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没有以她的本相出现,而是施了个变身诀,变成了一个模样只能说是清秀的约摸二十来岁的姑娘,身上质地极好的白色锦衣也换成了极其常见的深蓝色粗布衣裳。
她决定先看看许仙在宝芝堂的现状再说。要说许仙投胎之前所谓的“普通人平平淡淡的幸福”的愿望,实在是太过宽泛。她想要还恩,了了因果,必得找对症状,再对症下药。
宝芝堂今日人少。
安秀站在门外侧边,悄悄地观察着里头的一切。
不久之后,安秀注意到一位身穿短打的长工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了进去。但坐堂的两位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模样,就又垂下了目光,只管自己翻阅医书,无人理他。
中年汉子有些拘谨地站在堂中,不知所措。在一旁捣药的许仙见他这副模样,连忙擦干净手,迎上前来:“这位大哥,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中年汉子期期艾艾地说了他的情况,大意是前几天给主家搬运东西后,一直都有些腰酸背疼之类的。
许仙经过一整套望闻问切的诊断,拿出纸笔给他开了一张药方,递给了他:“这位大哥请去柜台抓药。”
中年汉子接过,千恩万谢:“谢谢大夫。”拿着药方就去了柜台。
然而柜台管抓药的掌柜接过药方之后扫了一眼,却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而是朝着许仙摇了摇头:“你开的药,我可不敢抓。”
一直在摸鱼的大夫一号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区区一个学徒也敢随便开药方,要是吃出什么问题来,那不是砸了我们宝芝堂的招牌吗?”
大夫二号阶藕子笑眯眯地说着似乎是站在许仙这一边的话:“他一心向学,想着早日跟我们一样成为坐堂的大夫,这么做也不是不能理解。”
中年汉子惊疑地望向许仙:“原来你不是这家医馆的大夫?”
许仙说道:“张大夫和徐大夫说的是,我是宝芝堂的学徒,还在学习,不是大夫。”
这下中年汉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狠狠地将药方砸在许仙面前的桌子上:“那你还敢随便给我开药?我要是吃坏了怎么办?你这个人,脸长得挺白的,心却墨墨黑,打量着我没钱没势好欺负是吧?拿我来试药?”
许仙连忙解释:“这位大哥你误会了,我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腰背损伤的病症我在宝芝堂见得多了,该用什么药我自是知道的,所以我见两位大夫都忙着,就照着先前的例给你开了药,免得误了你的时间。”
大夫一号――张大夫仍是似笑非笑:“哦?这还是我的错了?是我不给他看病,所以不得不你上?哼,我可不是你这小小学徒,我当然忙得很,我得时常翻阅医书辛苦钻研,如此才能保证对症开药,不开错药、不延误病人的病情!”
中年汉子连忙陪笑:“大夫您说的对。是我的错,我该耐心等您忙完的。”他面对许仙的时候是恶狠狠、气鼓鼓,面对张大夫的时候却是唯唯诺诺、温和小意。
大夫二号――徐大夫也阶呕ò椎暮子慢悠悠地说道:“我们大夫,是根据人来开药,而不是根据病的种类来开药。需知就是同一种病,反应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各异的,所用的药方也需重新斟酌。就如你得的腰背损伤之症,经我手开的药方少说也有百来张,没有一张是完全相同的。”
中年汉子也忙向徐大夫陪笑道歉:“大夫您说得对。是我的错,是我以为这位许姓的学徒也是大夫,才信了他。我该多想一想的,他瞧着还这么年轻,能有什么经验?哪能跟您和张大夫相比呢?”
许仙却是就徐大夫的话提出了疑问:“每一张药方都不同吗?我记得不是。明明昨天来的张大嫂,半个月前来的曹大叔,还有两个月前来的吴小弟,他们的腰背损伤之症,徐大夫您开的药方都是一模一样的。”
徐大夫面色微变,又瞬间变回原样,冷哼一声道:“我亲手开的药方,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你一个小小学徒,你懂什么?你能记得住些什么?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东家,让他辞了你,我们宝芝堂用不起你这样越俎代庖的学徒!”
许仙还待再说什么,就被张大夫喝住了:“我让你收拾的药草弄好了吗?份内的活不好好干,成天做梦,你就是个傻的!想做大夫,呵,就凭你?再不给我好好做事,我也非要向东家告上一状不可!”
