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最缺的是生丝绸缎棉纱,瓷器,砂糖,铁锅及药材一类,得尽快将这些货物运来泉州,随船的海商名单,清点能用的舶船,诸事都需要一一敲定。
这些事市舶司的官员十分在行,宁晏反而帮不上忙。
只是年关在即,人手不够,宁晏少不得换上那身官袍,回到衙门。钱庄那头也得寻她做主,她干脆在西跨院开辟一间堂屋,一面处理市舶司的公务,一面帮着钱庄审批。
腊月十三这一日,燕翎总算收到朝廷批复,准许他和郑源下洋,紧接着又派了鸿胪寺少卿与礼部一名郎中随行。出使人员敲定,各家货物陆陆续续到港,请通海事的官员看过日子,定在除夕前一日开拔,正式出使前,又安排了几名小官带着人,乘快船先往南洋打前哨。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风和日丽,海天一线,号角长鸣,郑源穿上御赐的飞鱼服,带着二十来名官员并数百海商舶主,乘坐共十五艘大帆,浩浩荡荡往南洋进发。燕翎遣一中郎将领一千精兵护送。
送行归来,整个市舶司空荡荡的,宁晏回到跨院,倚在木塌上歇息,如月在一旁替她收拾行囊准备回穆家过年,“云卓上午去过一趟南安,百肆都在日夜赶工,织机不停,年关田里不忙,农户都在作坊里做短工,三月三定能存一大批货。”
“很好。”
宁晏手里捏着一朵君子兰,轻轻嗅着花香,“明日除夕,给准备的节礼如何了?”
如月笑嘻嘻道,“奴婢昨个儿跟云卓去街市买好了,不会让您和世子失礼。”
穆家总有些亲戚,少不得要打点。
这时,外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宁晏坐起身来往窗外望去,“怎么这么热闹?”
如月也跟着探去一眼,“不知道,想必是趁着世子闲下来,过来磕头请安,提前拜年的吧。”
如月料错了。
平日燕翎不苟言笑,端得是铁面无私,等闲无人敢来套近乎,今日廊庑聚着这帮官员与富商,是冲着宁晏来的。
为首一十分富态的老者,将请帖往云卓手里搁,
“上回亏得小宁大人牵线搭桥,我才得以与张家结营,这会儿货船出发,我心里也踏实了,没别的意思,想请小宁大人过年初二来我府上吃酒,我家里有三女,个个生得如花似玉,任小宁大人挑....”
云卓不是云旭,不能游刃有余应付这等场面,他脸色青一阵黑一阵,虎着脸道,“我们家小宁大人出身京城,家里已给他定了婚事,烦不着诸位。”
众人却是不信,十八九岁的年纪,神色懵懵懂懂的,一看就没开窍,怎么可能娶了亲?
泉州乃是大晋通商重地,不少北方富商寓居此地,其中一人听得小宁大人出身京城,立马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将帖子往云卓手里一塞,“我我我...我家京城的,我家只一独女,年纪比小宁大人小一岁,男才女貌,嘿嘿嘿,初二这一日,还是让小宁大人来我府上吧....”
众人见来了个如此强劲的对手,默契地将他往后一扯,顷刻间,那富商就被挤去了最后。
云卓实在忍无可忍,抬手招来侍卫,将这些人一窝蜂全部给赶出去。
气势汹汹扭头,瞧见堂内立着一人,脸色顿时一收,“爷...”
燕翎眉目冷峻,神色不耐问道,“吵什么?”
云卓想起大家争相招宁晏为婿,憋着笑道,“城中官员富户给少夫人递帖子来,邀请少夫人新年去府上做客。”
“哦.....”燕翎脸色淡了下来,想起夫妇二人自来泉州都没功夫喘口气,若宁晏想走动走动也无妨,“你挑几家家世清白,人品清正的,回头把帖子给她...”
说完待要往里走。
云卓一听傻眼,连忙追了过去,“等等,爷,您真的让少夫人去走门串户?那可不行,那些人家里均有如花似玉的姑娘....”
燕边走边道,“有姑娘便有姑娘,我又不去,碍不着事。”
“咳....”云卓猛地清了一下嗓,壮着胆儿道,“人家是招少夫人为婿....”
燕翎脚步猛地一凝,扭头一道杀人的视线扔过来,“你没把帖子给扔了?”
“扔了啊....”
还算识相。
燕翎黑着脸大步往里走。
那日小丫头片子女扮男装在酒楼露了脸,生得是清致洒脱,气质出众,怕是招惹了不少姑娘,男人他尚且应付不过来,又来了一堆女人。
回到里屋,燕翎催促宁晏回穆家,瞥见她还穿着那身官袍,顿觉碍眼,“换掉!”
