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挡住身后的喻沅,眉头皱成几道竖线:“发生什么事情了?”
船主喘着粗气道:“昨夜行船没注意撞上石头,我们刚刚发现船底裂了好些个小口,已经灌了好些水到船舱里面。官船马上要过一段险滩,为了安全起见,现在需要立刻停下,靠岸休整,补好船底。”
一听就是个麻烦事。
孟西平眉头皱得更深,问船主:“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处理?”
船主估摸了一下时间,保守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约摸要花上两三个时辰。”
他觑着孟西平难看的脸色,从门缝里瞥见女娘隐约的身影,灵光一闪,提议道:“世子,我听说离这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观音庙,来往的船如果不着急赶路,都愿意停下来上岸去拜上一拜,求个平安。这庙据说在姻缘一道上尤其灵验,不少郎君娘子千里迢迢慕名而去。”
孟西平望向身后的喻沅:“十二娘想去看看吗?”
喻沅知道他有些感兴趣,拒绝的话刚刚滑出舌尖又被咬住,她抓着九连环,可有可无道:“那就去看看吧。”
岸边有个简陋的渡口,官船停靠下来,船夫们带着工具下来修理。
孟西平则带着喻沅,顺着船主指的方向,上山寻庙去。
山势并不高,草木都枯了,山石缝隙之间可见连绵山中有零星几座小屋,是住在附近的山民,当下飘起袅袅炊烟。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默默走上山,都没什么话想和对方说,路上只能听见石子的滚落声,以及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山道狭窄,是行路人长年累月用脚踩出来的路,大约走了两刻钟,已经走到山腰,极目之处,船主所说的观音庙就在山顶之上。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走到山顶,上面只有一座寺庙。
庙的规模不大,只有前后两座小小的房屋,前面供着观音像,后面是僧房和厨房。正殿屋檐上的佛家彩绘都已经被风雨侵蚀掉了,砖瓦外露,梁木破损,看着年久失修。屋后被和尚们开垦了块地,用来种蔬菜。
庙内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破旧的僧衣上都是补丁,模样清贫,看到有一男一女上山来,只是伸手引了个路,继续扫地,并不和香客过多言语。
孟西平看了看周围环境,轻声说:“十二娘,我们进去吧。”
不止他们二人来,庙里还有些上来拜观音娘娘的人。里面早有两对风尘仆仆的香客,具是一男一女的搭配,含着笑意窃窃私语。
看来船主说的是真的,这庙在附近百姓之间有些名声,这样偏僻难走的地方,也有这么多人愿意爬上来祈愿,也就衬托着喻沅和孟西平两人相当冷静淡定。
角落里的年轻妇人暗中打量刚刚进来的孟西平和喻沅,这两人姿容出众,可看神色不像是来求神拜佛的,倒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样子。
殿中的观音娘娘手持净瓶柳枝,普施甘露,朝殿中所有人慈悲笑着。
喻沅对着观音娘娘,双手合十跪拜下去,心中想法一时卡住。
她凝视着慈眉善目,俯视世人的观音娘娘。欲念那么多,哪能个个成全。
喻沅本是十分坚定要逃离帝京,如今阴差阳错,被孟西平带着离帝京越来越近,离宁王府越来越近。
孟西平的态度更是捉摸不透。
所有事情如一团乱麻,喻沅想挥刀去斩,却无从入手,旧事越来越纠缠,心中怨恨又要如何消弭。
她的余光稍稍一偏,注意到孟西平虔诚地跪了下去,不知他心中求了什么。
喻沅无奈的承认,她无家可归,她别无选择。孟西平不是前世的孟西平,她也不是前世的喻沅。
他舍性命来救,她并非铁石心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既然她已经选择主动一步,愿意再信孟西平,何不再退让一步。
喻沅垂眸想了想,看一眼观音娘娘,在心中默念:“请观音娘娘庇佑,但愿信女今生早日解开心结。”
她又默默加上一句:“若身边人并非良人,盼娘娘让信女早脱苦海。”
喻沅跪拜完,搭上孟西平的手起身,朝他微微一笑。
老和尚见他们求完出来,合掌笑着,语气里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心诚则灵,老衲见女娘与郎君甚是面善,所求的事一定能成。”
喻沅听老和尚和其他香客说起也是一模一样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对他合掌一笑,倒是孟西平大方地给了老和尚几张银票,说是给庙里添些香油钱。
喻沅思及他刚才虔诚下跪的样子,低声问:“世子爷求了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孟西平虽常常陪着她去寺庙,但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对神佛的态度并不和现在一样虔诚,肯定是他心中有愧。
孟西平拍开她披风上的香灰,轻声说:“我求观音娘娘庇佑我身边的小女娘,平安顺遂,远离灾祸。”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呢,十二娘又在观音娘娘跟前求了什么?”
