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只润了润唇,又把茶盏放到桌上:“在下并未娶妻。”
男人嘴里说着话,却忽而抬眼看向她,像是要径直望进她的心窝里去,冯玉贞心尖一颤,手下不注意,猛地打翻了茶盏。
温热的茶水泼到李熙搁在一旁的手上,恰好打破了微妙的氛围。
冯玉贞没心力去细想,赶紧取来干净的白棉布为他擦拭,李熙却摁住棉布,指头顺势压在她手上。
他道:“我自己来。”
第90章 怀疑
李熙并没有用多少力道,好似真只是无意间搭在她手上。可怪异的是,这人压着便不动了,几乎有点堂而皇之的猖狂意味。
宛若滚烫的蜡油滴在手上,冯玉贞仓惶收回手,她将那只手迅速背到身后,只觉得被这人触碰过的地方痒梭梭的,屡次三番叠加起来,这下哪怕她是个榆木脑袋也发觉不对劲了。
李熙没有出声辩解,抑或是如同方才搂她下板凳时那般躬身道歉,相反,他神情自若,先拿那条棉布将茶水粗粗擦拭干净,继而又递过去:“多谢夫人。”
他靠在椅背上,姿态十足放松,仿像身处自己家中,嘴里虽然很客气地念着尊称,语调却又轻又慢,沉黑的眼眸不错开地盯着女人白净的脸,好像想从她身上掠走什么物件似的。
冯玉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后移两步,窄小的屋室里又热又闷,两个人的目光胶粘,冯玉贞先败下阵,见男人的胳膊还直僵僵举着,那方棉布也成了引她上钩的鱼饵。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先生搁在桌上就好。”
李熙依她所言,听话放下,继而开口道:“我如实告诉了夫人,那么夫人的丈夫呢?明日便是小年夜,在下为何至今还未见过他?”
“……郎君常年在外奔波忙碌,每月寄书信问候,不过是今年耽误了时候。等他回了江南,还要郑重感谢先生呢。”
冯玉贞尽量摆出一副自然的神态,脑中却飞快思忖着出路,门是关着的,孤男寡女,待会儿若是撕破脸皮,怕摸不到门就要被截下来。
一时又暗恨自个儿竟然一个多月下来便轻信了这个表面斯文的夫子,身上并未携带什么防身的刀具,这下真和摊在案板上的鱼没什么两样,任人宰割。
“原是如此。”
李熙突然站起身,冯玉贞脑中的那根弦霎时间被扯紧了,男人踏出一步,保持着一点岌岌可危的距离。
他忽地伸出手,冯玉贞抬起小臂挡开,身子往旁一闪,躲开他的桎梏,厉声喝止:“还请先生自重!”
男人撑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她的衣角,嗓音低沙沙的:“夫人怎么如此污人清白?读书人最重清誉,在下不过瞧夫人衣衫沾了脏污,想代为掸去罢了。”
冯玉贞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下一看,大概是方才贴对联时不注意,衣角蹭上了一小片白乎乎的浆糊,不仔细去看很难察觉。
可是,可他方才那只手分明是冲着她脸上来的!
这股不要脸又有恃无恐的劲儿委实熟悉极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冯玉贞脸上热辣辣的。
那双平日里水盈盈的杏眼也窝藏着火气,她忍气吞声道:“是我看岔,凭空污蔑了好心,为了保全先生的清誉,还是烦请你现在退后,离我远些。”
这跟露爪子的猫没什么两样,碰上二人难得的独处时刻,崔净空今早又久违搂抱了她,一时意动。
可费了大力气才得以套着假壳子近身,怕真逗急了她,前功尽弃,崔净空压着唇角翘起的笑,还特意将两手举高到身侧,以示自己的安分,退回椅子前坐下。
冯玉贞提防地紧盯着他,自己也顺利移步到了门口。两人之间默默无言,却和从前的疏离不一样了,底下涌动着心照不宣的暗潮。
片刻后,冯喜安跑回来,一把将门推开,见阿娘仍然坐在门口,和那个坏人隔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有,这才又安心爬上椅子。
李熙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仍然规矩地接着教导她。冯玉贞不敢离开,像是看守似的死死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长久的凝视下,冯玉贞骤然发觉了从前的许多疏漏之处:李熙的肩膀宽厚,将她抱下板凳时轻松极了,连稍重的喘息也没有发出一声,臂膀结实,不像是个死读书的文弱书生。
尽管他走路有些佝偻,然而伏案时却又好似拉直了一条脊骨,笔挺如青竹。
她越看越觉得心惊,秀眉拧成一个结,在他脖颈间来回扫动,只可惜他穿着纸裘,衣领遮到喉结处,瞥不见里面。
冯玉贞两只手攥紧,搭在膝头,一个渐渐成形的猜疑浮上心头。
课毕,李熙却并没有急着走,他面色又瞧不出任何独处时的灵动了,望向院中堆放的柴火,他略弯一弯腰,正色道:“在下大年初三还要上门,实在叨扰,不若帮夫人往屋里搬一搬柴火罢。”
冯玉贞将喜安护在身后,她静静望着李熙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并未如先前一般客气拒绝,反倒点点头,平静道:“好,那便麻烦先生了。”
待他抱起一捧,走至门口,冯玉贞却突然出声,面色流露出歉意:“怪我记性不好,早上屋里已然添足了,不若先生随我放到后屋罢?”
