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燕翎睁开了眼。
头一回跟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还是这么狭小的空间,她的呼吸纤毫可辩。
忍不住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整个人窝在被褥里,像起伏的山峦。
身上燥热,便将被子踢开一脚。
宁晏并没有睡,幽幽的眼平静地睁着,她有些冷。
行宫比京城冷多了,她经验不足,只将寻常家用的被褥拿来,不想还是薄了些,她自然还有多余的被褥,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敢下去拿,怕吵着燕翎。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头一夜,夫妻二人只字未言,同床异梦度过了。
次日凌晨,燕翎照常醒来,撑着床榻要起身,就把宁晏给吵醒了,她转个身,惺忪的睡眼怔怔望着燕翎,对上燕翎平静幽深的视线,一个激灵醒了。
“世子爷,您醒啦。”
一骨碌从被褥里爬起,中衣衣领从肩头滑了下来,露出一片雪白莹润的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红色兜肚。
燕翎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挪开。
一股冷意扑在肌肤上,宁晏下意识将衣服拢好,俏脸胀得通红,哪里敢再看他,连忙掀开床帘抓起案头的外衫给匆匆裹上,转身,燕翎已下床来,目不斜视去了净房。
趁着他洗刷的空档,宁晏赶紧将衣裳穿戴好,匆匆挽了发髻,跟了进去。
待他洗漱完毕,便伺候他穿戴,
“世子爷,听闻今日有骑射比试,您是着武服吗?”
燕翎摇了摇头,“我不参加。”这些骑猎比试对于他来说,如同儿戏,自年少失手不小心伤过一人后,他的矛头不再指向自己人。
将脸上湿漉漉的水珠擦干,往长几上看了一眼,“穿常服。”
宁晏顺手拿了一件天青色绣竹纹的锦袍。
燕翎皱了下眉,淡声阻止,“换深色的。”长几上还有件湛色和月白的袍子,宁晏只得换了那件墨湛色的。
燕翎又瞥了一眼那天青色和月白色的袍子,他惯爱着深色衣裳,宁晏给他做的衣裳一半贴着他喜好,另一半却是浅色的,莫非她喜欢他穿浅色的?
他平日最不喜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五陵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招摇过市哄骗姑娘。
第16章
将燕翎送出去后,宁晏顾不上吃饭,先去料理宫务,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行宫的摆件,哭哭啼啼,有人衣裳被子带少了,要派人回京去取,还有人昨夜受了凉,今日晨起便落了病,又是请太医又是煎药,一朝早就没个停歇。
连二房和三房的人也时不时来寻她要这要那,宁晏顾忌着体面,样样应下来。
等她好不容易歇个响,外面已锣鼓喧天,骑射比试开始。
宁晏不慌不忙用了早膳,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褙子,带着如月去了校场。
行宫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原,黄绿交杂的草原连着绵延的山脉,秋光明丽,层林尽染,密丛似被打翻了墨池的染缸,色彩斑斓铺向天际,风声涌动,彩旗招摇,讲武场正北,通体金黄的皇帐十分醒目,气派恢弘,两侧整齐排列着各家的锦棚,凌凌的笑声杂杂嚷嚷。
宁晏主仆好不容易挤进去校场,却见燕国公府的锦棚挤满了人,连个位置都没留给她。
喧嚣四起,伴随着欢呼呐喊混成一片。
如月还是小姑娘心性,爱看热闹,沮丧道,“姑娘,怎么办,没咱们的地儿了...”
若老夫人徐氏在,定给她留席位,偏生她不在,秦氏不正好下宁晏脸面?她已瞥见宁晏站在锦棚之间的巷子口,得意地勾着唇,堂堂世子夫人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看她丢不丢人。
宁晏环视一周,四处皆是官宦女眷,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闹得难看。
左右她也没兴趣,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忽然袖子被人扯住,
“你怎么才来!”
淳安公主不知从哪一处冒来,一把拽住她手腕,拉着她往皇帐方向走,
宁晏面色红彤彤的,“殿下,您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的锦棚啊,待会我要上场比试,你帮我。”
如月欢欢喜喜跟在后面。
锦棚前聚满了人,众人纷纷给淳安公主让道。
“给殿下请安。”
“公主万福金安。”
淳安公主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只喋喋不休与宁晏说待会要如何大杀四方。
皇帝的公主皇子众多,除太子外,能单独拥有一间锦棚的唯有淳安公主。
偏生锦棚在右,她们在左边,得绕过去。
宁晏已经瞥见燕翎站在皇帝身旁,眼瞅着淳安公主大有从前方走过的迹象,赶忙扯住她,“殿下,咱们从后方绕过去吧。”
淳安公主一脸疑惑看她,“干嘛绕?就在那儿...”她往皇帝右侧一个空着的锦棚指了指。
宁晏一直知道淳安公主受宠,却没想到宠到这个份上。
太子锦棚在皇帝左边,淳安公主的锦棚就在右边,其余皇子妃嫔都靠边去了。
“被陛下瞧见不好...”她轻声提醒。
哪有在皇帝跟前晃来晃去的,这是大不敬。
淳安公主自小被皇帝娇宠,实在没形成规矩,“有什么不好?”
