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本就无所谓,倒是很乖巧地任由寡嫂摆弄,冯玉贞节俭惯了,仔细比对一番,挑中黛蓝宝相花锦袍,黛蓝类似瓷瓶般透亮,将崔净空周身的冷清都映衬得温润了。
老板娘连连点头,直言这可算是衣服找对了人,冯玉贞也瞧着十分满意,显得小叔子精神,越发丰神俊朗,于是抿唇笑了笑。
正要去柜台结账,一直没什么话的崔净空却忽地扯住她的手腕,说给冯玉贞也买一件,要和同他这身花色一致的。他的意图不言而喻,要和她明日席上一齐穿。
冯玉贞当即就明白他又要犯浑了,只觉得胡闹,赶忙掐了掐他的手,可崔净空不管,他瞥见女人透露出一点恳求的神情,却仍在坚持道:“给她挑一身。”
当真是油盐不进,冯玉贞正想不如干脆甩手走人,却不料崔净空只是抬眼,站定不动,以只能两人听到的话音轻声道:“嫂嫂若还是不肯,我便只得将两件都直接换成红的了。”
男女花色一致的红衣……
冯玉贞心口一跳,莫名有些慌乱,她不愿细想下去,只得退让,生怕这人今晚真敢捧回来两身大红喜袍,那明日可就不是举人老爷的庆功宴,该变成叔嫂拜堂成亲的吉日了。
好在男女制衣的用料总归不甚相同,包括针脚纹路在内并没有全然一致的。冯玉贞选定的是靛青富贵花烟罗衫,两件衣服大抵也只有颜色相近,花纹倒是关系不大。
崔净空点点头,这才抬脚去柜台结账。
当天,村西这座小小的砖房十足热闹起来,摆置了不下二十桌,一桌八九个人,院子里盛不下,干脆挪到栅栏外。
饭菜有鱼有肉,比过年时还要气派许多,村人于是拖家带口来蹭他的福气,门口的那颗树又遭了殃,被好多小孩悄悄抠下一两块树皮,捏在手心带回家里,当个吉兆。
虽说不用做饭,但到底就他们两个人操持,还是忙得团团转。本来冯玉贞和崔净空都站在门口迎宾,然而逐渐人多起来,小孩吱哇乱叫不安生,院子里关于落座次序偶有矛盾,一派乱糟糟的景象,冯玉贞立刻进去挨个安排下来。
好在过不多久,老宅的人也来了,刘桂兰和一众妯娌便上手帮忙,很是得力。
院里院外逐渐落座,等第一席的人吃到一半,钟府马车才姗姗来迟,停在门口,探出身的正是住着拐,明显颤颤巍巍、身体每况愈下的钟济德。
他脸色瞧起来很差,像是这几晚都睡得不好,只无言望着崔净空如在书院里一般恭敬的神情,长吁道:“玩鹰的被鹰啄了眼。”
崔净空仍旧喊他夫子,然而话语间却若有所指,意味颇深道:“某对先生这些年来的倾囊相授,自是感激不尽。先生年岁渐长,或许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一把老骨头了,能收拾谁?别一时逞能,把自己也折进去。
钟济德闻言总算拉下脸,他使劲抬起拐杖拄了拄地,想发出“放肆!”之类的警告,可惜因为脚下是厚实的土地,没发出多少声音。
他兀自冷笑道:“你神通广大,攀上了京城里的哪个人物,可小心万一与虎为谋,最后连皮也不剩。”
这句话彻底撕破了两人之间看似平和的表面,他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崔净空的声音不慌不忙地传来:“多谢夫子提醒,学生自当小心,望夫子也多加注意,莫要半夜磕绊到石子什么的摔一下……那便不妙了。”
崔净空到底是崔家的子嗣,老宅巴结都来不及,虽然不久前方才同他和冯玉贞有过龃龉,但解元的名声仍然压过了那些不愉。
老宅人这两天在村子里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架势,逢人便说起以后的状元崔净空来,换来对方一阵热络的巴结,今天自然也没有缺席。
女眷帮冯玉贞忙活去了,自有一桌预留给她们,然而很是自傲的崔家男人们,不仅没有坐到意料中的主位――却被门口的崔净空随手一指,扔到不显眼的角落里呆着去了。
不仅没有意料中的欢迎,迎着四面不时投递来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声,崔大伯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碍于崔净空颜面不好发难。可崔四叔今日居然也腆着一张厚脸皮来了,他和崔二伯肉眼可见的愤怒不满,并且见没人搭理他们,很快便高声闹着要坐到主桌去。
冯玉贞正在把第一波刚走的人碗筷收拾下来,便听见院子里传来响动,她抬头望见崔净空正在门口同钟夫子交谈,不欲打扰他的要事,便径直向老宅那伙人走过去。
崔大伯一看来人是她,一改方才沉默不语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问道:“侄媳,你就把我们安置在此处?”
