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公主用膳从来顾不上细嚼慢咽,偏生宁晏做的这道菜能让她生出小心翼翼品尝,且不敢亵渎的郑重来。
这是顶级御厨也达不到的境界。
淳安公主觉得自己大概是捡到了宝,心情痛快,大手一挥,
“皓月当空,岂能无酒,来人,取杏花村。”
宁晏小吃了几口菜,笑着摇头,“我待会还要回去,就不陪公主饮酒了。”
淳安公主先独饮了一杯,“放心,我已经交待下去,只要燕翎回营,消息必定报到此处。”
宁晏无法想象,若燕翎闻到她身上有酒气会是什么反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殿下,您饶了我吧,改天有机会再陪您喝。”
淳安公主不高兴了,站起身来,举杯向她,
“晏晏,你老实说,是我重要,还是燕翎重要?”
淳安公主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满脸胀红,委屈巴巴看着宁晏,但凡宁晏摇个头,必定给哭出来。
宁晏哭笑不得,陪着起身,看了一眼那满满的一杯酒,心想小酌一口,回去好好沐浴漱口,燕翎当也察觉不出来,便与她碰杯,“在我心里,公主与旁人皆不同,我能认识公主,三生有幸。”话落,饮了一口。
淳安公主见状,十分撼动,眼泪险些迸出来,一手搭在她肩上,
“晏晏,你有所不知,我生来母亲早逝,父皇虽疼我,可宫里没几个人真心喜欢我,我后来破罐子破摔,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就你入了我的眼....”将酒一口饮尽,半靠在她身上,迷糊道,“对了,晏晏,你的烧鸡极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你下次再给我做可好?”
她咧开嘴甜甜地笑着,带着几分娇憨,又斟了一杯与她碰了下,
宁晏心头一软,陪着她饮了一口,“殿下,以后但有新品,我会做给你吃。”
淳安公主先是欣喜,渐而生出几分惆怅,将酒灌入嘴里,不满地嘀咕,“也不知燕翎哪里来的福气,能娶到你,日日可吃到这等美味。”
宁晏将她扶着坐下,失笑道,“我可从来没给他下过厨,除了我身边人,公主殿下是第一个。”
淳安公主被极大的取悦了,想着宁晏对她这般好,她也该有所表示,乱糟糟想了一圈,恍惚记得这西山行宫有一处美妙之地,噔的一声站起,拉住宁晏,
“来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宁晏被她带着踉踉跄跄往外走。
“殿下,天色黑了,您要去哪....”
淳安公主正在兴头上,谁也拦不住,指挥如霜与自个儿的婢女,
“去,备衣裳,送去温泉池...”
宁晏闻言脸色一变,“殿下,我不能去,世子要回来了....”
“整天燕翎燕翎的,你事事围着他转,他可将你放在心上?今日这么好机会,怎么不见他带你出去转转?”
淳安公主抓起桌案上那杯酒,赌了宁晏的嘴。
宁晏被呛了厉害,捂着胸咳了起来。
加上先前两口,她已喝了整整一杯酒。
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热辣的劲头,片刻,宁晏便有些晕乎乎的,淳安公主肆意惯了,身边的人也习以为常,簇拥着二人便往温泉宫去了。
如霜想拦都拦不住,只得回去替宁晏拿衣裳。
温泉宫就在乾坤殿的西北角,被圈入乾坤殿的宫墙内,原是专供皇帝泡浴,只是皇帝不喜温泉,此地几乎闲置。
淳安公主与宁晏带着醉意,跌跌撞撞进了温泉宫。
宁晏吹了一阵冷风,意识有些清醒,推脱要走,却被淳安公主一把给推入池子里。
“有我撑着,你怕什么!”
二人在水里闹了一阵,浑身熨帖,暖烘烘地裹着薄衫躺在池子边上的软塌,宁晏被熏得醉眼朦胧,任由宫婢替她捶肩捏腰,淳安公主姿态潇洒坐在池子边。
女婢端来时新的果子,并新酿的青梅酒,这些是淳安公主的最爱。
温泉宫内帷幔飘飘,水汽缥缈,二人你来我往,如置身仙境,早已忘却今夕是何年。
那青梅酒入口香甜,如饮果酿,比之霸烈的杏花村,要舒坦许多。
淳安公主叼着一只青花酒杯,昏昏然问她,“晏晏,你实话告诉我,昨日你是不是吃醋了?”
宁晏一张小脸醉得红彤彤的,跟个熟透的果儿似的,摇着头,“我没有....”
“别骗我,昨日我比试结束,不见你踪影,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戚无双....”
宁晏意识有一瞬间的回笼,于半醉半醒间,轻启薄唇,
“不喜欢戚无双是真,吃醋倒也不至于,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名声在外,被人肖想,若整日争风吃醋,岂不是累着自个儿...”
