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走了一会儿,有些累,驻足歇着,回眸瞥了一眼祠堂,望见婆母一行身影没入长廊之后,这才看着身侧的丈夫,跟着他往前走,“你这段时日都不太往容山堂去,是何故?”
越过一个穿堂,斜阳从枯枝树林里洒落,斑驳的光影覆过燕Z面颊,他脸上温色褪去,露出几分不屑来,“母亲处处袒护着二哥,暗地里掏了五千两银票补了公账,这五千两实则是入了二嫂手中,你一贯不争不抢,母亲便没把你放在心上。”
王氏愣了愣,“原来是这事。”倒也没过多的表情。
燕Z见妻子面平如水,越发不忿,“瞧瞧,这满大家子人,除了你,没有人不争着抢着...”
王氏不耐烦与他讨论这种话题,小心往前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何苦争这些有的没的....”
燕Z看着妻子清逸的身影,苦笑一声,倒显得他不像个爷们,顿了几步,又追上去,
“我觉着,靠父亲与母亲,还不如靠大哥。”
王氏闻言脚步猛然止住,转过身来,神色冰冷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燕Z被她眸中的冷色给弄愣住了,脸上生了几分躁意,“父亲要谋荫官,首先考虑的是二哥,除非二哥高中才能轮到我,不过我瞧二哥那温吞的样子,怕是希望不大,这么一来,我就得去军中了,我不太想去....”
燕Z与燕瓒双胞而生,跨过年也才十九岁,颇有几分少年心性,“大哥已入阁参政,我若求求他,没准能帮我谋个一官半职。”
王氏就这么看着他,神色慢慢过渡到木然,连着嗓音也有些僵硬,失望道,“你就不能靠自己吗?你兄长十二岁去边关,靠自个儿立下赫赫战功,他在外行军打仗还能挑灯夜读,回来不声不响考了个状元,可没靠父亲吧....”
燕Z被妻子训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心中很不是滋味,偏生王氏所说一字不差,他是半句话也不敢分辨,直到最后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才讨好地扶起她的手臂,呐声嘀咕一句,
“你能不能别拿我跟大哥比,这满京城的少爷,哪个不恨他...你换个人比不成?”
王氏看着丈夫没出息的样子,眼神里溢出几分艰涩,将他甩开,快步往院子里去。
燕Z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见王氏脚步飞快,心肝都在颤,只得压下郁闷连忙追过去,“好了好了,你刚怀着孩子别动气,我上进,我上进还不成吗?”
第53章
腊月二十九是除夕,也是皇帝寿辰,皇帝念着前段时日万国来使,百官十分辛苦,只在清晨接受了百官朝觐,免了中午的正宴,百官下朝后陆陆续续收拾行装回府过年。
皇帝与明阳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皇帝待燕翎比亲儿子还好,这个节骨眼旁人能走,燕翎却走不得,与太子和三皇子等人一起,陪着皇帝在奉天殿用了午膳方才出宫。
今夜便是除夕,国公府上下焕然一新,廊芜下皆换了崭新的大红灯笼,门口贴上辟邪的桃符,东西两府都聚在荣宁堂吃团圆宴,宁晏这会儿带着人在厨房张罗晚宴,核对菜单,确认无误,才赶往荣宁堂。
荣宁堂坐落在两府当中一块高地,门庭气派,视野开阔,府上常在此处举行家宴,国公爷上了年纪最喜热闹,自下午始便带着两府的少爷在东厅写对联,邵管家领着一众小厮侯在一侧,但凡过了国公爷的眼,便着小厮贴去四处门廊。
女眷在在西厅围炉话闲,两厅之间用十二开的菱花格扇给隔开,隔扇里实则是设的一碧纱橱,也做茶水间用,此刻里头放着一铁炉,上头正烤着一头鹿,角落里镇着一四座鎏金香炉,青烟袅袅,肉香四溢。
宁晏带来的那两名厨娘,梨嫂子负责掌勺正宴,晴儿则在荣宁堂烤鹿肉,刚放上去不久,香气还没那么浓厚,晴儿又洒了一碗配好的蒜汁,坐在锦杌上控制火候,两位小丫鬟给她打下手。
东厅里时不时传来笑声,二房老夫人褚氏与三房老夫人葛氏分坐在徐氏左右,底下依次坐着秦氏与王氏,还有二房少奶奶郑氏与三房少奶奶余氏,燕h跟三房姑娘燕珏单独围了一个炉子,燕h得了一新打的镶宝石金镯子,是镂空的样式,做工极为精湛,兴致勃勃给燕珏介绍上头镶嵌了哪些宝石。
徐氏见宁晏半晌不见踪影,吩咐二少夫人秦氏,“晏儿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各处瞧瞧,今夜除夕,大家少不得凑桌喝酒,叫人小心些火烛,早些将门给锁了。”
秦氏起身道是,带着两名丫鬟两个婆子便出去了。
徐氏又笑着接过褚氏的话题,“每年写对联总归要评一个魁首出来,今年不知是哪个哥儿能入国公爷的眼?”
