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他手底下,近些年来启知学院接连出了三个举人,秀才更不必说。
同时出名的还有他的脾性,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哪怕权贵登门拜访,倘若学生并无悟性,心性不佳,也毫不留情将其拒之门外。
冯玉贞定了定神,领着喜安上前,待那夫子转身,便见一个清丽的女人单独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男孩长相伶俐秀气,一双眼珠清凌凌的,黑白分明,对上他也不闪不避,大方自然。
“打扰夫子了。”
孙夫子的火气尚还没有散去,他眼睛盯着冯喜安,斥责道:“年岁几何?男女七岁不同席,怎么还牵着你娘的手?”
冯玉贞一惊,怨怪自己做事不周全,赶忙松开,张嘴要道歉,可冯喜安只眨了眨眼,镇静地将手收到袖下,像模像样作了一个揖,回道:
“学生姓冯名喜安,七岁。行至半路,途径闹市,车水马龙,母亲担心我走失,因而才牵着。
《礼记》确言‘男女七岁不同席’,然而却也有‘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的准则,学生不欲以男女大防毁坏一番慈母心肠,想来考虑不周,夫子见谅。”
她出言有理有据,随口引出礼记的话,可见是将书背熟了,加上姿态不卑不亢,属实是这两年间难得的好苗子。孙夫子听着,神情已经不自觉舒展开。
嘴上仍然不肯松:“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七岁稚儿。”实则真动了心思,又紧接着问道:“都这么大了,可学过四书了?”
冯喜安点点头,孙夫子不听她一面之辞,随即逐个抽背,冯喜安从容应对,孙夫子捋了捋胡须,露出一个好脸色:“不错!跟我进来罢。”
这无疑是初步认可了喜安,接下来还需要加以细问,冯喜安前脚被领进去,冯玉贞后脚想跟上,一只手臂适时挡在她身前。
“夫人,”男子声音温润,却不容拒绝:“家父不喜无关人等在旁。”
冯玉贞险些撞上他,她急急停下脚,只见身旁出手的男子岁数应当不算大,朗目疏眉,身形高瘦,身着牙色长衫,手里擎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
他同孙夫子一齐出门,可未曾出声,以至于冯玉贞都忘却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听他所言,估计是孙夫子的儿子。怪不得方才那个哭着出来的男孩父亲也站在门口,原是一条死规矩。
她伸长脖子又向门里望去,喜安已经随着孙夫子走入了屋室,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冯玉贞说不上的低落:“那……我只能在这儿候着吗?”
说罢,俄而抬起眼,湿漉漉的杏眼直直望着对面的男子,颇有些恳求的意味。
“夫人见谅。”孙嘉良偏侧过脸,不去看她,轻咳了一声清嗓子:“还望夫人放心,喜安聪颖,家父实则已然看中了她,只是有心多问两句。”
他移步进门,回头对身后的女人道:“反正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若由我带夫人于这书院里逛一圈罢?”
“麻烦您了……孙先生。”冯玉贞神情明显放松了一些,不想刚刚似的紧绷着。
孙嘉良语气温和,领着她步入回廊,略微低头,与她说话:“夫人不必客气,我算不得什么先生,不过凑巧有些闲空,来此地帮忙。再说我尚未及冠,当不得夫人一声尊称。我名嘉良,直呼名便好。”
尚未及冠?冯玉贞有些诧异,粗粗一算,这人至少要比她小七岁,一时间哭笑不得。
踏出苍翠藤蔓攀爬其上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朗朗的读书声随之传入耳中。
两人下意识放轻步伐,不欲打扰他们,逐渐并肩而行。
走到左侧第一个屋子,房门禁闭,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孙嘉良解释道:“里面的三位均为举人,来年参加春闱。”
再往前走的几个屋子里,依次是秀才、童生、还有未开蒙的幼童,各有一位夫子正在教学。
两人不知不觉便绕了一个圈,回到原点,见孙夫子和冯喜安就站在门口,冯玉贞赶忙快走两步上前。
“夫人,”孙夫子面上带笑,低头看向喜安的目光又惊又喜,眼角堆积的细纹都深了不少。
孙夫子问道:“夫人,喜安不愿说,敢问她的蒙童先生是?”
蒙童先生不就是“李熙”――崔净空吗?冯玉贞顿了顿,以免节外生枝,歉意回道:“他是个秀才,同我们说归乡种地去了。”
“原是如此……”孙夫子很有些遗憾,但思及冯喜安惊人的天赋,遂正色道:“夫人,我欲图收冯喜安为我的关门弟子。”
冯玉贞喜出望外,忙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将她推到身前,冯喜安脆声道:“谢谢夫子!”