两手中的柴火份量不轻,一时半会放不下来,自然只能由她领着,绕了一大圈,才得以卸下放松。
他的衣衫不免黏上一些木屑,硌出几条褶皱,平添了三分狼狈,冯玉贞看似诚心诚意地向他道歉,道此番劳累了对方。
李熙扭过头看她,双方都未捅破这层彬彬有礼的窗户纸,很快告退。
冯玉贞抱着手臂,眼睛望向男人离去的身影,略一沉思,不知想了些什么。
这是冯玉贞头一回跟女儿两个人守岁。
前两年严烨总会适时回来,陪她在外人面前一同露个相,走访邻里,顺道留下过年。
今年却没有任何旁人。晌午过后,母女两人便就手准备年夜饭。
冯喜安身子小,踩在一个矮凳上才能够得着桌面,擀面杖在她手里显得不一般的大,好险才能握牢,不滚出去。
她去年才由阿娘手把手带着学会擀面皮,技巧对她不算难,如今小手有模有样地来回意粒可速度太慢,冯玉贞擀五个的功夫,她才能交出一个出来。
其次是力道掌握的不好,太薄太厚,有些奇形怪状地引人发笑,柔软的面团不知怎么被她压出几个棱角,委屈地挤在一众圆滑的面皮里。
冯玉贞忍不住要笑,又怕女儿生气,闷闷憋着,她倒也不嫌弃,照样拾起往里放陷。
包到最后,冯喜安不仅手上都是面粉,鼻尖上也沾了一点,觉得发痒便抬手去擦,这一下更是抹了满脸。
她自己并无所察,只把手洗干净,跟小花猫似的仰头望她,问什么时候开锅下饺子,冯玉贞眉眼弯弯,笑而不语,俯身濡湿帕子,给她细细揩去。
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桌,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檐下的红灯笼随着冷风摇曳,屋里却温暖异常,烛台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
冯玉贞将一只肚大的饺子夹到她醋碟里,温声道:“这是更岁饺子,辞旧迎新,过了今晚,安安就七岁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孩对于光阴流转从没什么感慨,总盼望长大后万事顺意,喜安欢快道:“那安安马上就是七岁的大孩子啦!”
填饱肚子,外面已经传过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她给安安裹上最后一件外衫,牵着她一同出门。
一路踩着大红的碎屑走出巷口,宽阔的街道上零零散散聚了一波人,邻里彼此熟络,很快有人热情地招呼她:“贞娘快过来,寻个好位置,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冯玉贞应一声,冯喜安个子小,怕她被挡的看不到,特意选了一个高处站定。没一盏茶的功夫,人愈发多了,大抵整个小镇都来了大半。
只听得西面震响,所有人期待地一致抬起头,墨黑的苍穹之上猛然铺设开绚烂至极的烟火,如同千万朵璀璨的花束瞬息绽放又枯萎。
冯玉贞在人潮中跟着惊叹微笑,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安安,心中溢满了踏实的温情。
巷尾的宅邸,崔净空站于院中,抬头望向同一片夜空。
他身着一席玄色常服,面容无波无澜,烟火映不进乌沉的眸底,与不远处的欢庆格格不入,周身没有一丝喜气。
李畴劝道:“今日人多,主子若真想见夫人,混迹人群,想必也能见远远一面。”
男人右手捏着两个虎头核桃,在掌中缓缓摩擦盘玩,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久久不言,半晌后才开口。
“不急于一时,况且,”话音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下来,俄而自嘲道:“若是被她看见,指不定坏了她的好心情。”
他也不知道,烟火散场后,冯玉贞回来时偏头朝巷尾看了一眼。
只是淡淡一瞥,看到紧闭的大门,她很快转过头,和打瞌睡的喜安回家歇息。
大年初三这天,崔净空扮成李熙,脸上不羞不臊,以受邀约的夫子身份提前上门。
正月相见,必然要拜贺新年,冯喜安虽然不乐意,还是干脆地给他叩头施礼。
假夫子真亲爹的崔净空也毫不吝啬,依照本地习俗,递给她一串红绳穿起的压岁钱。
喜安不知该不该收,冯玉贞瞧见他这意外阔绰的一手,有些惊异,推脱道:“喜安拜您为师,过年磕头是应该的。”
李熙不置可否,他来得早了,饭菜才准备到一半,冯玉贞请他和喜安于外面坐一会,稍等片刻。
谁知晓这李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冯玉贞正看着锅炉烧开水,这人走近,脚挨地却没有声响。
崔净空垂下眼,视线落在她露出的一截素白的颈上,忽而出声:“夫人,可有什么在下帮得上的?”