褚氏也希望两个儿子能被国公爷器重,催着身边的大孙女,“去东厅打听打听情形。”
郑氏的大女儿秋秋今年五岁,穿着一身喜庆的锦红对襟棉袄,双颊红彤彤跟对苹果似的,得了这话,搁下手中的果子,在身上扑了扑灰,撒丫似的往东厅跑,郑氏见女儿刚换的新裳弄脏了一阵头疼,又担心女儿摔着了,连忙唤道,
“慢些,慢些,你就是这般莽撞,若再摔着了如何是好?”
秋秋跑到隔扇处扭头笑嘻嘻朝郑氏做了个鬼脸,一眨眼消失在珠帘后。
郑氏长长叹着气,徐氏笑问她,“小孩子跑跑闹闹很寻常,你为何这般焦心?”
郑氏身心疲惫道,“大伯母有所不知,秋秋五日前刚摔了一跤,膝盖都磕青了,别看是个姑娘家,脚上手上就没干净的时候,侄媳妇是日日悬心。”
徐氏慈眉善目地颔首,“你的心情我明白,我刚当娘那会儿也是这般,瓒哥儿与Z哥儿不是打架,便是在院子里翻滚,我就恨不得时时跟着,与你一般,没个歇停的时候,后来总之不是破皮便是磕出一条口子,我见多不怪,渐渐也丢开了,孩子都是磕磕碰碰长大的,你得放宽些心。”
东厅这边,除燕翎外,长房的三位少爷都在,二少爷燕瓒极擅丹青,这会儿正在替国公爷题的一首赏雪诗配图,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苍山雪景图来,他一身竹青的长袍,腰间系着一块和田沁玉,生得又俊秀,极有文人的气质。
三少爷燕Z则站得远远的,与二房二少爷燕r挤在一处,燕r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平日唯燕Z马首是瞻,二人每每遇见这等场合,就恨不得往角落里挤当自己不存在。
二房大爷燕k自弟弟燕琉葬礼回京,再也没离开过,眼瞅着母亲鬓发如霜,打算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他比燕翎还要年长数岁,在同辈中年龄最大,颌下留着一小撮胡子,负手立在国公爷身后,颇有一副长兄的稳重风范。
三老爷带着长子燕珂与幼子燕珞过来凑热闹,燕珂与燕翎同龄,平日里不苟言笑,比燕翎话还少,反倒是弟弟燕珞是个人精,先父亲与兄长迈入厅中,这一下便凑在国公爷跟前,替他老人家研墨,
“侄儿最喜欢大伯的书法,气势雄浑,男儿就当跟大伯这般经天纬地,叱咤沙场。”
国公爷朗朗大笑,揉了揉他后脑勺,“珞哥儿是打算从军?”