“你是怕被燕翎瞧见吧?”
宁晏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承认道,“是....”
“没出息!”淳安公主嫌弃地啧了一声,跟个炫耀的孔雀似的,拉着宁晏斗志昂扬从皇帝面前经过。
燕翎已经发现了宁晏,脸色就变了。
宁晏硬着头皮装作没瞧见的,跟在淳安公主后面压低头颅。
好好的画面被人晃了一下,皇帝皱了下眉,定睛一瞧见是淳安,脸色拉下,“淳安,你这是拉着谁呢?”女儿总是闯祸,别又欺负哪家姑娘。
淳安公主反而不高兴了,一脸不快扯着宁晏上了台阶,虎着脸跟皇帝道,“父皇,儿臣拉着燕翎的媳妇呢。”宁晏朝皇帝屈了屈膝,默不作声。
皇帝被她呛了下,先是盯了一眼宁晏,扭头看向身侧的燕翎。
燕翎已经走上前,示意宁晏到自己身边来,宁晏还未动,淳安公主一脸嚣张地挡在宁晏跟前,眼尾挑起,“你做什么?”
燕翎很是无语,“这话该我问你,你拉着她作甚?”
皇帝生怕两个祖宗闹事,连忙打圆场,“你莫不是要欺负人家?”
淳安公主火更大了,指着燕翎喝道,“父皇,您错怪儿臣了,那燕翎将媳妇丢下不管,燕国公府的锦棚都没她位置了,儿臣想带她去我的锦棚坐坐,怎么了?”
燕翎眉心一皱,抬眼往燕家锦棚望去,果然人头攒攒,压根没人留位置给宁晏。
宁晏哪里晓得这位祖宗连这点事也抖出来,窘得不得了,连忙朝皇帝屈膝,
“陛下恕罪,臣妇今日在行宫操持家务,来得晚,也没说要过来看比赛,府上人多,比赛精彩,自然是挤着瞧的,臣妇是瞧见公主来了,特意给公主请安,倘若真要过去,岂会没个坐的地儿?”
皇帝颔首,“正是这个理儿。”心中对宁晏越发满意了些。
他喜欢识大体的姑娘。
警告地瞪了一眼淳安公主,低斥道,“你别没事找事。”
淳安公主懒得纠结这点小事,“女儿没找事,就是想带她参加比赛,对了,父皇,您设了什么彩头,可得大方一些,儿臣今日可是要拔头筹的。”
燕翎一直忍耐着,这会儿听到淳安公主要拉宁晏上场,很不高兴,沉声道,
“公主,她不会骑马,你别伤着她。”
淳安公主扔一记眼刀子过去,“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骑马?你了解她吗?”
燕翎愣了一下,平日宁晏温柔娴静,也不好动,下意识就以为她不会。
宁晏见形势不对,悄悄扯了扯淳安的袖子,“殿下,臣妇是真的不会,您上场,臣妇给您加油助威就成了.....”
淳安瞪大眼,“你不是....”见宁晏深深朝她摇头,淳安公主硬生生忍住了,扭头狠狠剜了一眼燕翎,
“父皇,儿臣不打搅您了....”
带着宁晏堂而皇之走了,
宁晏被她拉着,匆忙行了个礼,跟在她身后离开。
皇帝向来拿这个女儿没法子,扭头安抚燕翎,“你别跟她生气,看样子,她喜欢你媳妇,不会为难她的。”
燕翎脸色一言难尽。
刚刚宁晏的姿态令他很不舒服。
仿佛与她更熟悉的那个人是淳安公主,下意识为了淳安公主来迁就他。
大晋尚武,京中贵族子弟无论文武,皆好骑射,有世家子弟之间的较量,也有南军与禁卫军的抗衡。
比赛很是胶着。
淳安公主瞧得入神,一会儿给这个扔彩头,一会儿见看好的侍卫落马,气得跳脚。
整个上午,皇帝满耳朵就是她大呼小叫,头疼得不得了。
宸妃是皇帝最心爱的女人,宸妃已死,这个女儿就成了他心头宝,他不去斥责淳安公主,其他人自然只能跟着承受。
燕翎本对淳安公主敬而远之,想寻个清净的地儿,只是一想起宁晏还在她帐中,担心出什么事,便耐着性子坐在皇帝身边。
一个时辰后,一名姓文的禁卫军获胜。
轮到姑娘们了。
淳安公主穿上护腕准备上场,扭头问宁晏,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
宁晏可不是闺中姑娘,她是燕家长媳,不能肆意妄为,摇摇头,“我不去了。”
“成吧。”公主换上马靴,嘀咕着,“你不就是怕燕翎不高兴呗。”
燕翎一句“她不会骑射”,就表明,他不喜欢她抛头露面。
宁晏笑了笑,没做解释。
淳安公主在骑射上有个死对头,便是永安侯府的大小姐戚无双。
这位也是个嚣张的主儿,一身天青的劲衫,气势凌厉,比起淳安公主的跋扈,多了几分从容。
“公主,每年总是咱俩比,没意思,今年要不这样,你我各寻一助力,咱们比三元连中。”
所谓三元连中,便是两队人马轮流骑射,三箭连发,看哪方人马率先齐中三箭。
“成啊,你选人吧?”淳安公主捏着马缰,心里想等她先挑,她再挑个比之厉害的人。
戚无双勒着马缰不紧不慢驶到皇帐前,抬眸看向燕翎,清脆唤道,
“燕翎哥哥,你来助我。”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扭头吃惊瞪着戚无双,
“你叫他做什么?不许!”