看着这张瘦削的脸,冯玉贞心里还残留着上辈子的畏惧,她合眼深吸一口气,很快稳下心神道:“人来了又走,况且空哥儿父母没得早,不分主桌次桌,菜都上的一样,大伯你们……何必在空哥儿的庆功宴上讨嫌呢?”
崔大伯阴恻恻望她一眼,倒是一旁的崔四叔本就看不惯她,砰一声拍响桌子:“他崔净空再厉害,还不是我们崔家人!怎么,现在发达了就想甩开我们这些穷亲戚是吧?”
“泽哥儿确实被老宅养育长大,可空哥儿,不若大伯四叔说一说……他到底受了老宅什么恩情?”
这里的动静大了些,周围的人饭也嚼得慢了,对于十三四年前的旧事,都已然不甚清晰。大多数只记得大概,即之后崔泽由老宅扶养,崔净空不知怎么被和尚领走了,现下才意识到原来那时候老宅还拒收过。于是都不说话,光竖着耳朵听。
冯玉贞嗓音并不算嘹亮,然而吐字清楚,一字一句道:“上回在老宅还说过,空哥儿当时才五岁,无父无母一个孤儿,老宅将他拒之门外倒也罢了,可今日这番话果真不觉得心虚吗?难道叔伯们只能做到有福同享,有难却不得同当吗?”
她的身形瘦弱,语气坚定,辩驳得对方哑口无言。
不远处送走钟济德后的俊朗青年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本要走过来,蓦地听见她的话,站在原地。
崔净空静静听着她的维护,嘴里咀嚼着她的每句话,拆成字眼在舌尖上反复滚过,心尖也好似酥软成了一片咕嘟嘟冒泡的温水。
第37章 搬家
崔四伯吭哧吭哧半天,冒不上话,一看他败下阵来,崔大伯迅速接上话头,又要拐到族谱上说事:“无论如何,老宅和他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倒是贞娘你,毕竟连我们家族谱都……”
“大伯既然心怀不满,何必在我这儿受气?”淡漠的声音随着青年而来,崔净空站稳在寡嫂身前,为她遮挡去一半隐隐投射到此处的视线。
他面上神情平淡,话语里却流露出嘲讽之意:“毕竟……某这十余年来,从未承蒙过你们分毫的恩情。叔伯执意胡搅蛮缠,所谓血脉相连的亲眷,不若今天断了为好。”
一番话毫不留情,像是一记大棒砸在他们头上,几个人当即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耷拉着脑袋灰溜溜走出去。
连带着从屋里出来探看情况的老宅女眷们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光,很多当即脸一沉,撂下手里的活就跟着跑出去了。
尤为刘桂兰为甚,她实在想不到这群男人居然在崔净空庆功宴上找茬,冯玉贞再三挽留,她铁了心要走。
冯玉贞和崔净空只好来门口送她,刘桂兰是个待人宽厚的好人,只是光凭她一人,还是无法改变已然根朽枝枯的老宅。
冯玉贞已同她说过不日后搬去镇上一事,刘桂兰站在门口与他们仔细打听两句,嘱咐他们不要落下东西,又替崔大伯他们好声好气道歉,之后才离开了。