温热、潮湿的气流好似贴在耳尖上,冯玉贞的身子酥麻了半边,如同惊起的雀鸟,她匆匆扭过身,隔着不过两拳距离,猝不及防与男人面对面,眼对眼。
第91章 识破
男人的眼睛闪灼灼的,冯玉贞后腰贴着灶台,一手在后支着身子,一时谁都没有出声,只听到锅里咕嘟咕嘟的开水声。
冯玉贞只慌乱片刻,抬手摸了摸鬓角,继而低垂下头,姿态竟有些羞赧,出言道:“厨房向来是女人家的地界儿,先生怎么好下手?”
她稳下神,身子往旁一偏,稍稍前倾,眸子朝他身后望去,没看到方才还坐在板凳上的女儿,疑惑道:“安安呢?一会儿没看住,跑哪儿去了?”
太近了。
近到她只要伸出一对白胳膊便能搭上他的肩头,近到这人唇角的红痣又不知羞地向他招摇,身上的香气浮动着勾缠上他的衣领。
她却状似未察,用水润的、好似含着两团潮湿雾气的眼睛盯瞧他,软唇张开一条深红的缝隙,催他赶快回复。
崔净空嗓子眼里发干,跟整日未曾饮下一滴水似的,冬日的屋里热得过分,他被这双眼睛看得胸口跟揣了个兔子似的,这回竟成了率先逃开对方视线的那个。
冯玉贞只看到李熙脚下移步,攥拳于面前,轻咳一声,清了清带着哑意的嗓音:“好像是去送什么物件了。”
周大娘家中的竹篾昨日刮破了,遂来借了一遭,大抵今日又要用,冯喜安便从院子里拽出来借她。
这也算恰好支开了孩子,好证明这几日盘旋在心头的猜测。
冯玉贞扭过身,裹着两层细棉布,将锅里的热水灌满壶,嘴上道:“既然先生坚持,不若帮我洗洗菜罢?”
“好。”李熙颔首,冯玉贞将一把茼蒿和小葱递到他手上,下巴颏儿朝着一旁的水缸里扬了扬:“瓢在缸里,舀上几瓢水,放在盆里洗就好。”
李熙言听计从,以防沾湿,自然要挽起衣袖,他却并未如常人一般径直推至小臂,反倒背过身,谨慎地只露到手腕以下。
冯玉贞本就留意在他身上,见这人行为异常,遮遮掩掩,眼底的疑色越积越浓。
再回想起刚刚递给他菜时,指节被男人腕上不知什么物件猛地硌住的熟悉触感,本来两三分的猜疑也被凿实了七八分。
借着蹲下撺柴的功夫,冯玉贞此刻的心绪也如同高涨的火苗,她恼火极了,倘若李熙真是崔净空,顶着一张南辕北辙的脸,必定也是用了类似严烨一样的易容之术。
现在回头一想,恰好在寻不到夫子教习喜安时,这个所谓的远亲秀才适时出现,时机太过凑巧,宛若及时雨一般,只是当时的她心急,这才没洞察出其中的破绽。
她直起身,男人十分体贴地出门倒走污水,正要将木盆里干净的菜搁到她手边。
严烨曾跟她炫耀过这一手绝活,尽管脸上再天衣无缝,面具同肉身的交接之处却一眼便能瞧出怪异。只要再看一看他的脖颈……
等他刚把木盆放到灶台,只挨了个边,冯玉贞看准时机转过身,两人不期然撞到一起,手肘顺势将木盆顶下了灶台。
木盆翻洒,落在地上,他蹲身去捡,冯玉贞赶忙道了一声抱歉,也紧跟着弯下腰,目光望进他后颈翘起一角的衣领内,果真瞥见了皮肤上纵向延展的几条褶皱。
这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将来龙去脉串起来,定是先前将这人送上门的东西原封不动推回去,见母女俩跟铁葫芦似的油盐不进,这才另辟蹊径,改头换面再来。
他实在智多近妖,她又被蒙在鼓里骗,冯玉贞不禁露出一抹冷笑。
屡次三番,死性不改。
等崔净空将木盆拾起,冯玉贞面上尽量恢复了淡然,她愧疚道:“怪我不注意,方才走神了,给我罢,我去涮一涮。”
李熙还没动嘴说什么,门外啪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喜安总算从对门的周大娘家里脱身。
“阿娘,我回来啦!”
小姑娘一下抱住冯玉贞的腰,抬头瞪向对面的崔净空,吐舌头做鬼脸。
“你们二人都先出去罢,我再炒两个菜,马上便好了。”
冯玉贞将两人都先撵出去,她也需要空隙来独处,思寻该要如何面对他。
父女两人当着冯玉贞的面,尚且不算对付,一背转身更是相看两厌,隔得远远的,分别坐到圆桌对面。
饭菜端上桌,冯玉贞默默打量对面男人拿起筷子,本就是故人,可不是瞧着吃相眼熟吗?
只是和崔净空面对面吃饭到底榆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拨开迷雾,崔净空过去的身影和眼前的男人缓缓重合。
可是除了上回两人独处时他有些孟浪,崔净空如此大费周章进入她们家门,难不成真是只为了单纯地给喜安做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