心里牵挂了好几个月的事总算顺利落地,冯玉贞踏实许多,回程时都哼起了歌。
翻过一座拱桥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回了家。
冯玉贞打开门,却和女儿一般,只得停住,望着庭院里的景象,很有些愣怔地站在门口。
她为了尽早去书院,院子里很多物件至今没来得及好好收拾一遍,譬如周姓户主竟然将一个陈旧的衣柜撂在了院中央,也不说替她们搬了。
她力气太小,一个人抬不动,便撂在了哪儿。然而不过出去一上午的功夫,院子已经打扫干净,一片落叶也无,角落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物件。
这是谁干的,看成一目了然。
可是冯玉贞没心力去顾及崔净空蠢蠢欲动的行径,回家后便列出几条要加紧购置的东西。约定两日后上午去启知学院,她得准备好拜师所需的束。
冯玉贞思及孙嘉良那时跟她说的话,原来大部分学生都住在书院中,旬假时才可以出来透透风。
她问道:“安安,日后你是要睡在书院,还是如今日一般两地互访?”
冯玉贞当然还是想让女儿在家里睡,喜安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又有女扮男装的秘密,她如何也放心不下。
第97章 那是谁?
抛开这些疑虑不谈,冯玉贞还是舍不得她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女儿离开自己,一连十天见不着面。
冯喜安则更不想跟她分开,再说从书院到家中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大不了起早一些赶路。
一回生二回熟,过两日到启知学院,拜师的仪式都差不离,冯玉贞在旁瞧着喜安磕头,忽而记起崔净空假扮的那个“李熙”。
要么说他狡猾,分明是亲爹,还装模作样受孩子跪拜。
她略略走神片刻,喜安已经站起身,孙夫子坐在正位,满脸笑意,高兴得差点把胡子都揪下来几根。
拜完师,孙夫子一刻不停地领着喜安向学堂走。喜安却若有所感回过头,望见阿娘站在原地,眼睛微微泛红。
见她回过头,脸上又扯出笑,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快些跟上夫子。
远处的孙夫子也意识到遗漏了什么,转身匆匆嘱咐道:“嘉良,替我送送夫人。”
冯玉贞情绪复杂,她既欣慰于喜安长大,能够独当一面;又有浓厚的不舍,汩汩往外流,她极力压着自己的情绪,不欲叫自己太过失态。
一张洁净的帕子适时递到她身前。冯玉贞嗓子里冒出一点泣音,一对红眼睛瞥过身旁神情自若的孙嘉良,拘谨地避开了。
她背过身,将略显急促地呼吸平复下来,转身后对他道:“叫你看笑话了。”
女人本就生得白净,脸颊还飘着两片红晕,隐约可见粗粗擦拭而去的泪痕。
孙嘉良收回手,面上和煦,眼睛掠过她哭红的眼周,轻声道:“此言差矣,天下父母没有不牵挂儿女的,夫人也莫要太过忧心,下次旬假不过三日之后了。”
冯玉贞不欲麻烦他送,孙嘉良只道父亲叮嘱的事不敢不从,于是冯玉贞只好默许,两人一同往外走去。
走出学院,冯玉贞扭过头,试探地问道:“我们的住处离学院相距不远,喜安可否仍居于家中,日后往返两地?”
孙嘉良颔首:“自然可以,只是学生大多寝于学院,家父历来严厉,他又对喜安十分看重,兴许有些难办。”
“这……”冯玉贞犯了难,若是被孙夫子误会成是喜安娇气,岂不是好心办坏事,平白触怒了女儿好不容易拜来的良师,一时间犹豫不决。
见女人心灰意懒,孙嘉良适时开口:“夫人不必忧心,喜安到底年岁小,想必初次离家,颇感不适,也是情有可原。我回学院后自当劝解家父。”
“这样,”冯玉贞惊喜地抬起头,她口中连连道谢:“多谢你,麻烦了……嘉良。”
这声嘉良喊得太别扭,虽比孙嘉良大了至少七八岁,大概是由于他身形高瘦,又办事妥当,冯玉贞面对他时却无法全然将其视作小辈。
“夫人客气。”
行至拱桥处,冯玉贞顿足,立在河提杨柳下,与他面对面道:“我们的住所就在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
孙嘉良目光扫过桥后的两排房屋,倒并不强求,只是提醒道:“今日黄昏时到书院即刻,不必太早。”
“好。”
简短两句话后,冯玉贞转身回家,院里又是一副被收拾过的模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找不到还需要下手的地方。
冯玉贞在院里呆立片刻,她环视一周,嘴唇开合两下,最后只叹了一声,把临到嗓子里的人名咽了下去。
她推开窗户,一个人坐在桌旁,拾起昨日的绣活。
沿路客栈及租房的费用消耗不少存银。荆州繁荣,绣坊众多,冯玉贞从中挑了一间口碑上佳的老字号。
她的绣工在这见多识广的掌柜眼中虽不算格外出众,但胜在精巧用心。
本以为收入锐减,谁知绣坊开出的条件阔绰大方。
也许荆城价贵罢,冯玉贞提着鼓囊囊的,相当于从前两倍银钱的荷包出门时,还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钱多事少,类似的好事怎么自从到了荆城后,全跑到她身上来了?