燕珞嬉皮笑脸望他,
“侄儿肚子里这点笔墨别污了考官们的眼,若能去边关历练历练,也是造化。”
国公爷看着他那一身细皮嫩肉,瘦胳膊瘦腿的,兀自叹了一声,“你这身子骨不够健硕,既是想从军,平日清晨就得起来习武,燕翎自七岁从皇宫回来,日日都是跟着我蹲马步,你若有心,就得准备着。”
燕珞哪里是真想去边关,无非就是讨国公爷欢心罢了,卖乖道,“得,侄儿听大伯的,每日练成几轮。”
三老爷见少子满嘴跑风,将他拧开,“你别碍事。”卷起袖口亲自替国公爷研磨。
国公爷看着弟弟,脸色便沉了几分,不恁道,“这么多晚辈在场,哪里轮到你来动手...”
话落,二房的燕r脑中灵光一闪,麻溜凑了过去,“我来我来,我爹在世时,日日都是我给他老人家研墨,这事我最在行...”
国公爷想起已逝的二弟,最是老实巴交一人,心中一痛,连带看着燕r神色也软了几分,“你小子若能长进一些,你爹爹在天之灵也该安息。”
燕r讪讪笑着不敢接话,乐呵呵地研墨,心里想赶在国公爷检查功课之前捞一活计,待会也少捱两句骂,他刚刚冲过来速度太快,把燕Z挤去了一边,燕Z见自个儿被抛弃了,气得狠狠瞪燕r一眼,燕r暗暗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哪管他死活。
燕Z双手抱臂凉凉看着他,真当他没预备么,每年除夕这一关最是难熬,吃了这么多年亏,今年也学乖了,早早就寻友人讨了一句对联,这会儿大大方方来到旁边的长几,从弟弟燕B手中夺来一只狼毫,
“来,让哥哥写一幅对联给你瞧瞧。”
燕Z字写得丑,四少爷燕B平日也不太看得过眼,嫌弃地哼了一声,将自个儿写得对联收起来,来到国公爷这边等着父亲评阅。
燕r注意到这一幕,还真就傻眼了,难道今年又得他垫底,还别说,他研墨极有一套,墨汁又浓又匀,下笔也很细腻,国公爷抬笔一气呵成写就一硕大的“虎”字,这个虎字龙飞凤舞,状似猛虎下山,颇有雷霆万钧之势,众人拍案叫绝。
国公爷自个儿也很满意,抬了抬下颚吩咐邵峰,“挂去我书房。”
“别别别...”燕珞笑嘻嘻凑过来,将邵管家给拱开,双手就要去捧那幅墨宝,“大伯,给侄儿吧,侄儿挂在屋子里也好瞻仰。”
燕Z等人都啧啧嘴,不惜得瞧他。
三老爷抬手将他敲了几下,“滚开。”又笑融融与国公爷道,“往年兄长得了好字都要赐下来,今年这幅就归弟弟我吧。”
国公爷冷冷睨了他一眼,当着晚辈的话不好驳他面子,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扫了一眼没看到燕翎,眉头一皱,回身问邵峰,“翎儿呢?”
邵峰愣了一下,又急忙寻云旭,云旭听到这一声,从门口往内探进半个身来,挨着门口朝国公爷行了个礼,陪着笑道,“回国公爷的话,兵部给边关将士发放的冬衣出了点岔子,世子爷处置此事去了,还没回来。”
国公爷揉了揉酸胀的眼,神情便萧索了几分,也没了下笔的兴致,将毛笔搁在笔洗上,一旁的邵管家立即递上湿巾,国公爷净了手没说话。
燕翎长到今年二十一岁,没正儿八经在家里过过除夕,有的时候被皇太后带去宫里,有的时候宁愿回书房读书习字,他不喜欢热闹,直到长大后,从边关回来,能珍惜几分人间烟火,便偶尔陪坐一会儿,不过也就一会会,用了膳转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国公爷拦不住他。
原本以为今年娶了媳妇该不一样,不成想又被公务给耽搁了,国公爷心里很不痛快。
东厅内一时就安静下来,燕翎这毛病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说什么。
少顷,二房大爷燕k率先打破了沉闷,“前几日就想寻翎哥儿喝酒,一直没得了机会,今夜无论如何要灌他。”
国公爷看了一眼燕k,明白他现在的处境,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神情严肃了几分,“你的事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燕k年纪不轻,外放潭州已满三年,趁着年后吏部单选的机会,也该给他在京城谋个职。
燕k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只是神情也没那么放松,他回来才得知母亲曾得罪宁晏,气得不轻,今日过来吃团圆席又郑重与妻子和母亲交待过,在宁晏面前小意些。
三房的燕珞见二房的兄长得了国公爷允诺,趁着机会开了口,“大伯,侄儿今年十五了,读书不成,习武不就,您干脆寻个靠谱的活儿给侄儿干,侄儿也不求大富大贵,总归别闲在家里才好。”
三老爷看着激灵的小儿子,暗暗存了几分期待。
国公爷却冷笑了几声,捏着燕珞的耳郭揪了起来,“你跟我耍滑头,不是说要去边关吗?你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有什么活给你干?”