淳安公主半撑起身子,戳了戳她咯吱窝,“撒谎,鞍前马后伺候着他,跟宝贝似的,还说没吃醋,我看你喜欢他喜欢得紧!”
宁晏躲去一边,扑了扑面颊的热浪,恼道,“胡说,没有的事....”
第18章
夜色沁凉,整齐划一的火把将整个皇帐烘如白昼。
文武百官并侍卫林立在皇帐前的讲武场,各队的猎物按照回营先后顺序,整整齐齐排列在当中。
皇帝纵骑了一整日,十分乏累,双手撑在马球杆,指着当先那两大篓子问,
“这是何人所猎...”
守在皇帐的内监大,司礼监掌印吴奎笑着回,“回陛下,这是淳安公主所猎。”
皇帝怔愣住,“不可能。”
帐内外众官也皆觉意外。
皇帝凑近一瞧,虽说这里头小猎物是多了些,其中还不乏野鼠,论数量着实无人出其右,“淳安什么本事,朕能不知道?是谁在帮她?”
吴奎深深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燕翎,刻意将嗓音压低了几分,“燕国公府世子夫人宁氏。”
燕翎脑子嗡了一声,直盯着吴奎,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只是吴奎侍奉帝躬多年,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难道宁晏真的随淳安出猎了?
皇帝着实吃了一惊。
帐外的人听不见,身侧内阁的几位大臣却是听见了,有人笑吟吟道,
“世子,夫人莫非也善骑射?还是你暗中遣人帮了忙?”
燕翎喉咙闷了片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事实上,大晋尚武,女子骑猎也不是稀奇事,他只是过于好奇,下意识觉得,小妻子那般温顺娴静,绝不会跟着淳安公主胡闹。
其中缘故,待回去细问便知。
说是比试,只是猎物有大有小,有难有易,高低实则难判,但皇帝心情好,点了爱女为第一,也无人反驳。
晚膳就摆在皇帐,皇帝带头把酒言欢,
吩咐将士们在野地生火烤肉,任由百官与女眷载歌载舞,酒过三巡,皇帝也有些疲惫了,便带着内阁几位老臣与侍卫先行回宫,太子,三皇子,燕翎皆侍奉在侧。
皇帝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玩,燕翎,去寻你媳妇,别闷坏了小姑娘。”
太子却道,“父皇,儿子送您回去,待会再折回来也是成的。”
太子有孝心,三皇子也不甘示弱,二人一左一右搀着皇帝。
燕翎念着宁晏此刻该在行宫,正好一道回去,先问问她,若她想来野炊,带着她来也无妨。
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皇帝往行宫走。
皇帐的营地恰在行宫侧后,皇帝有些乏了,也没绕去正殿,而是抄近路从侧边的一条长廊前往乾坤殿。
西山行宫依山而筑,长廊蜿蜒,宫灯绵延缠绕林木中,远远瞧去,如同天上倾泻的银河,月色洒下一层薄薄的轻纱,将那巍峨的殿宇衬得如蓬莱仙宫,随驾的百官与女眷大多去草原上游玩,行宫内是静谧而安静的。
皇帝走了一段,想起淳安与宁氏一事,将燕翎叫到跟前,低声问道,“你今日一直在朕身边,怎么有空安排人帮淳安,你可没这心思帮她,实话告诉朕,是怎么回事?”
燕翎也很头疼,淡声回道,“臣也不知,兴许是公主侍卫了得。”
淳安公主性情骄傲,不会让侍卫给自己充数,只是除了这个理由,皇帝实在想不到别的缘故。
“宁氏真的跟淳安出猎了?看起来乖巧温顺,怎么会跟淳安搅合在一起...”皇帝宠爱归宠爱,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德性。
燕翎听了这话,便有些不高兴,皇帝可以埋汰自己女儿,却不能误会宁晏,“陛下,事情还没问清楚,宁氏一贯稳妥,不会随意离宫。”
皇帝整暇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这么说,你很喜欢她。”
燕翎听了这话,怔愣了下,水泊边的树灯映出他俊美的脸,脸上光影交织,
“我很满意她。”
皇帝兴趣越深,这个外甥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皇太后将他抱入皇宫抚养,皇帝这个舅舅待他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对燕翎的性情更是了熟于胸。
一旁人很难入他的眼,宁氏能得燕翎一句“很满意”,可见有过人之处。
“说来听听。”
甥舅二人,一路沿着石径拐入乾坤殿西北的角门,一面谈笑风生。
“她性子恬静,不骄不躁,遇事不慌,处事又雷厉风行,堪为当家主母。”
“她大度宽和,从不会胡乱猜测,更不会嚼舌根,”昨日戚无双当众挑衅他,回去宁晏一句话也没问,神情也看不出埋怨之类,可见一斑。
燕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她饱读诗书,极有见识,陛下有所不知,她案头摆了不少边贸之策,对江南赋税田策与海禁,甚有见解。”
皇帝着实大为惊讶,“秀外慧中,难怪你这般夸赞。”
燕翎眼眸含着一抹荣焉,“平日里,她事事以我为先,吃穿用度都为我安排妥帖,不瞒舅舅,以我之严苛,竟也寻不到她半点错处。”
不知不觉,一行便到了温泉宫后面的石径,绕温泉宫而过,接上长廊,便可抵达乾坤殿的后廊。
皇帝一脚踏上台阶,抚掌一笑,“能得此贤妻,我也可以给你母亲交待了...”
