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阿哥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
“行了,”九阿哥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打断道:“咱们今儿坐在一处,是想法子替八哥洗脱冤屈的,不是听你把自个儿陷进去,再给咱们添乱的。”
‘他’是谁,是他们能够呼喊不服的吗,何况还有玉格这么个外人在,九阿哥隐秘的扫了玉格一眼。
玉格从头到尾捧着茶杯,专专心心的看着杯中的茶水,好似没有觉出十阿哥言辞间的不当。
十四阿哥余光扫过玉格,也垂下眸子看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十阿哥悻悻的坐下,嘴角拉了拉,又不服气又烦闷道:“那你说怎么办?”
九阿哥瞥了他一眼,“不是你叫咱们来这儿的?”
十阿哥想起了来意,转向玉格不客气的道:“玉格,你一向最会讨汗阿玛喜欢,你帮咱们想想,这事儿要怎么同汗阿玛解释,这事儿、唉,八哥就是昏了头了,也做不出这样糊涂的事啊!”
皇权是什么,是下旨要你的脑袋,你还得磕头谢恩存在,否则,前明那被灭了十族的方孝孺就是前车之鉴,所以八阿哥好好儿的,怎么可能来挑衅皇上。
这道理谁都懂,所以十阿哥几个才想着此事有转圜的余地,才想着康熙只是一时气愤太过,气头上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也所以,他们虽然气愤,但还没有类似绝望的情绪,只是想着尽快挽救,尽量减少损失。
只是,康熙这气头上,几分真几分假?这说不准就是借题发挥。
玉格为难的蹙了蹙眉,“这、几位爷都没有法子,奴才能有什么法子,几位爷是皇上的儿子,奴才就是奴才,这奴才和儿子,如何能相提并论?”
十阿哥叹了口气,失望的塌下肩膀。
九阿哥却皱眉不信不耐道:“不过让你帮八哥说两句好话而已,你这儿子奴才的胡扯什么?”
“呃,这,”九阿哥这一记直球打得玉格也不好应对,这个时候帮八阿哥说好话,那是赤身漏体的往正蓄势待发的火山口里冲。
“你不愿意?”九阿哥多机敏的人,当即便眯眼道。
“玉格。”十阿哥这一声却带了些请求。
十四阿哥没有说话,只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正色的看着她。
看来今儿是必须得表个态了,但是、还是太早了啊。
破船还有三千钉,纵然八阿哥这次折了,可九阿哥几个还是阿哥,更遑论还有十四爷这位顺利接收了八阿哥所有政治资源的阿哥,八阿哥党不过换面旗帜,仍旧是一艘巨轮。
他们如此这般把她当成自己人,若是、恼了,恼羞成怒后,自己就要艰难了。
玉格轻轻将手里的茶杯握得更紧,沉默了片刻,再抬眸,神色认真了许多,可以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玉格的另一面。
眸色深而静,像是看透了许多事情,也藏了许多事情,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不,应该说是更贴合她的相貌了,这么一个如青竹如松柏般干净脱俗的人儿,哪里会是不学无术、惯爱耍赖皮的人呢。
十阿哥眨了眨眼,他明明没有见过这样的玉格,却奇异的一点儿也不意外。
玉格看着三人,神情严肃,却没有那么威严,若说具象一些,此时的她叫他们想起来那年金缕记里展示的那个军师,运筹帷幄,谈笑自若。
但玉格启唇,却是一声轻叹,“三位爷难道不觉得今日之情景似曾相识吗?”
什么?十阿哥完全转不过来这个脑筋。
倒是九阿哥和十四阿哥见玉格面目沉静,也跟着静下心来细想了想。
似曾相识……
突然,九阿哥想到什么,转头看向玉格,慢声道:“你果然不是草包。”
“什么啊?你们再说什么啊?”十阿哥皱眉追问道。
十四阿哥道:“康熙四十七年,术士张明德为八哥相面之事。”
只这么一句,十阿哥也想起来了,这事儿当初可闹得不小。
术士张明德言八阿哥后必大贵,又鼓动诛杀时废太子胤i,此事由大阿哥之口传入康熙耳中,而后康熙以八阿哥谋为皇太子之罪,将八阿哥锁拿,十四阿哥出面为八阿哥保奏,险些命丧康熙刀下。
当是时阿哥们跪了一地,然越求情,康熙越怒,到最后竟闹到要手刃亲儿子的地步。
十阿哥明悟过来,“所以这次,咱们不能表现得太过偏向八哥,也不宜有太多大臣替八哥求情?”
玉格只笑笑,没有应话。
九阿哥瞅着玉格,慢悠悠的道:“张明德之事乃是康熙四十七年的事儿,若是爷没有记错,康熙四十七年,你才多大、十三岁?”
