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的幸灾乐祸。
“一物降一物!”
尤见燕翎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一个劲吃闷酒,众人越发认定是后院着火。
大家一面很解气笑话他,一面假惺惺询问何事,纷纷要给他支招。
燕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俊美的面容如覆了寒霜,便是那热辣辣的酒液也不曾褪去他半分冷肃,众人晓得他性子傲气,不再相逼。
吃着吃着,程毅醉醺醺地揪着崔玉衣襟问,“今个儿你来付饭钱吧?”
崔玉闻言登时头大,摊摊手道,“为什么是我?我身上只剩下八十两银子了,你坑谁也不能坑我啊?”
今日桌上这席菜,正中一锅拨霞供,野猪肉,鹿肉切成片或卷成花数盘,鲤鱼跃龙门,油焖大虾,爆炒鸡杂,螺狮盒数碟,鱼香茄子等等,少说也得几百两,他出不起。
程毅嫌弃啧了一声,不满道,“你上个月在茶馆下注,不是赢了一千两银子吗?钱呢,这么快花完了?”
崔玉越发满脸苦楚,倒豆子似的埋怨道,“快别说,还没往兜里捂热呢,回去就被我家那婆娘搜身,给全部拿走了,还是我夜里好说歹说,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方肯施舍我一百两,这不,省吃俭用,舍不得花呢。”
程毅气得往他后背擂了几拳,“你这叫省吃俭用?我当时就警告你,让你藏我这,你不听,非得搁荷包里炫耀,没了吧?我告诉你,今个儿这局,你不出,我也得记在你账上。”
“那可不行...”崔玉从凳子上逃了下来,躲在临川王世子身后,叫苦不迭,央求道,“今日是我多嘴攒了这局,要不,还是让小王爷来出吧?”
临川王世子扭头一记眼刀子杀过去,“喂喂喂,你别往我身上推,我家夫人管的可严,正当开支一分不少,喝酒吃席一分没有。”
燕翎瞅着他们一个个这般没出息,很是嫌弃,只是听了半晌,觉着有些不对劲,忍不住问道,“你们银子都交给夫人打理?”
雅间内悄然一静。
几位好友纷纷扭头朝他看来,一脸悚然,
“敢情,你燕翎比咱们横,自个儿管账?”
燕翎将酒盏搁下,不说话了。
宁晏从来没提过,他也没往那一块想。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顿时乐坏了,
凭什么大伙穷就他燕翎一个人逍遥,患难与共才是真兄弟。
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燕翎。
程毅道,“我说你为什么不被人待见呢,谁叫你这么抠门,连银子都舍不得给人家花,人家当然不乐意伺候你!”
崔玉叹道,“我跟你说,我家那婆娘可厉害着呢,洞房花烛夜,把小爷我拦在帘帐外,纤纤玉手拨开一线帘,朝我勾手,说是先交账再上床,我瞅着那双白嫩嫩的小手啊,就认栽了,麻溜地将私账库房钥匙全部交人家手里,这才顺顺利利爬上了床.....”
“出息....”
临川王世子满脸傲然,“我家夫人倒没给我耍威逼利诱的招儿,但,你们猜怎么着,次日清晨敬茶后,人家哪儿没去,径直去了我书房,将我的账本钥匙都给拿走了,就连我特意藏在花盆下的五个金元宝也给搜走了,我愣是一个声都不敢吱.....”
“哈哈哈...”
燕翎看着笑作一团的好友们,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旋即二话不说起身,大步往外走。
“喂喂喂,翎哥儿你去哪...”
“你别走啊,如今也就你还威风凛凛,大权在握,我们今后都靠你贴补呢....”
燕翎那挺拔的身影已迈出去好远,不知为何,又骤然折回来,眉目无波无澜,言简意赅道,
“今日帐,记在我身上。”
这下,头也不回离开了。
大家傻眼地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发出几声咆哮。
“好!”
“果不愧是燕翎!”
“来人,快上烤全羊!”
“再来十坛女儿红!”
“我要鹿肉三盘,驴肉五盘....”
临川王世子拦住近乎癫狂的崔玉与程毅,“喂喂喂,你们俩悠着点,咱几个也吃不完烤全羊,翎哥儿大方,咱们也不会随意挥霍,万一下次他不带咱们呢?”
崔玉将他的手臂给挥开,嘲讽冷笑,“还下次?”
他指着燕翎离开的方向,
“你不会没猜到翎哥儿要做什么吧?他铁定回去交账去了,你以为还有下次?我告诉你,今夜是最后的晚膳!”
旋即大手一挥,对闻声推门进来堆着一脸笑的周管事道,“将明宴楼十全大补菜给我上齐!”
周管事春风拂面应道,“好...”
“哦,对了,记在燕国公府世子爷燕翎账上!”