燕珞也不敢叫疼,苦哈哈垮着脸,“大伯果然不疼我,那我去求世子兄长。”
天色晦暗,云团一层压一层,雪花如毛绒一片片飘落,纷纷扬扬,衬着那天地万物仿佛静止了,远远地似有叠叠笑声传来,宁晏行到半路,察觉裙子在厨房沾了些油污,又回到明熙堂换了一身新裳。
她是新妇,第一年该要穿得明艳一些,换了鸳鸯红的缂丝通袖袄子,镶着一层兔毛的绒边,配了一条粉色的长裙,裙摆绣着牡丹花纹,喜庆又娇贵,披上新做的大羽红纱鹿皮斗篷,迎着细雪婆娑,便来到了荣宁堂。
灯芒四绽,十二盏八面琉璃宫灯悬在廊庑,寒风一掠,摇落一地斑驳璀璨。
宁晏行到抄手游廊,隔着明净的琉璃窗往里看着,脚步微微涩住。窗口的雾气被小丫鬟擦得干净,这会儿能清楚瞧见里面的情形。
四个小孩儿绕着围炉玩耍,康哥儿手里抓了一把松果,磕磕碰碰追着秋秋要给她,秋秋嫌弃他流着口水手里脏不肯要,便躲开了,二房的信哥儿一时没注意,跑过来撞了康哥儿一把,康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松果撒了一地,哇哇大哭,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疼是不疼的,徐氏也没当回事,反而带头笑起来。
花红柳翠,人影婆娑,笑声伴随哭声,被热腾腾的香气给萦绕,连同那片灯火惶惶汇聚成一幅其乐融融的画。
宁晏也情不自禁溢出笑容,眼底不由带着几分憧憬。
遥想五岁那年除夕,庶妹宁溪伙同长姐宁宣将她骗去了偏院,说什么父亲给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灯盏,她到了偏院才知道受了骗,气得委屈大哭往回跑,泪水汗水裹在一处黏在身上,她冻得发颤,哭得瑟瑟发抖,待跑到除夕家宴的松鹤堂,院子四处的门都给锁了,她进不去,冲上去重重地拍打门板,只期望婆子们能开一条缝,让她挤进去,她也想吃一碗热乎乎的饺子,尝一口新鲜的羊肉汤.....
她已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病了一场,往后再也不闹着过除夕。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已嫁了人,也知道如今不一样了,但站在这除夕的门口,立在那片喧嚣之外,脚步依然忍不住迟疑。
这是燕府,是她夫家,也就是她的家,她该要进去的。
鼓起勇气,抬起脚步,身子前倾那一刻,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了过来,将她微凉的手给牵住,回眸,撞入那双熟悉又清隽的眸光里,那里仿佛倒映着万千星光,又仿佛沉静如湖,无论怎般,却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身影。
迎着她双瞳里沁着水光的笑,燕翎将她双手牢牢握紧,眼底的沉湛褪开,眉尖的霜雪也化作温情,“晏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