话落,飞鸟掠过半空,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寂静的夜色里,从温泉宫内荡开的笑声格外清晰。
“你还装,我让你装,你不喜欢他,会对他那么好?任劳任怨,他指东不敢往西...”
淳安公主将宁晏从塌上拖下来,去挠她腰身咯吱窝,宁晏被挠得在象牙簟上打滚,
两个人的笑声被潮气所染,湿漉漉回荡在整个温泉宫。
“开玩笑呢,我怎么会喜欢那块冰木头,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什么什么?冰木头?对对对!”淳安公主狠狠共情,
“燕翎就是快冰木头,你是不知道,他每年生辰我都给他送礼物,他呢,看都不看一眼,宫宴上遇见了,脸上跟覆了一块冰似的,仿佛本公主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亏得我还求父皇赐婚,我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万幸我没嫁他....”
“等等,那现在嫁他的是你,你怎么办?要不要我把你从坭坑里解脱?”
“木已成舟,还能怎么办?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叫人家是世子爷,是陛下的亲外甥呢....”宁晏睡眼惺忪,醉态妩媚,语气仿佛流露出深深的委屈与无奈。
淳安公主醉醺醺的小脸满是愤慨,“天底下想嫁他的多的去了,干脆我去找我父皇,做主让你们和离,父皇已经帮我建好了公主府,回头你就搬到我公主府内,我替你寻那五陵年少,十个八个不在话下,保管你满意.....”
宁晏小鹿般的眼眸蒙了一层水雾,咧开红唇笑了笑,又点了点淳安公主鼻梁,“好啊,您可别食言...”
窗外的太子等人个个惊掉了眼珠子。
他们这是听到了什么?
里面那两道脆声,一个是淳安公主无疑,另一个....听着像是燕翎新婚妻子宁氏?
视线不约而同瞥向走在最前的两人。
皇帝半只脚搁在台阶上,头顶如同惊雷滚过,瞠目结舌盯着那扇被灯芒渲染的窗牖,被里面这席话给震得七荤八素。
饶是他见惯大风大浪,拿捏过任何场面,眼下也不由深吸一口凉气。
他甚至不敢去看身侧的外甥是什么脸色,隔着三步远都能感受到那浑身逼人的寒气。
以防里面说出更混账的话,皇帝愣是聚气丹田,狠狠咳了一声,
这声咳音,如同倒入火盆的凉水,顷刻扑灭了屋内的火苗。
淳安公主与宁晏趴在垫子上,两两相望,眼中的迷雾渐渐退散,宁晏艰难地寻到了一丝灵识,眨巴眨眼,指了指窗外,“殿下,外面好像有人....”娇憨的嗓音尤未褪去醉意。
淳安公主呆头呆脑颔首,“本公主去瞧瞧,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色徒,敢偷窥本公主....”
宁晏胡乱将衣裳裹紧,跌跌撞撞地跟着淳安公主爬起来。
二人不约而同,踩上高高的足凳,推开顶部一扇小窗,探头望去,
窗外月华如练。
当先一人,一身明黄的蟒龙武袍,胸襟前张牙舞爪的龙纹,毫不掩饰地展现出独属于帝王的赫赫君威。
在他身侧,身着银甲的羽林卫森严林立,四五位一品补子的绯袍高官静默无言。
这一行人如同从天而降的天皇天兵,无声地矗立在院中。
二人下颚往窗户上一磕,酒醒了大半。
仿佛感应似的,宁晏视线不由自主往左侧移去,一道玄色身影站在背光的屋檐下,浩瀚的月光压在他后脊,却褪不去他身上的幽黯,他仿佛与墨色融为一体,又仿佛本自夜色里来。
宁晏与淳安公主两眼一翻。
只听见扑通两声,那从窗户口探出的两张俏脸,顷刻跟下饺子似的掉了下去。
皇帝:“.......”
燕翎:.........
第19章
深秋的夜,寒意渗人。
皎白的月色,与廊芜下悬挂的灯盏,交织出一片昏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