周管事嘴角一抽,看了一眼那满桌珍馐,心疼的在滴血,面上却保持得体笑容,“小的这就去传膳。”
云卓原在明宴楼的茶房吃着小酒,无意中瞥见主子从楼上下来,目不斜视往门外去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拍了拍手上的灰,拔腿跟了过去,结果就看到燕翎翩然一跃,径直上了马,如离箭似的,驶入夜色里。
“爷,爷,您等等我....”
第28章
亥时初刻,时辰不早不晚。
林叔受伤修养,宁晏今日便将明宴楼的账本给拿了回来,此刻正坐在灯下核账,长条酸枝高几上点了一只银G,慢风轻轻捋了进来,烛苗忽明忽暗,宁晏揉了揉眼,如霜立即弯腰拿着小钳子将灯芯剪了一截,火苗登时往上一窜,账本也跟着明亮几分。
如霜瞥见宁晏专注查账,悄悄退了出来,荣嬷嬷立在博古架旁往里觑了一眼,拉着如霜到了一旁,压低嗓音道,“姑娘昨夜月事便走了,也该让爷回后院住,姑娘也没派人去书房问问,总不能老僵着...”
如霜也是一脸愁云,“好了没两天又出了昨日的事,往后拖一日,就会显得生分...”
二人唠叨着,廊庑外传来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只当是燕翎,均是脸色一亮,连忙迎了出去,却见陈管家带着云旭,二人脸上堆着笑,各捧了几个匣子过来了,
陈管家先开了口,“论理这么晚不该打搅夫人,实则是事情紧要,便过来了。”
荣嬷嬷不动声色瞅了一眼那些匣子,猜测燕翎派人送东西示好,心里自然是乐意的,先将布帘掀开,将人往明间引,“夫人还没睡,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
平日里也不会让男管事进宅子来,寒冬腊月的,自然另论。
二人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明间,也不敢坐下,径直将四五个厚厚的红漆锦盒往桌案上搁着,候着宁晏过来,片刻,如霜扶着宁晏进了明间,宁晏一脸温笑,“这么晚了,两位管事怎么过来了?”
目光扫了一眼那些锦盒,脸色没半分变化。
如霜扶着她在主位坐下,陈管家便将盒子一一打开,宁晏瞅了一眼见是账本账册一类,层层叠叠有一大摞,其中有不少封皮泛黄,瞧着上了些年份,有一匣子还搁着上回阅过的库房造册,她脸色微微一凝,问道,“这是何意?”
陈管家微躬身禀道,“夫人,这是少爷的账册,手底下的产业,店铺田庄地契,库房名目与钥匙,还有地窖私库的钥匙,均在这里,依着少爷的吩咐,全部交到您手里。”
宁晏闻言吃了一惊,如霜与荣嬷嬷相视一眼,均是露出喜色来,寻常人家哪个不是媳妇管账,如此也好防着丈夫在外乱来,掌着账册便是捏着男人的软肋,燕翎能主动送过来,可见是真心实意信任姑娘的,二人乐见其成。
宁晏没料到燕翎这么痛快交了出来,愣了半晌,没有妻子不想管丈夫的账目,她也不能免俗,既是一家人,要长久过日子,便不可能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她可以不花燕翎的钱,却必须了解他的家底,眼下她尚且不在意,若将来有了孩子,越发想替孩子攒着家业,届时即便燕翎不给她,她怕为了孩子也得争取。
眼下早早送到她手里来,当仁不让。
只是,于她而言,既然不打算用他的钱,这便是一件苦差事了。
她没有立即去翻动账册,而是温声询问,
“陈管家,爷平日账目开销繁琐与否?会不会日日有银子支出?”
陈管家稍一思忖答道,“平日吃穿都是公中提供,爷极少外出应酬,即便有也是等到月底来收账,外院时常备着碎银子用来打发人,这不会劳烦夫人,就是偶尔会有几项大项开支....”
“什么开支?”
陈管家看了一眼云旭,面露迟疑,倒不是他不愿意说,怕说了惹得宁晏不高兴,好不容易世子爷开了窍交了账目,若惹出一桩夫妻官司便是吃力不讨好。
云旭与宁晏相处极短,看人却极准,念着宁晏是明事理之人,既是以后要当这个家,必须得先说明,否则便是给主子埋隐患,便道,
“夫人有所不知,咱们世子爷进帐虽多,开支也不少,其中主要有两项,每年世子爷都会支出一大笔银子给那些伤残老兵或家里贫困的退伍将士,这其二嘛,便是世子爷早年以长公主的名义在城外开了一间义堂,专收无父无母无人料理的孤儿,资养他们读书习武,直至十五岁...目前这里头有三百个孩子。”
“哦对了,还有一桩,两年前世子在军中组建了数名能工巧匠,研制神器,朝中国库紧缩,陛下有心无力,世子在陛下准许的情况下,暗中出了银子,这里开支也不少。”
云旭说完这些,陈管家暗自打量宁晏神色,生怕宁晏觉得燕翎败家,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深明大义支持丈夫这些行为,毕竟这捞不到任何好处。
宁晏闻言反而一脸肃然起敬,“世子高义,我很是佩服。”
她若无母亲嫁妆傍身,与孤儿无异,心中对燕翎自是高看几眼。
云旭得了她这话,心中松了一口气,再道,“余下的大项开支便是人情,咱们屋这头的人情往来基本都是自己出,不走公中。”
宁晏略略点头,譬如上回戚家便是如此,就是慷慨过头了。
“你刚刚所说那补贴伤残将士与义堂的事,一年大约要多少银子?”
