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姐妹两这会儿苦一苦比较好。
屋里慢慢暖和起来,陈氏的晚饭也做得了。
是比往常稀了许多的杂粮粥。
玉格看了一眼,略微安心,这样近乎绝望的境地,陈氏没有自暴自弃,把家里所有粮食都煮了,而是更加的节俭起来,她还是在努力的想要活下去的。
一人一碗清粥,只多尔济和玉格的稍稍浓稠些,陈氏几个的清得几乎看不见米粒,至于金姐儿和银姐儿,直接是没有了。
玉格突然想起后世不知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康熙康熙,喝糠吃稀。
闻着粥香,六姐儿的肚子发出好大一声响,唤回了玉格的思绪。
六姐儿瘪着嘴,不知是饿的还是羞的,又开始掉泪珠。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五姐儿几个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响。
多尔济和陈氏不敢抬头看孩子们,只低头看着面前的粥,说不出的心疼和无能为力的自责。
玉格略微想了想,便猜到陈氏几个大约一整日都没有吃饭,家里的早点从前也只有阿玛一个人吃,于是拿起勺子,把自己碗里的米粒舀出来分到六姐儿的碗里。
“玉格儿。”陈氏和六姐儿同时不赞同的制止道。
玉格笑着解释道:“我今儿早上吃了肉包,在学里又吃了炒菜,官学里头大约有朝廷拨的银子,菜做得极油腻,这会儿子就想吃些清淡的解腻。”
陈氏嘴唇动了动,咬着唇别开了头,她知道这是假话,但儿子的这份心、她这么好的儿子,今儿才头一天进官学,以后就再也去不了了。
陈氏咬着唇,心里痛不可当。
玉格起身端过陈氏的碗,也往她碗里分了一勺,然后依次是大姐儿、二姐儿几个。
多尔济端起自己的碗也要往外分,玉格按住他的手,“阿玛明儿还要去衙门当差。”
他是这家里头决不能出岔子的人。
这一顿饭吃得很沉默很寡淡,但再寡淡,肚子里有了热乎的东西,心里也没那么空落落了。
玉格开始说正事,“听说阿玛有两个兄弟,还有一位?”
这事若能有两家人分担,压力会小很多。
多尔济摇了摇头,“除了个不知道嫁到哪儿去的女儿,别的早死了。”
所以这必然是她们一家的事了。
玉格又问,“堂姐和堂妹如今这样的情况,依律法该如何安置?”
多尔济道:“父母不在,由亲族抚养。”
“堂姐和堂妹的科罗玛法(外公)家?”
多尔济摇头,苦笑了一声,“这亲族自然是父族这边的亲族,哪有人把外嫁女儿的孩子带走的?”
如此债和人都是他们家的责任了。
这两人,一个十五,同二姐同龄,眼瞅着就要说亲议婚,到时候的婚事和嫁妆都是花销;一个才四岁,还得先养到十三岁参加大选,可如今不说送人参加大选的车马费,只十一张嘴的嚼用都为难。
她们两个就这样过来,连衣裳都没有一身多的。
三千七百两啊,到了明年就是四千五百两。
“额娘,能不能请舅舅再找人帮忙说说项?”
陈氏点头,“一会我就和你阿玛一起去找你小舅舅。”
她小舅舅是骁骑营的马甲,很有些人脉。
但再有人脉,也不过是一个不入品的普通兵甲,能量有限。
玉格又笑着同陈氏商量道:“额娘,您以后别禁着儿子出门了,您瞧我今儿在外面待了一日,也什么事儿也没有不是?”
她因为降生的时候比六姐儿瘦弱许多,陈氏生产时又伤了身子,所以她是陈氏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也所以她自小被陈氏拘得极严。
除了去陈氏娘家走亲戚外,她拢共就出过参加选拔和上学这两回远门。
只这两回,也是由多尔济接送的。
所以,到这里这么久,她还从未独自一人出门过。
多尔济道:“玉格儿如今也八岁了,就算不上学,也不好一直把他关在家中,他是男儿,总得出去见见人,结交朋友。”
多尔济发话了,陈氏连忙点头应下,“是。”
话说到这里,多尔济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一件事,“玉格儿,你同谁学的算术?”