十阿哥再次瞪圆了眸子。
十三岁她就已经在关注朝政了?
“这个,”玉格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九爷不要把奴才想得太好,奴才只是打小儿就胆小,从前又不好好读书,常在市井里混日子,所以听到的消息乱七八糟的,恰好就听到了这一件。”
九阿哥看着她勾了勾唇,也不说信是不信。
十阿哥更关心另一件,“你的满语?”
玉格连忙摇头,“这个也是真学不下来。”
“哦,”十阿哥半信半疑的哦了一声。
玉格转眸扫过眼带着某种隐秘的似惊喜又似、与有荣焉的笑意的十四阿哥,不动声色的转回话题道:“这事儿,咱们都不便插手,不知八阿哥那里?”
九阿哥道:“八哥此番蒙受冤屈,自然要上奏备述冤情。”
玉格连连点头道:“是得写折子说明白,八爷和皇上到底是父子亲情,解释清楚,应当就好了。”
“嗯,”九阿哥淡淡的嗯了一声,说到底这一趟来了同没来差不多。
九阿哥一口将杯中茶饮尽,起身准备离去。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跟着站起来。
除了八哥那边,他们这处也有不少事儿要忙,那冯进还在被审呢,还有阿灵阿和鄂伦岱等人,不能让这件事儿越扯越大,到时候,纵然汗阿玛饶过了八哥这回,他们的羽翼耳目也被人除得差不多了。
玉格起身相送。
走到离帐篷门口还有五六步距离的位置,九阿哥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玉格,近似吩咐的道:“虽说咱们不便替八哥求情,但、听说汗阿玛身边的人最喜你面见汗阿玛,玉大人不便替八哥说什么,但想法子让汗阿玛的心情愉悦些,应是不难吧。”
玉格打起笑容深呼一口气,面色不变的笑着点头道:“是,九爷放心,奴才明白。”
“嗯,”九阿哥嗯了一声,这才抬脚离去。
十阿哥对着玉格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欣喜,转身跟上九阿哥。
十四阿哥的眸光则看不出情绪,玉格对上他视线,十四阿哥勾了勾唇,略一颔首,道:“不用送了。”
玉格站在原地躬了躬身。
送走不速之客,玉格拖着步子回到桌边坐下,短短十几步路,几乎是一步一叹息。
真是……累啊。
玉格闭上眼,自个儿给自个儿按着额角。
终究还是要去火山口碰一碰,她得好好想个说头,想个轻松安全的话题,叫康熙、叫四阿哥不至于把她和八阿哥想到一处。
这情真没法儿求,因为要处置八阿哥的人是康熙本人,去求情,那是和康熙作对,哪儿还有好呢。
可是她过去说什么呢。
说台州的事儿?不好,她才说了要休息四个月,这会儿又去说台州的事,只怕要被康熙疑上她舍不得放权,再加上她之前的话,只怕要给康熙留下个庸俗虚伪的印象。
说台州证券的事儿?这个也有许多说头,比如九阿哥正烦恼的台州船运的股价已经涨得太高,没有涨价空间的事儿。
但是细想想也不好,她倒是能立时就拿出主意,并和康熙长篇大论的说上一个半个时辰,但这是九爷的、至少目前为止是九爷负责的差事,她帮九爷解忧,不也是变相的帮八爷出力了么。
那还有什么呢。
她这一阵子接触的都是台州的事儿,旁的巡幸塞外?骑射功夫?蒙古王爷?
也不行。
这些要么不算轻松,要么不合时宜,康熙这会儿哪有心情听她说这些。
玉格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想到天际有了一丝微光,脑袋顿顿的痛了,才终于理清了思绪,赶忙闭上眼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却感觉刚睡着就被张满仓叫了起来,顿时觉得脑袋更痛了。
可,难受也没有法子,得赶紧起来准备继续赶路了。
吃过早饭,略微缓了缓精神,凭着一等侍卫的身份,和康熙身边的人的成全,或许还有九阿哥等人的暗中操作,路上,玉格还是寻到了机会到康熙近前。
只是一个坐在车里,一个在车外骑马,车窗紧闭,这近也就不近了。
“唉,”玉格长长的重重的叹了一声。
不知车内的康熙是何反应,玉格周边赶车的骑马的人先绷紧了神经,一个个背脊挺直,目不斜视,心中惴惴。
玉大人也太胆大了,明知这阵子万岁爷心情不佳,还敢到万岁爷车边叹气。
还好车内没有动静。
众人的神经刚放松了些,玉格又重重的叹了一声,而这一回,车窗从内打开了……
第255章 、“顺便”
康熙抬眼看了过来,什么也没问,面上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神色,视线淡淡的,却硬是瞧得人心里仿佛沉甸甸的压了座大山,连呼吸都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周围更安静了。
玉格压下心中不自觉的心悸,借着扯出一抹讨好的笑的功夫调匀呼吸,半卖乖半卖苦的道:“皇上恕罪,奴才扰了皇上歇息?”