许仙被两位大夫连番责骂,满腹委屈说不出,惧怕真被宝芝堂东家辞了,丢了这份好不容易由姐姐和姐夫到处托人情才得来的活计,只得坐回原处,顶着中年汉子怨恨的目光继续捣药。
“请大夫您给我重新开药。”中年汉子面上满是讨好的目光,向张大夫和徐大夫恳求。
张大夫高傲地略一点头,瞥了许仙写的药方一眼,就重新抽出一张新的纸,很快就挥毫写就新的药方。
中年汉子自是千恩万谢,像捧着金子似的捧着药方送到了柜台上。
掌柜的再扫了一眼药方,发现上面写的药的种类和份量与之前许仙写的分毫不差,心下暗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动作麻利地抓了药、收了钱。
中年汉子满心欢喜地离去,徒留下被宝芝堂众人指指点点、窘迫得头也不敢抬的许仙。
这一切都被站在门外的安秀看在眼里。
经过前几世商纣王、周幽王、北齐后主的荒淫无度、随心所欲以及最后的悲惨下场,他想开了、看破了,让阎王剔去了他身上的帝王根,投生为这辈子的许仙,想要过平平淡淡的一生,追求普通人的幸福。
可是,平安喜乐、无忧无虑,那是曾经身为帝王的他所认为的普通人的幸福。
而实际上呢?
普通人的幸福?呵,才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安秀离开宝芝堂,询问了许仙的住处,再去了他远近四邻处打听他的情况。
“许仙?那小子长得是好看,可是克父克母,很小的时候他爹娘就都出意外死了。”
“还好他有个好姐姐,当娘似的把他养大,出嫁的时候也带上了他这个拖油瓶。”
“要说李大郎是个好人呢,半点都没有嫌弃他,还出钱供他读书。”
“可是许仙读了好几年书,也没读出个什么名堂来,连个童生都没考上!李大郎和李许氏本还指望供出个秀才来,好给自己家的田地免税呢。”
“老大的人了,成天捧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可不成,李家可没那么多钱给他烧的。李许氏想来想去,让许仙改读医书,再想尽办法把他塞进宝芝堂做学徒,就期望着他将来能做个看病医人的大夫,也算有个生计,能够自己立起来。”
“希望吧,唉,否则这个拖油瓶还成无底洞了,李许氏这个姐姐命苦啊。”
“这位姑娘,我的话可能不好听,实话告诉你,你也不是第一个来跟我打听许仙这小子的人了。每一回,我都是这么跟你们说的,千万不要被许仙这小子的皮相给迷惑了,巴巴地要嫁给他,否则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李许氏是没办法,李大郎是人太好、面子皮太薄,你们可不要跳这个坑啊。听到了吗?”
安秀谢过许仙的四邻。
这下她十分确定了,许仙作为普通人的日子,过得其实相当不如意呢。
不过,她会让他如意的。
报恩嘛,了因果嘛,一切,都是为了成仙!
她是绝不会让男人拖累她成仙的脚步的!
她,只会让他成为她的踏脚石!
第28章 白素贞3
许仙委委屈屈地在宝芝堂度过了黑暗的一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明明他是出于好心,明明他很有把握他开的药方是对症的,可为什么掌柜不肯依他的方抓药,张大夫和徐大夫还阴阳怪气地责骂了他一顿, 那来看病的中年汉子更是大发雷霆, 视他为害人的庸医?
哦不, 他还称不上是大夫,他只是宝芝堂的一个小小学徒而已!
许仙心里苦,比吃了黄连还苦。
天色将晚, 张大夫和徐大夫已经下值。许仙收拾了自己的行装, 也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掌柜叫住他:“你先别忙着走,跟我到后屋, 我有事交代你。”
许仙应下, 耐心地等掌柜关了大门, 一同去了后屋。不知怎么的, 他总觉得今天的掌柜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他又说不出来,只好归究于他的错觉。
进了后屋,许仙向掌柜施了一礼:“何掌柜, 您有何吩咐, 请说。”
掌柜见他一板一眼、有礼有节的模样, 心下暗暗叹气,出声指点他道:“许仙, 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 你别总记着, 赶紧放下。你放宽心, 好好学、好好干,以你的资质,总有一天能出头的。”
许仙闻言,不由鼻子发酸:“多谢何掌柜的肯定,我来宝芝堂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鼓励过我。张师傅和徐师傅都只会骂我,说我榆木脑袋不开窍,只会死记硬背四书五经,哪里读得懂医书……”他口中的张师傅和徐师傅,指的自然就是宝芝堂的张大夫和徐大夫了。
掌柜笑道:“两位大夫确是对你严厉了些。其实,许仙你学得不差,你错就错在太不会做人了。我看你为人老实、心诚,今日就做一回好人,点拨你一下。”
说着,掌柜把今日后来张大夫给中年汉子开的药方,上面写的药的种类和份量与之前许仙写的分毫不差的事告诉了他。
许仙震惊不已:“原来……原来我给那位大哥开的腰背损伤的药方是对的!那张师傅为什么那样子骂我呢?是不是他之前没有看过我开的药方,所以他才错怪了我?”