玉格笑道:“自然是同阿玛和额娘学的。”
多尔济皱了皱眉,家里虽然有些日常生活的账目,可那都是几钱十几钱的小数目,他方才算的可是上千的数额,还是印子钱本息那样最最复杂的计算。
玉格解释道:“数目字的十百千万,就那么一个规律,逢十进一么。”
多尔济顿了顿,点了点头,接受了玉格的说法,只是末了,还是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怜惜的落到玉格身上。
是他这个做阿玛的耽误了他。
陈氏的神情比多尔济更加惋惜和自责,从多尔济点出他算术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又漫了出来。
玉格儿说得轻松,可她当家主事二十年,她都算不来那样的数目字。
玉格笑着转移话题,“说到这个,我还有一件事正要同阿玛商议。”
第6章
因为有宵禁制度,陈氏和多尔济没在家多耽误,说了不一会话,就要出门去寻舅老爷。
陈氏出身镶蓝汉军旗,所以娘家兄弟也都在南起宣武门,北到西单牌楼,东起金水桥,西到西城墙的镶蓝旗驻地内。
虽是如此,陈家与他们家也不算离得近。
因为在各旗驻地内,又要按满洲、蒙古、汉军的区别,分别由内向外划分居住区域,满洲旗人住在紧靠皇城的地方,蒙古旗人安置在其外围,汉军旗人则再往外,安置在靠近城墙的区域。①
所以从他们家到陈家,还得先走过一片蒙古旗人的居住地。
大人们出去商议事情,嘱咐几个小的在家先安置,让大姐儿留神给他们留着门。
大姐儿应下了,和二姐儿一起收拾了碗筷,再让她帮着一起烧水给弟弟妹妹们洗漱,又让三姐儿和四姐儿在屋里看着几个小的。
趁着两个姐姐忙活的功夫,玉格推开房门,到了父母的房间。
三姐儿和四姐儿连忙放下绣绷跟了过来,“玉格儿,你要做什么?”
五姐儿和六姐儿坐在堂屋的炕上,没精打采的打着络子,闻声也抬起脑袋看了过来。
玉格指了指书桌上的纸笔,笑着对两个姐姐道:“今儿在官学里学了几个字,记得不大牢,想借阿玛的纸笔记下来。”
四姐儿愣了一下,抿着唇低下头。
三姐儿点了点头,又道:“我给你拿了纸笔,你到堂屋写吧,咱们也不吵你,这屋里没烧炕,也没点灯,仔细冻着了,再伤了眼睛。”
玉格点头应下,四姐儿到书桌上取了纸笔,三姐儿领着玉格回到堂屋,又倒了半碗水,预备着她研墨用。
三姐儿坐在玉格旁边看了一会儿,她不识字,但看玉格握着笔有模有样,没脏了衣服手脚,便高兴的抿了抿唇角,放心的坐回炕上做荷包去了。
不一会,四姐儿走到玉格旁边看了一会儿,又一言不发的走开。
五姐儿看看玉格,又看看情绪低落的四姐,和六姐儿对视一眼,恨恨的瞪向金姐儿两个。
六姐儿咬了咬牙,要不是怕扰了玉格写字,她真想跳下去在打她们一顿。
金姐儿不敢吱声,只紧紧的抱着银姐儿,努力降低存在感。
银姐儿或许是到了陌生的环境,心里不安,也不哭不闹的任金姐儿抱着。
但哭声能够控制,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却控制不了。
玉格转头看向银姐儿,银姐儿被她的视线吓了一跳,胆怯的把整个脑袋埋到金姐儿怀里。
银姐儿不知事,金姐儿却已经知晓玉格脾气不坏,又爱护姐妹,对她们姐妹两个也没有迁怒,所以并不畏惧,反而带着些期盼的看着玉格。
六姐儿不高兴了,她本就是怕吵着玉格才忍着的,如今见玉格被她们打扰,她还敢卖可怜向玉格讨吃的,顿时柳眉倒竖,就要发怒。
见玉格看向自己,连带着对玉格也气上了。
“她们两个早上还吃了肉包子,我们姐妹几个就吃了一碗稀粥!”