宁晏愣神,“急什么,等回去再换,”倒不是她舍不得换,无缘无故地当着燕翎的面换什么衣裳,也不知为何,如今二人私下一相处,她便想起那日的事,好长一段时日都缓不过来。
从腊月初八至今日,整整二十日,燕翎太忙,二人都没机会睡一个被窝。
不过,今晚倒是能睡一起了。
宁晏尽量让自己保持云淡风轻。
燕翎见她八风不动坐着,唇角噙着冷笑,“那我来剥?”
宁晏听得那个“剥”字,打了个寒颤,连忙乖顺地脱外袍,宁晏穿男装,胸前绑着缚带,平日都是如月给她解,如月与云卓装马车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燕翎,她背过手去,扯半日都没能把缚带的结给打开。
燕翎瞥了一眼,气得心口疼,“也不嫌勒得慌...”双手从她身前罩过去帮她。
他身子过于高大,宁晏在他面前跟个乖巧的小兔子似的,闷声不吭。
燕翎并非手巧之人,也不知如月打了个什么结,一时半会居然没解开,倒是缚带被扯松了,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连着那起伏的山峦也隐隐得以释放。
宁晏仰眸,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极其深邃,如浩瀚无边的海,想起那一日他便是这么吻遍她的全身,哪儿都没放过。
她隐隐能明白燕翎的心情,双手往他脖颈一挂,“其实,如果没有你,开禁不可能实现,换做任何人来做这件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没有人能像燕翎这样,轻而易举说服皇帝和内阁,更没有人能像他有如此强硬的手段替开禁保驾护航。
宁晏眼底雾色茫茫,回想这段时日的经历,跟做梦似的,想当初她从泉州回京,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那时每日挣扎在宁家的泥潭,生死悬于一线,哪能料想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泉州,能亲眼看到朝廷出使,百舸争流呢。
“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燕翎唇角绽开一抹极浅的笑,遇见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那日在酒楼,她那么耀眼,那么炽艳,他才知他也有失控的一天,失控到愿意为她放下一切骄傲。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吻住,“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砸的宁晏面红耳赤,她牙关磕了下,唇膜被磕破,血色溢了出来,怔怔立在那里,燕翎轻轻咬噬着她的唇,将那血渍一点点含干净。
心里想,哪一日,他也能亲口听她说爱他。
第88章
这一夜回了穆府,夫妻二人自是耳鬓厮磨一番。
这里并非京城,燕翎无需上朝,翌日干脆陪着她赖床,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宁晏窝在他暖烘烘的胸膛舍不得起,“咱们睡到午时再起....”
燕翎愣了下,若是在国公府,别说巳时,每每辰时就得醒来,难为她到了泉州能无拘无束,便道,“好,你想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我还是得早些去给舅母请安。”
燕翎住在穆府,从来不摆阁老架子,对舅母十分敬重,如同家里长辈似的看待。
宁晏却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腰身一搁,一本正经道,
“你走了,谁给我暖被窝?”
一个人睡着冷,有燕翎在,她总能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
想当初她与燕翎刚成亲时,二人各睡各的,挤在一块格外不自在,如今倒是成了家常便饭,想到此处,宁晏咧嘴轻轻笑了笑,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跟个小猫似的,燕翎又怎么舍得离开。
两个人闹到很晚方起,一道去给二夫人赔罪,二夫人反倒觉得他们夫妇过于慎重了,
“你们这段时日太辛苦,在家里就不必拘束,咱们家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你们好好歇着便是。”
白日燕翎总有些公务要忙,到了晚边彻底闲下来,陪着宁晏过除夕。
吃过年夜饭后,宁晏翻开京城的家书读给燕翎听,燕翎靠在围炉听着她婉转动听的嗓音,闭目假寐,
“瓒哥儿和B哥儿顺利考过秋闱,正在准备开春的春闱,Z哥儿秋闱失利,又要等个三年,怕是不成了...”
燕翎在一旁摇头,“他本不是科考的料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怪的了谁?”