不待也等不到康熙回答,玉格便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马儿,甩锅道:“请皇上原谅则个,实在是、实在是这马上颠得慌,颠得奴才骨头疼。”
康熙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色,玉格缩了缩脖子,带着点嘟囔的语气,说得十万分的委屈,“这天、唉,这天也太冷了,这马又颠,这风跟刀子一样刮人脸,奴才、奴才实在是难受。”
玉格一面说,一面瞄着康熙的脸色,目光里透着点快来问我的意味,一副只要你问,我全说的模样。
然康熙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不发一言,只轻轻的哼了一声,便收回了自个儿迫人的视线,阖目养神。
玉格愣了愣,又小心的瞄了瞄,康熙闭目得十分安稳,连睫毛都未有一颤。
但是康熙虽做出了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然而打开的车窗并没有立时合上,车内的内侍低垂着眼睑,也仿佛忘了一般。
这是在等着她说实话。
也是,能够伴驾是无上的荣光,别说只是在冬日巡幸塞外,就是上战场,那也得谢主隆恩,心怀感激的去。
玉格轻轻扯了扯缰绳,控制着马儿几乎紧贴着康熙的车壁前行,又假模假样的叹了一声。
这回也不要人搭戏台了,玉格放低声音,脑袋几乎要钻进车厢里头,却又没有真正伸进去,只做出了十足的说小话的架势,好似里头的皇上,是她亲近信赖的长辈一般。
瞧着十分滑稽,也十分大胆,但如此一来,外头凝滞的氛围反而无声的松缓了下来。
幸好不是为八阿哥求情。
从毙鹰事件以来,但凡谁为八阿哥说一句话,皇上必定要龙颜大怒,连带着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也战战兢兢。
大约,康熙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此时的神情还称得上是怡然。
玉格小心的斟酌了又斟酌言语,方才低低的道出了‘实话’。
“那个,皇上,这马上就要到年底了,这年底啊,除夕啊,春节啊,元宵啊,热闹喜庆的日子一连串,热闹啊,喜庆啊,那个一连串是吧。”
康熙复又抬眼看来,眼底划过一抹厌烦。
玉格却好似没发现般,依旧来回的说着‘热闹’‘喜庆’两个词,还反倒冲着康熙既隐晦又不隐晦的使眼色。
康熙心中一动,眼底的不耐慢慢散去,眉头一点点抬高,悟了。
“你急着回京,成亲?”
玉格谄笑着半点不害臊的点头。
康熙看着她,直看得她畏惧胆怯的低下头去,自个儿的嘴角才几不可见的扬了扬。
不过,刚被儿子狠狠伤了心的阿玛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呢,所以周遭还是寂静的,除人马车轮行进的声音外,没有一丝旁的人声。
就这么走出了二十来步,康熙没说话,也没再问旁的,就在玉格认为这事儿黄了的时候,康熙却开口允了。
“你既然惦念,朕就允你回去好生张罗,”康熙说完,又看着玉格慢声道:“若是有不妥,朕就治你得罪。”
这样放慢语调听起来总有一种别有深意的意味,但玉格仿佛并没听出什么特别来,只听见允许她先行回京,便欢天喜地的答应下来。
车窗终于合上,玉格掉转马头落到后头去,自去交待自个儿明早要先走一步的事宜。
过程中,九阿哥等人,甚至是静宁郡主的哥哥、废太子的长子弘皙阿哥,都遣了人过来或明或暗的探听消息。
不是他们的主子爷亲临,人就好打发得多,只实话实说便是。
弘皙阿哥的人听了话便回了,而九阿哥等人却是在天晚驻扎的时候,又亲自过来了一趟。
玉格将他们迎了进来。
她知道他们来这一趟,大约是觉得她没有尽心。
三人进了玉格的帐篷坐下,神情都不大好,受了礼,接了茶,却都不说话。
玉格却不能不说话,她还赶着收拾行李,明日一早离队返京。
“我原起了个到年底,要团圆喜庆的话头,但、皇上圣明,我只漏了个话音,皇上便觉了出来,那脸色立时就不对了。”玉格苦笑道。
“皇上大约是真的、心情不大好,三位爷没有瞧见,我只弄出一点动静,想引起皇上的注意,我那前后左右的人便静得远得,恨不能给马蹄上垫上一层棉花,立时扬鞭跑到天边去。”
玉格连连叹息。
“我心里也怕得很,所以情急之下改了说词,说是自个儿心里惦念着年底成婚的喜事,所以、唉,玉格有负各位爷所托,是玉格太过胆小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