掌柜摇摇头:“你不明白,那并不重要。就算张大夫事先知道你开的药方完全对症,他仍是会这么做。”
许仙顿时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张师傅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为什么这么对我?这……这不公平!我要去找他评评理!”
掌柜拉住他:“哎哟,你这不是害我吗?我好心点拨你,不忍你被蒙在鼓里,你却转头就把我给卖了,你对得起我?”
许仙说道:“我怎么会害何掌柜?我只是想给自己讨回个公道罢了。何掌柜,还得麻烦你到时候帮我作个证。”
掌柜只觉好笑:“许仙,你还是不懂。我是不可能帮你作证的,我也不会承认我方才跟你说过的这番话。实话告诉你,你开的那张药方我早撕掉了,张大夫开的那张已经让病人带走了,你找不到证据的。”
许仙不肯放弃:“我从小记忆好,我开的那张药方上的每味药和份量我都能重新默写出来。我只需找到那位大哥,让他拿张师傅的药方来比对一下就知事情真相。”
掌柜哂笑:“许仙呀许仙,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你凭什么以为那位中年汉子会信你的、听你的?你别忘了今儿个他是怎么气势汹汹地骂你的!你要真这么做,只会是再讨一顿骂!”
许仙黯然:“那我难道就只能这么认了吗?我不服!何掌柜,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掌柜摇摇头,语重心长地提点他:“你说对了,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你的两位师傅是大夫,所以大家尊敬他们、信任他们;你是学徒,所以大家怀疑你、全然不把你放在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活了四十好几,见过的事多了去了,哪个做学徒的不被师傅打压、责骂、使唤个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你许仙就特别金贵,受不得这个委屈了?”
“你呀,做学徒,就得有个做学徒的样儿,平时多顺着、多讨好着张大夫和徐大夫点,不要事事逞强,更不要想着出风头,打他们的脸!”
许仙沉默了,袖下的手微微颤抖。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掌柜继续说道:“且不说做医馆学徒要受委屈,你之前在学塾读书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个理?你姐姐常夸你记性好,读四书五经近乎过目不忘,你姐夫还玩笑你说不定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对你寄寓厚望呢。可是你这么好的资质,读了好几年的书,却是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你就没想过其中的缘故吗?”
许仙眼眶微红:“是我时运不济,每次县试都名落孙山,辜负了姐姐和姐夫对我的期许。”
掌柜摇摇头:“璞玉尚需精心琢磨方能成器,否则即便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国宝和氏璧,也只会被众人当作是一块顽石而已。而你,许仙,正是一块这样的璞玉,却缺了对你因材施教的好老师,这才读书多年都没能考取功名,到头来为了生计改读医书,来我们这宝芝堂做一个小小学徒。”
说着,掌柜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先前那老师袁秀才,学识尚可,但人品欠佳。想当年,他多次乡试都不能中举,不得不退回杭州老家开学塾后,心思就不再那么纯了。他见不得你们好,他不想看到你们超过他,尤其是你,从来不奉承他、讨好他、给他送厚礼的许仙!”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把该教的教给你,而是把那些重要的应试技巧、经验和忌讳都藏着掩着。而‘纸上得来终觉浅’,你光是看书,又能学到多少?何况你姐夫家又不是言情书网,根本没几本藏书,也不是什么宽裕人家,给你买最基础的四书五经已经竭尽全力了。”
这下许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好不容易才强忍住,哽咽地道:“若他日我为师,必对我的学生们倾囊相授。”
掌柜暗暗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好志气!”
面上却是不显,还故意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考秀才、做塾师什么的,甚至中举人、中进士入朝为官什么的,等下辈子吧。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在我们宝芝堂做个学徒,好好侍奉张大夫和徐大夫,说不定哪一天他们被你打动了,正式收你为弟子。这样再熬个五六七八年,你也能独当一面做个小大夫。等时间长了,你资历够了,年纪大了,自然就会跟张大夫和徐大夫一样受人尊重。”
这是激将法。
许仙袖下的双手又颤抖起来:“只能如此吗?”让他曲意奉承张大夫和徐大夫,拜高踩低,看人开药,为了赚钱给有钱人开许多不必要的滋补方子,为了省时间敷衍穷苦人家,他于心不安。
掌柜笑道:“没错,只能如此。你若想成为我们宝芝堂真正的大夫,就必须得到他们的认可。在这之前,你只能忍着、憋着、消停着,顺着他们做他们让你做的事,别想东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