宁晏笑道,“回头让父亲给他谋个荫职。”
燕翎沉着脸没吭声,
宁晏见他脸色不好,又岔开话题,“二弟和四弟同时过了秋闱,想必父亲很高兴。”
燕翎颔首,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怎么,竟是难得往她身上靠了靠。
他从来没有这般闲适的时候,宁晏微有些红脸,四下看了看,穆少霖带着表弟在外头玩烟花,舅母不知忙什么去了,屋子里下人都围在廊庑看烟花,堂内只剩下夫妇二人。
宁晏索性由着他。
两个人耳鬓厮磨靠在一处,燕翎闭着眼蹭了蹭她,宁晏被他蹭的耳热,用肩将他耸开,恰在这时,“嘭”的一声,烟花在庭院炸响,吓了二人一跳,燕翎从她肩头直起身,微微睁开眼,一眼看到妻子杏眼睁得雪亮,跃跃欲试望着庭院,猜到她玩心大起,便道,“你去玩玩吧。”
宁晏也没有拘束,搁下家书,往院子里跨去。
穆家与宁家和燕家都不同,家里氛围温馨融洽,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宁晏少时在这里住了三年,家里每个长辈都宠着她,外祖父格外喜欢她,平日把她当男孩子养。
宁晏出去跟表弟玩烟花,穆少霖反而入了堂屋来,三开的门廊全部敞开,雪花飘落,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倒也不冷。
穆少霖与燕翎相对而坐,一面烤火,目光同时落在院中那欢快的人儿身上。
宁晏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粉的缎面长袄,镶着兔毛边,一条粉色素裙,厚厚的缎面绒鞋上也绣着两朵海棠,这是二夫人亲手给她纳的鞋,穆小少爷举起一把烟火递给她,她抓在手里,让云卓帮着点了火,一面捂着脸,一面去甩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从花束里摇落,她边跑边扔,跟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回荡在天地。
云卓又点了一根炮竹往半空抛去,一朵艳丽的牡丹如伞在半空炸开,火星子漫天洒落,惹得大家一阵欢呼,纷纷往四周廊庑躲去,家里人虽不多,热闹却不亚于燕家。
穆少霖定定看着宁晏,回想起那日在酒楼,那令人惊艳的一幕,她天生就该是翱翔在天域的灵燕,而不是笼中鸟。
回眸看向燕翎,却见对面的男子,冷峻的面容含着几分憧憬与惊讶,忍不住幽幽问道,
“见过这样的她吗?是不是很意外?”
燕翎没有看穆少霖,却是点头,“这是第一次见。”
穆少霖懒懒往圈椅里靠了靠,双手搭在扶手,闲闲看着他,“她在泉州的三年,日日皆是如此。”
燕翎眼底微闪过一丝暗芒,旋即颔首,“以后每一年她都能如此...”
穆少霖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摇着头,“燕大人,她不该被困于后宅。”
燕翎神色一顿,这才回眸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锐利。
穆少霖坦荡地迎视他,语含交锋,“泉州需要她,穆家也需要她,以她的聪慧,必定能在泉州干出一番事业,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非要带她回京呢?”
燕翎几乎是一眼就看穿穆少霖的意图,他脸色变得冷漠,“你又凭什么断定我不需要她呢?”
“你当然不需要,没了她,你照样迎娶高门贵女,照样有人能承担燕家长媳的职责,你们不过是因为婚约硬拼凑在一块,你燕翎没了她,最多难过一段时日,转背新人过门,你又可以对着你的妻子琴瑟和鸣,至于这个妻子是不是宁晏,无关紧要....”
眼见燕翎现出几分讥讽,他又话锋一转,“当然,你可能告诉我,你对她情深义重,可这又能怎样?我姑母当初与长公主结缘,难道初衷是将她女儿困在高门大户吗?还是你可以亲口问一问她,她喜不喜欢回京城,她想不想留在泉州?”
“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天涯海角都能陪她去,你做得到吗?”
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他身上还背负责任。
穆少霖的话每一个字都跟针似的,扎在他的痛处。
燕翎抿嘴不言。
穆少霖看着燕翎数变的脸色,最后语气缓下来,“燕翎,我诚恳地要求你,放开手,若真喜欢她,给她自由。”
燕翎脸色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辩解,到慢慢变得沉重,思绪更是如潮涨潮落,
他很清楚地知道,宁晏最开始答应婚约,是想挣脱宁家的牢笼,嫁给他很长一段时日,她打算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呢,从他帮着她脱离宁家起,她慢慢朝他走来,或许经历泉州开禁一事,她甚至已经喜欢上他,但这些远远还不到生命里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么他呢,一旦这么个人离开,他真的能像穆少霖所说,转背又去娶别人吗?
若是从未遇见宁晏,他或许可以,但是生命里被这么一个人惊艳过,就再也不会有旁人入得了他的眼。
冷汗慢慢从额尖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心绪经历好一阵起伏,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脸上甚至没有怒色,语气也很平和,“穆少霖,我为什么要让她做选择,我与你不同,我可以成为她的后盾,今日我能陪她来泉州,明日我也能与她一起在通州开辟航路,婚姻从来不意味着放弃,它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包容,甚至是相互成就。”
“没有能耐的男人,才会让自己妻子去做选择。你没有本事做到的事,不意味着别人做不到。”
穆少霖闻言俊脸有那么一瞬间的胀红,可很快他又笑出几分桀骜,
“很好,那咱们拭目以待,三月三开禁那一日,我会亲口留她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