陈管家与云旭对了一眼,后者抚了抚额,讪讪笑道,“补贴伤残将士一年不少于五万两,善堂那头所纳孤儿不少,也得有七八千银子....至于那军器监嘛,就更多了,去年支了八万两...”
“世子也没办法,去年蒙兀南侵,戚侯重伤,户部揭不开锅,世子为减少伤亡只能出钱出力...”
荣嬷嬷忍不住大吃一惊,“这么多.....”骇得捂了捂嘴,心堪堪软了半个,“世子爷撑得起吗?”可别回头让姑娘贴,荣嬷嬷脸色已是不好看了。
宁晏示意她镇定,看向云旭。
云旭这回倒是腰板挺直,从最上那锦盒里拿出底下最薄的一本账册递给宁晏,“这是世子的总账,您瞧一瞧便知。”
宁晏接了过来,凑在灯下翻开几页,这里头将燕翎所有产业都给罗列出来,每一店铺年收多少,田庄进帐如何都纪录在档,一页一页翻过去,越看越心惊,到了最后一页,便将燕翎账目上的存银与总开支汇了个总。
宁晏看了一眼那数目,忍不住暗抽凉气,她上回翻阅了他库房的名录,也大抵猜到这个丈夫富有,却也没想到富有到这个地步。
她合上总账,回眸看着陈管家与云旭,“我知道了。”脸色已平静下来。
“长公主殿下没有这么多产业吧?”
这事说起来,云旭便是满脸骄傲,“咱们爷自小沉稳,太后娘娘又教导有方,爷年纪小时,便甚有主意,旁的世家子弟吃喝玩乐,爷便筹谋着如何将殿下留下的家业扩大,十二岁去到边关,与蒙兀与女真皆有来往,为了打探敌情,顺带就培养了一批商户,行走三国之间,再后来手里银子多得用不完,便私下开了一家钱庄.....”
荣嬷嬷听到这里放心下来。
宁晏忽然就明白了成婚以来,燕翎对后宅诸事不上心的缘故了,他心里装着天下,朝政,要盘算的事太多太多,哪里还能顾得上这小小的后宅。
于她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好在她也不是那等矫揉造作之人,丈夫不体贴也无伤大雅,相敬如宾过日子,未尝不好。燕翎已经给了她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她若推拒,显得生分。
宁晏权衡后露出欣慰的笑容,“烦请陈管家替我回禀世子,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只是世子身份贵重,若日日开销都要来寻我拿银子,岂不折损了他的颜面,此外男人在外,处处离不得银子,我也不能让世子为难,我的意思是,从账面上支两万两银票放在管家您这里,专用于世子日常开支,不必回我,此其一,其二,那些店铺田庄产业依然由陈管家您与云旭来管,每月或年底收了总账交到我手里便好,具体经营我不插手,我只要结果。你们看如何?”
燕翎经营这么久,手底下必有成熟的管事,她何苦自找没事。
陈管家闻言露出赞赏的神情,“夫人英明,这么一来,两厢便宜,您也不必日日劳神。”心里暗道这世子夫人很有格局,也有手腕,抓大放小,只管着总账,余下琐碎的烦心事一概撂下不管,这么一来,燕翎也不必束手束脚,既给了丈夫脸面做了人情,自个儿稳坐钓鱼台,里子面子都有了。
陈管家心生佩服,头一回感慨,世子这媳妇娶对了。
二人回了书房,便将交账一事回禀了燕翎。
燕翎听到宁晏不管他日常开支时,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陈管家高兴道,“世子,您瞧瞧,外头哪家媳妇这么好,慷慨给两万两银票放在外院任由丈夫开支....”
燕翎听得“任由”二字脸色沉了沉,换做以前他也认为这样极好,只是今夜听得好友们的埋怨,就觉得不太对味。
云旭察觉主子神情有异,推了推陈管家的胳膊,示意他闭嘴,随后笑着与燕翎道,
“主子,您将账目交到夫人手里,夫人很是高兴...”
陈管家瞅了一眼云旭,心想夫人明明一脸泰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也在一旁帮腔,“没错没错,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相视一眼,又立即错开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