锦棚内的宁晏抬起眸,目光淡漠地打量那马背上的女子。
难道又是霍玉华之流?
淳安公主纵着马跟了过来,
“现场那么多侍卫你不挑,挑燕翎作甚?再说了,非得挑男人吗?”
戚无双理所当然反驳,“以咱们的本事,挑个姑娘只会拖后腿,不如挑男子,打起来也过瘾,再说了,燕翎哥哥是我师兄,当年在边关是我爹爹带的他,我挑他不是理所当然?”
今日的骑射比试对于燕翎这样上过战场的人来说,有些不够看,他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后来干脆埋头翻看卫所的账册,冷不丁被戚无双唤了一声,抬眸看了过去,旋即摇头,
“你换个人吧。”
宁晏坐在隔壁听到他的嗓音,皱了皱眉。
人对亲近或陌生的人,语气是不一样的。
燕翎这副语气,是熟稔的。
戚无双嘟起嘴,满脸的不快。
“燕翎哥哥若不答应我,我只能喊我哥哥上场了。”
燕翎脸色一变。
十二岁那一年,他去边关历练,少年心性,下手没个轻重,比武时断了对方一条腿,这个人便是戚无双的哥哥戚无忌,戚家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宽慰他别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与戚无忌情同手足,戚无忌因伤了腿没有娶妻,也不能上战场,燕翎心中一直很愧疚,可以说,戚无忌是他的软肋。
戚无双让戚无忌上场,无疑是戳燕翎痛处。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叉着腰气笑了,她朝自己帐中努了努嘴,挑衅看着燕翎,
“可以啊,燕翎若上场,那我也寻个你意想不到的人来。”
言下之意是要喊宁晏帮忙。
戚无双没见过宁晏,根本不知燕翎的妻子坐在正前方,她刚扫了一眼燕家的锦棚,没瞧见陌生的面孔,以为宁晏没来。
故而没听出淳安公主弦外之音。
锦棚内的宁晏连表情都欠奉,她不会上场,也不会搅和进这些争风吃醋的把戏中。
在她看来,这些人就两个字:无聊。
燕翎爱去不去,她管不着。
燕翎别说已娶妻,就算没娶妻也不会跟着戚无双胡闹,看了一眼刚刚获胜的文炳,“你去与戚姑娘组队。”
皇帝瞅着这些小年轻头疼,努努嘴,“去吧去吧。”
戚无双不可能忤逆圣意,那头淳安公主高兴了,老神在在往戚家锦棚唤道,
“戚无忌,本公主给你一个夺魁的机会,快来。”
戚无双脸色都气白了,“你敢喊我哥哥?他若受伤了怎么办?”
淳安公主翻了她一个白眼,“你刚刚威逼燕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兄长受伤呢?”
戚无双气结。
戚无忌是个十分潇洒的男子,他腿虽受了伤,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练就了一身骑马的本事,优哉游哉骑着马过来了,
“臣助公主一臂之力。”
两刻钟后.....
戚无双输得很惨。
好在她出身将门,受父兄影响,勉强还维持住风度,只是待霍玉华悄悄告诉她,燕翎的新婚妻子宁晏刚刚就坐在淳安公主帐中时,脸色急转直下,丢了个大脸,还被人妻子看了笑话,一时躁得无地自容,早早扔下马具回了行宫。
淳安公主技术本在戚无双之下,偏生戚无忌是个中好手,助她夺魁,淳安公主心花怒放,回到锦棚就去寻宁晏,侍女告诉她,宁晏回行宫备午膳去了,淳安公主打算追过去,出了锦棚,却见戚无忌骑着马遥遥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