。那些祭田难道白买了么?咱们就是要走,也不能让他家占一厘一毫。他们贾家若是不答应,看我不嚷嚷众人皆知。看他家大姑娘还有什么脸面待在宫里伺候圣上。”
凤姐儿真被他说笑了,“你要敢嚷,你看叔叔打不打断你的腿!且看着吧,我等你为我讨公道呢,好兄长。”
“妹子别不信。光脚不怕穿鞋的。叔叔敢打我,我就敢嚷他为长不慈,痛杀侄子,谋夺家业。他们这些为官做宰,要名儿不要?”
凤姐儿赶忙作揖道:“兄长真是好手段!您这么着,都吓得我不敢跟他们呛声了。要不我休了回去,还不知道兄长用什么法子对付我呢。”
“你这说得什么混账话!”王仁佯怒起身就走!
凤姐儿忙拉住他道:“兄长用了饭再去不迟。”
王仁这刚停脚,凤姐儿又道:“只是二爷不在家,倒没人和哥哥把酒言欢。丰儿,你去柜子里取一封银子给舅老爷喝个小酒。兄长,我就不留你了,你自去寻两三好友乐呵乐呵。若是二爷要休我,你可一定要来撑腰。我自问为这府里尽心尽力的,不能被人当破烂扔了出去。要走,要么义绝,要么分产析居都使得。反正,老太太这么说我了,我是没脸待在贾家了,哥哥定要为我讨个公道。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王仁一面拿了银子一面说:“妹子这是打发叫花子么?倒是那刘姥姥……”
凤姐儿作势要拿回来,王仁提着银子三步两步溜了。
第44章 凤凰涅槃17
这样的兄长!凤姐儿颓丧极了, 靠在炕上想心事。
丰儿小心翼翼道:“奶奶,太太叫你过去。”
去什么去!除了训人还是训人,搞得跟她亲娘老子似的。正经婆婆都不管, 她倒是管得宽!凤姐儿明知故问道:“哪个太太, 大太太还是二太太?”
“二太太。”
“她算你哪门子太太!”凤姐儿整个人都躺了下去, 理直气壮道:“就说我身子不爽, 改日去请安。”
“奶奶,不好了,不好了。爷来信了, 不晓得说了什么, 老太太大发脾气,要赶了咱们这一房出去。”
凤姐儿冷哼道:“出去就出去!我还怕了不成。”
“奶奶”丰儿跺脚道:“大树底下好乘凉, 出去了哪有这么容易呢?不说别的, 就是名声也不好听。”
平儿在帘子外听了,进屋道:“你别劝!她这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咱们做奴才,只能看命, 跟着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命。”
凤姐儿心道:“你这命还不好?都能阴阳怪气说我了!”
“你也别急, 不论我如何了,横竖有你好日子呢。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儿就跟你说了。昨儿许先生来求我, 想把你说给她侄儿邵安。我就问你愿不愿意?”
平儿跪下来道:“我从小儿就跟着您,在这深宅大院过日子,哪里见识过外面的天地。这要是出去了,哪里有活路!”
“唉, 怕什么呢!我这是想出还不一定能够。你怎么就想不开?这路再难, 好歹还有路可走。跟着我走, 前面不定是万丈深渊。”
“反正我都这样了, 最差还能差倒哪去!”
凤姐儿拉起她,细细地说道:“人往高处走!这许邵安我也见过,长得那是一表人才,比你大个一两岁,已经过了童试。你这嫁过去,就是秀才娘子。”
平儿满面通红,呐呐不言,半晌才道:“我如何配得上!”
凤姐儿就笑道:“哪儿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性情才智配不上?还是家私儿配不上?你赶紧儿别多想了,拿了赎身银子来,我好给你放籍。人家许先生都说了:‘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妻。’你何苦自轻自贱。你要生在豪门大户,又比我差什么。”
平儿赶忙道:“我如何敢跟奶奶比!”
凤姐儿一点儿都不信,心想:“你怕不止比了一次两次了!生得这样的品貌,又偏偏居于人下,心底如何也有不甘吧?”
凤姐儿体谅她在人之下,不得不谨慎小心,也不计较她口是心非,只道:“你放心,你就是出去了也饿不着。”
凤姐儿挥手让丰儿和善姐退下,从炕柜里拿了个雕花檀木盒出来,“这里面是两张房契,一个铺子,一个四合院,都是送给你的。”
平儿又跪道:“奶奶,这如何使得。”
凤姐儿耸肩道:“不白给,这铺子你去开个粮油杂货店,把庄子里送来的东西卖了出去。如今爷的产业够家用了,我也不必把这些东西贴在院子里头了。当然,我也不白叫你干活,铺租照付,另给一成收益做辛苦费。”
“一成!”平儿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奶奶这么多庄子,一年少说也要送个三千两东西,一成就是三百两。她买到府里时,算是天价了,也就五十两。
平儿不是家生子,是乡里闹灾实在过不下去了,跟着人来都讨日子的。爹爹娘亲都在路上死了,平儿就被婶子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本是想把她卖去那下流地方,她命好,得了主子眼缘,花了大价钱买了回去。
刚进府那会儿,平儿谨小慎微,就怕丢了这样的好日子。只是时间长了,好日子过多了,也会想这样伺候人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也会想将来是个什么下场。
是配个管事,子子孙孙都是奴才种子?还是做了小妇,生了孩子给小主子当牛做马?
这么想着想着,平儿就觉得这日子没意思极了,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老老实实跟着主子,且看以后如何了局。
她是做梦都没想到自个儿有这么大的造化,不仅能放了出去做正头娘子,还能嫁个有功名的人!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主子还能给她这么一笔嫁妆,这么好的一笔营生。
平儿哽咽道:“奶奶,您的恩情,平儿这辈子是还不完了,只能用生生世世来还了。”
凤姐儿摇头说:“不必还。说不定就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咱们这还来还去的,何时是个了呢。下辈子,最好咱们谁也不必还欠谁了,遇着了,就做一对好姐妹。”
平儿眼泪流个不止,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凤姐儿就笑道:“赶紧别哭了。我在这家里的名声就够臭了。你这么哭,他们还指不定说我把你怎么着了。”
凤姐儿把盒子往她怀里一推,赶人道:“赶紧儿出去吧,别把我也惹哭了。”
平儿回屋里一看,奶奶早就给她办好了良籍,地契也早就换成了她的名儿。她躺在被子上哭了一阵。拿了赎身银子去了奶奶院子里。
奶奶正为这事跟老太太闹呢,她不能拆了奶奶的台。
没过两天,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奶奶要把平儿姑娘放了出去,许了个好人家,一个个都来道喜,院子好不热闹。
袭人恭维道:“平儿姐姐,没想到你有这等造化。我们这一伙子人,怕是一个也赶不上你了。”
平儿笑道:“好好跟着主子,都有自个儿的造化。”
“你这造化委实是我没料到的。你想,当初你们四个跟了过来,乐儿倒还好,再看看那两个,在你们院子里可还有点脸?最低等的奴才都能唾骂几句,轻易连院子都不敢出。如今更是连面都不怎么露了。”
平儿不喜道:“都是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怪不得奶奶。”
鸳鸯就作揖道:“得了,得了,晓得你们主仆情深,再不敢说你主子一句不是了。好姐姐,就姑且原谅我这一会吧?”
平儿笑道:“谁跟你姐姐妹妹的。这些日子尽看你在我们院子里耍威风了,主子奶奶都要被你赶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