说是怒,但看她泛红的眼睛,便知她这怒里更多的是委屈。
玉格连忙赔罪的笑笑,“我只是想说,让她们、至少让金姐儿也跟着一起打络子,总不好她们家的债,叫姐姐们如此劳累,她们反而闲着待在一旁。”
六姐儿的脸色这才好了,恶声恶气的叫金姐儿和银姐儿过来干活还债。
银姐儿才四岁,哪里会打络子,六姐儿也不放弃,非拉着她要教她。
三姐儿问金姐儿会不会绣花、做荷包,这一问才知她竟是什么都不会。
三姐儿看着她粗红的生着冻疮的手指,无奈又同情的叹了口气。
金姐儿怕她们嫌弃自己,连忙道:“我会烧火、做饭、洗碗、洗衣服。”
可这会儿大姐儿和二姐儿已经把碗洗好了,家里一个人拢共也没几件衣服,又哪有什么脏衣服洗。
三姐儿看了看她的手,这样糙的手根本没法子做女红,只好叫她先跟着五姐儿一起打络子。
小姑娘的心思简单,几个小姑娘挤在炕上,话越说越多,也就慢慢熟悉起来。
玉格把写好的东西小心收好,正要把用完的毛笔洗干净放回去,四姐儿已经下炕接过了她手里的活。
“谢谢四姐。”
这时候大姐儿和二姐儿的水也烧好了,两人把水端进来让大家洗漱,金姐儿连忙上前帮忙端水。
大姐儿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从外头寻了两截细树枝给她们当牙刷用。
二姐儿找了一套自己和六姐儿的旧衣服给她们姐妹两个。
衣服毛巾牙刷都有办法,只房间叫人犯难。
家里的房间不多,正房面阔三间,除堂屋待客外,堂屋两侧的梢间,分别住了多尔济夫妇和大姐儿六个;外头的厢房也只有东西各一间,玉格住东厢,西厢做了灶房和杂物间。
叫金姐儿两个住堂屋,一是不好看,二来她们也舍不得多烧一个房间的柴火。
住在城里,柴火也得花钱买呢。
玉格道:“五姐儿和六姐儿和我住一间。”
五姐儿和六姐儿看向大姐儿,她们两个是很愿意的,和玉格住一间又宽松,也不拘束着她们,而且很奇怪,明明同样简陋的屋子,玉格儿的却总要好看些。
大姐儿看向金姐儿两个,金姐儿已经十五了,除了和她们住一间,住哪儿都不合适。
“好,你们晚上别吵玉格儿,玉格明儿还要早起去官学呢。”
这回去官学,不是上课,而是陈明缘由,再不去了。
大姐儿说完,几姐妹心里顿时又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好了,都去睡吧。”
大姐儿催着弟弟妹妹们各自去睡,自己拿了个绣绷,坐在房间等着阿玛额娘回家。
五姐儿和六姐儿跟着玉格回东厢房,六姐儿瘪着嘴,两腮嘟成小青蛙,在后面踢踏着脚步。
玉格笑着伸手戳了戳她的脸,“怎么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六姐儿拍开她的手,“你还笑!你都不能上学了你还笑!”
五姐儿也不高兴,爬上炕生闷气。
玉格收回手,好脾气的道:“好,我不笑,那我问你,要你是金姐儿,你怎么办?”
这话一下子把六姐儿问住了,她看向五姐儿,五姐儿也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六姐儿的肩膀耷拉下去,愤愤的跺了跺脚,“真倒霉!”
玉格看着五姐儿和六姐儿道:“所以你们以后嫁了人,若发现他们借印子钱,或是去赌钱,千万别瞒着,一定要回家说,不然你们的孩子就会和金姐儿一样可怜了。”
六姐儿呲牙发狠道:“他要敢借印子钱、敢去赌,我先杀了他,我和他同归于尽!”
五姐儿啐道:“胡说八道,他算什么?就要你拿命去赔啦?”
玉格一巴掌拍在六姐儿的脑门上,“这话五姐儿说得没错。”
六姐儿双手捂住额头,大吼道:“没大没小,我是你姐姐!”
“呵。”玉格轻笑了一声,“快睡吧。”
玉格吹了灯。
六姐儿哼哼唧唧的故意捣乱,“被人打了,疼得睡不着。”
玉格又笑了两声,遗憾道:“是吗,原本想着明儿带你和五姐儿出去玩,现在看来,明儿你得在家好好养一养伤,只好我和五姐儿去了。”
六姐儿顿时不吱声了,五姐儿咯咯的笑她。
第7章
因为心里存着事,玉格睡得并不熟,五更二点的更声敲响的时候,玉格便醒来叫五姐儿和六姐儿起床。
“这么早?天还没亮呢。”六姐儿抱着被子赖床。
五姐儿也道:“玉格儿,这么早还没开禁呢。”
玉格已经起床开始添衣服,“嗯,等咱们洗漱好要出门的时候就开禁了,今儿事有些多,快起吧,今儿咱们在外面玩到阿玛散值回家。”
五姐儿和六姐儿被诱惑得努力爬了起来,玉格去外头烧水。
等三人洗漱完毕,外头正好传来五更三点的更声,六姐儿为这个巧合嘻嘻笑了两声。
玉格取了两顶自己的帽子递给五姐儿和六姐儿,“戴上帽子,怕一会下雪。”
五姐儿和六姐儿也不嫌弃,贫穷人家其实不大分什么汉装旗袍,甚至不分男装女装,寒冬腊月里能有厚衣服御寒就不易了。
两人都是用半旧不旧的红绳盘了个圆髻,戴帽子极方便妥当。
五姐儿戴上帽子,问,“咱们今儿不回家吃饭么?”
六姐儿一拍掌,“对啊,我竟忘了这事!”说完又纠结起来,“难得能出去松快一日。”
玉格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晃了晃,里头响起铜板碰撞的声音。
“放心,饿不着。”
六姐儿惊呆了,“玉格儿,你哪儿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