她走出去没一段路,知道以后可能见不了几回面,没忍住回头一望。门口的叔嫂二人并肩而立,身上穿着一色的衣衫,领口和胸前都绣着大片花纹,远瞧着好像扯了一匹布做的。挺拔的青年略微垂下头,像是在听身前的女人说些什么,一手将刚收的随礼递给她。
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手臂都好似贴合在一块,只看见宽大的袖口若即若离,被微风掀起一角,赫然揭露出两只紧紧交缠的手,大手将娇小一些的裹住――
脑门突地一跳,刘桂兰忙扭回头,已经晚了,觉察出遭人窥视,一双鹰目直勾勾凝视在不远处那道惊慌加快的身影上,她脑门冒汗,如芒在背。
怪不得,这一下就打通了,崔净空那天为何为冯玉贞撑腰,也顿悟所谓搬家的真正用意。但直觉告诉她,此事不宜出口,只适合当个永远的秘密,烂死在肚子里最好。
虽小有插曲,但接下来崔净空亲自举杯轮着桌子敬酒,气氛还是照样活络起来。
从早到晚,等最后一桌撤下,这一天才落下帷幕。冯玉贞本想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清点清点堆在桌子的随礼。村里家境好些的送碎银,大多数人都过来讨彩头,递过来四五个铜板走个过场。
抽出一条细麻绳,数足三十个铜板算作一吊串起来,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因而这个活计还不算小。
忙到半截,身后传来同往日不同,略微滞顿的脚步声,知道是崔净空回屋,她便没扭头看,只嘴上问一句:“回来了?”
过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她才疑惑转身,被崔净空迎面贴身搂住。
蓝衫上兜揽了一股清醉的酒香,一天轮桌下来,他的确喝了不少,刚才她还瞥见这人脸上微微泛红,见他仍然神志清醒去送客,还以为没醉。
冯玉贞由他抱着,熟练地将他的束发解下,两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按揉,跟哄闹脾气的小孩似的柔声道:“喝醉了?快洗洗去歇着罢,我来收拾。”
青年却没有言语,只趴在她肩头闷闷说了一声什么,良久才抬起头,缓缓将额头抵住她的,手穿过她身侧,撑在身后的桌上。
那双眼睛不复往日的沉冷,像是一身嶙峋锋利的硬骨都被烫软,青年启唇道:“嫂嫂今日所言,我闻之……甚为欢喜。”
他不提没事,这样特意一说,冯玉贞倒有些不自在,只道:“你听见了?”
奇怪的是,从前那些表明心意的话他信手拈来,此时真情流露,反倒愈显笨拙,像是喉咙里坠着一块铁,再漂亮的话也在她面前说不出口,只想看看她的眼睛,再亲一亲她的脸才好。
前两天放肆的人突然转了性子,青年侧过脸,两人鼻尖略一蹭,只一指之差,他忽然踌躇起来,语气诚恳地问她:“嫂嫂准我亲吗?我想亲。”
冯玉贞只当他耍酒疯,想尽早把这人哄睡,难为情点了点头。
崔净空才满足地覆上来,撬开她的唇齿,勾住舌尖一并痴缠,呼吸紊乱之际,冯玉贞听见他喃喃问道:“嫂嫂……何时才愿意同我真正结为连理?”