其实她心里多多少少有数,不过是为了喜安念书一事,这半个月来没顾上细想。
那个漆黑的、昏沉的夜里,背后贴着温暖的躯体,将她整个人兜拦于怀中。
晨光熹微时,男人动作缓慢地把熟睡的人翻过来,伸手拨开碎发,捧过她侧脸,两片唇瓣在她额上轻轻的贴了一下。
很快,她的嘴唇也被封住,唇齿间搅弄起细微的水声,下唇被裹住咬了咬,冯玉贞听到模模糊糊的低声告别:“下回再见罢,贞贞?”
又回忆起这段好似蒙着薄纱似的场景,冯玉贞心跳一空。
她知晓崔净空聪慧,她说不准再来,他干脆躲在暗处,看准时机,适时现身,摆出一副体贴、温柔的模样,逼她耐不住反过来找他。
他们两人之间连着一条无形的线,这条线颤悬着缓缓被拉紧,无非就看谁能沉住气了,率先扯断这条线。
自己的事尚没想明白,手上没扎两针,她眼睛又飘到窗外,不自觉向着学院的方向。
她止不住反复去想喜安有没有好好念书,孙夫子会不会太过严厉?坏了,忘了打听学院晌午什么饭,虽说喜安不挑食,可也不晓得女儿能不能吃好。
宛如丢了魂似的,冯玉贞的心早飞到学院里,在喜安身边绕着打转了。一个人懒得烧火做饭,只用两个冷馒头,就着昨夜剩的一碟小菜应付过去。
不知往窗外看几百回后,待到日头黯淡,锅里煮着鱼头豆腐汤,拿小火慢炖,冯玉贞将锅盖扣上,实在坐不住,出门接人。
她来的早,得到门童传报时,孙嘉良正捧着书卷细读,他无奈笑了笑,走至身前,却见这位夫人依旧一人前来。
临近傍晚,天快黑了,常理而言,不该是夫婿动身来接吗?他不动声色地巡视附近,并未发觉有别人。
只有穿着素色衣裙的女人,晚风将瘦条条的身形从宽大的衣衫里剥离出来,细窄的腰胯和圆润的曲线毕露。
这时候,一股成熟而饱满的风情便从这个初见时寡言少语、温顺苍白的女人身上缓缓漫出来。
风歇,冯玉贞见不远处走来的孙嘉良驻足,眼睛向着她,她困惑地抬手抚了抚鬓角,还以为自己仪表不整。
孙嘉良忽而回神,他走至冯玉贞身前,掩饰地咳了两声:“他们马上便要放堂,夫人随我来罢。”
隔着一扇窗户,从十来个孩子里认出她的女儿,冯玉贞这颗一整日飘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尽管她只能看到喜安黑漆漆的后脑勺,她仰着头,全神贯注听着夫子讲经。
放堂后,孙夫子来到她案前,单独聊了两句,冯喜安迈出门,见阿娘等候,眼睛一下便亮了。
可碍于孙夫子在场,她只得克制地喊了一声:“阿娘。”
孙夫子白日已然知晓了儿子代为转达的话,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对着冯玉贞也不好发作,只得不满地竖起眉,道:“夫人,慈母多败儿,莫要太娇纵他了。”
冯玉贞只觉得脸上倏地发烫,她不好把真正的忧虑拖出,于是福了福身,轻言细语解释道:“家中只我一人,形单影只,空落落的怪害怕的,我身边只有喜安陪着,并非是她不肯,是我离不了她。”
冯玉贞是个寡妇,此事显然在孙夫子的意料之外。女人家自个儿拉扯孩子,含辛茹苦,艰辛不易,反倒显得他方才太过咄咄逼人。
老先生也有些过意不去,挥手同意了这桩事,又瞧着暮色四合,思及孤儿寡母夜间行路,命孙嘉良提灯,如上午一般送他们一段路。
出了书院,喜安便紧紧凑到阿娘身边。冯玉贞有一肚子话想向女儿嘘寒问暖,一旁的孙嘉良偶尔开口解惑,一路上倒没有怎么冷场。
照例走到拱桥边,互道再见,没两步的功夫,孙嘉良又折返回来,走上桥,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
冯玉贞忙晃了晃手,她往身后,出言婉拒他的好意:“我们再走几步路便要到家了。”
孙嘉良噙笑,灯光在他的眼底和湖面上晃动,执意道:“夜深雾重,夫人与喜安早些回罢。”
“多谢先生!”不等冯玉贞作答,喜安倒是眼疾手快,从他手里将灯笼柄攥住。
不收不成了,冯玉贞也跟着道了一声谢,两个人随即分离。
走下桥,没人在一旁盯看着,冯玉贞这才能拉起女儿的另一只手,脚下加快,不知为何,她骤然觉得有些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