听闻这句话,冯玉贞倏忽间心口错落一拍,她下意识回避这个话题,好在崔净空吃多了酒,只念一句又缠上来不依不饶要亲,这才侥幸逃过去。
结为连理……
冯玉贞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床边躺下,为他擦了擦脸,又想起方才无意间的那句话,目光复杂。
过了三日,把村里的事情都理料清了。他们带走的东西不算多,崔净空说不必带碗盏桌椅,于是只收拾了衣裳。那几只鸡不便带走,直接送给这半年来很倚仗他们牛车的钱家。
镇上里正特意派来的马车就停在砖房前,看两天请人向隔壁村捎信,周芙匆匆赶来为她送行。
只是她有些畏惧崔净空,远远朝冯玉贞招招手,两人一凑面,周芙便兴致冲冲地搂住她的胳膊道:“玉贞姐,那个赤脚大夫答应收我为徒了!”
这实在是一桩新鲜事,冯玉贞从没听说过女子行医,又怕她受骗,有些担忧:“阿芙,那个赤脚大夫可信吗?别是把你骗去……”
周芙却咧开嘴,两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他来村里将近两个月,大家都知道他医术高超,却分文不收。这两天许多外乡人听闻他的名号还远远赶过来,我娘历来脖子疼的顽疾叫他两幅药下去就治好了,这样有本事的人,他要是真图钱,又何必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行骗?”
听起来的确是个积德行善、悬壶济世的老大夫,冯玉贞放下心,好奇问道:“那他怎么肯收你的?”
周芙如实告诉她,原来老大夫一直在榕树底下坐诊,她没事便跑去旁听,一旁的药童年纪太小,瞧着才十岁出头,药柜足有他半身高,上门分出几十个小方格,每回大夫开出药方,小药童总寻不到药。
过去听了小半个月,有一日见那药童手忙脚乱翻找半天,忍不住出声一指,引得老大夫和药童侧目,顺着她指的方向打开,果然就是那副药。
这下老大夫来了兴致,之后旁敲侧击问过好几回,周芙虽偶有错处,但大体都对,连最常见的发热流涕之类的药方她听多,都记背下来。
直到前些日子又被说了一门亲事,她颇为烦躁,一路跑到榕树下,乍见那赤脚大夫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笑眯眯看着她。周芙不知怎么脑子一激灵,脱口而出,说自己比那药童稍微顶事些,能不能拜他为师,日后跟他从医?
那大夫自然不准,可周芙像是福至心灵,骤然打通任督二脉――既然那个走路还摔跤的小药童都行,自己又为何只能拘束于这片浅洼庸碌一生?
软磨硬泡一个月,每日都问上七八遍,赤脚大夫好似被她吵烦了,前两日沉吟片刻,居然点头答应下来。事情就是这样的经过,昨日磕头奉茶,算是正式的师徒了。不过周芙自己也知道离经叛道,因而还没敢和爹娘说。
周芙历来胆子大,但先斩后奏拜师仍然叫人惊愕。拜师可不是随便叫一声师父就像――弟子要将老师视作父母一般尊敬照料,逢年过节上门祝贺自不必说,过年是要结结实实跪地上磕头的。
可周芙看上去十足欣喜,笑容明媚,可比前两回愁眉苦脸的样子好看不知道多少。
冯玉贞初初听闻此事时被无外乎感到震惊,可到底为她高兴,忽地回忆起那日她不愿意成亲的言论,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答案现在清晰地浮现了上来。
她握住周芙的手,鼓励道:“阿芙,我虽比你大不了几岁,也从未听闻过女子行医,可我觉得――只要你高兴,哪怕不嫁人,兴许也没什么。”
之后又简短聊两句,周芙询问她在镇上的地址,说改日去看望她。和周芙分开后,冯玉贞转身走回去,脸上温煦的笑意还没有卸下,被崔净空尽收眼底。
显而易见,崔净空并不待见那个什么阿芙。寡嫂在他面前时,连笑容都总保有一些拘谨和警惕,虽然如今好了不少,但仍然称不上卸下心防。
两人坐上马车,一路上从乡野到镇北,往常他们常去购置物什的店铺都在镇西,走到镇北,便不再那样人来人往繁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