他刚才起身,看她闭着双眼,眼珠乱滚,看着不安稳,心中杂念颇多。
喻沅微妙地停顿了一会:“我忘记了,观音娘娘应该听见了吧。”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两人在山顶上看了一圈,出了庙门。
喻沅看到位年轻的女娘子刚要进去,本是漫不经心轻扫过,忽地浑身一颤,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女娘面庞,心思如被闪电劈过,亮堂了一瞬。
那个年轻的妇人正抹着脸上的水迹,侧脸有些像帝京故人。
喻沅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三个字:“裴三娘。”
喻沅突然停下来,孟西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喻沅没想到自己反应竟如此之大,她心内一跳,年轻女娘和裴三娘的脸只有两三分相似,她本能喊出故人名字,见孟西平似乎没听到,她声音转冷,重复了一遍,声音重重的:“我觉得她长得有些像裴三娘。”
孟西平这回听清楚了,他转头看向喻十二娘,又看了看那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年轻女娘,眯着眼睛慢慢道:“你从小在江陵长大,从未到过帝京,也知道她?”
喻沅微微一闭眼,复又睁开,眸中暗光闪烁:“徐苓姐姐曾经和我形容过帝京的贵女们,我一看那女娘,便觉得和徐苓姐姐形容的人有些像。”
随即她目光冷冷飘过来,飘向身边人。
孟西平没接收到她的目光,看着山脚下忽然变得朦胧的景色。
细雨摇落,乌云沉沉。
雨丝顷刻之间就飘到了山上。
他们刚刚出了寺庙。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你就在这里等我。”
孟西平脱了身上的披风,护住喻沅的脑袋,让她就站在寺庙门口等他。
他快速跑到庙中,找老和尚买来一把伞,回来时在她头上撑开,第一次提起裴三娘:“回京之后,你不会经常见到裴三娘,她和宁王府也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喻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晦暗,双手捏着孟西平的披风,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刚刚做好决定,偏又有人来意外搅乱她的思绪。
两人的身影在雨雾里模糊起来,顺着蜿蜒的山道下了山。
在山石丛林里面,在孟西平和喻沅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黑衣男子,他蒙住头脸,是男是女都看不清,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恶毒的眼神早已狠狠锁定了前方两人。
第52章
下山的路,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偏老天爷也要来帮倒忙,狭窄的山道被细雨润湿, 越发容易脚滑, 孟西平一把虚虚搂住喻沅的腰,一手撑着伞,走得小心翼翼。
喻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和孟西平一番关于裴三娘的对话后, 她钝钝地盯着脚下, 步子极重, 溅起无数水花。
始终有一条手臂,坚定护在她的腰间。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终于回到小渡口时, 连绵细雨已经转为暴雨如注, 秋冬的雨水冷煞人, 结了冰似的冷珠子直直往下落,击得伞面上噼里啪啦一连串脆响, 喻沅终于被这浩大的雨势惊醒,挑起眼帘,往外面看了一眼。
天上雨似瓢泼, 船夫们抓紧时间修补好船底,就等着世子和喻家娘子归来。
莹玉等几个丫鬟想着十二娘走前没拿伞, 等不及下船准备去接,正在渡口边和拦着她们的孟西平的手下吵起来, 见到山上下来两个人,莹玉连连激动地快跳起来, 拿着伞迎上来。
“这大雨来得突然, 娘子没事吧。”
莹玉心疼地从孟世子手中接过十二娘, 先上下打量一眼,发现她身上一滴雨水都没沾身,只鞋面上有些行路碰到的脏水,再看看孟西平的模样,心疼的话不由磕巴了一下。
喻沅被冷风吹得小脸透白,望过来时,眼底映着伞外的雨帘,雾蒙蒙的,偶尔划过一抹亮光。
莹玉也不关心世子了,只催着其他人道:“走,这么冷的天,咱们快扶娘子回去。”
喻沅被几个丫鬟合力扶着离开,她手里紧紧握着孟西平的披风,莹心试探着抽了一下,没抽动,被喻沅轻轻瞥了一眼,两颗琉璃球似的眼珠子玲珑剔透,莹心被看得一惊,飞快松了手。
男人的黑色披风宽大的过分,披风下摆在山道上拖行过来,满是雨水泥泞,怕是不能再穿了,却被女娘紧紧抓在手中。
灰衣男子落在后面,如主人一般沉默,暗中过来挡住孟西平头上的雨,胸中沉闷的一声:“世子。”
孟西平语气十分冷静,轻声朝那人道:“过来扶我一把。”
他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唇色发白,举手拦住慌乱的手下。
看着丫鬟们簇拥喻沅离开,孟西平才吐出一口寒冰之气,眼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注视着喻沅离去的背影。更要命的是,胸前的伤口痛得快要让孟西平失去知觉,他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带我回去。”
临近子时,官船上的人大多已经睡下,喻沅被人叫醒,大惊之下惊慌起身。
夜色如墨,骤雨不歇。喻沅来不及收拾,披着头发提着灯去看望孟西平,丫鬟在身后追着她,在船上宛如飘荡的鬼魂。
守在门口的剑雪见喻沅来,记得孟西平说过的话,匆匆侧身让开。
喻沅看也不看旁人,直径入孟西平房内。
孟西平胸前伤势太重,被雨一淋,阴气入身,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
房间里面冰冰冷冷,跟个冰窟窿一般,喻沅伸手摸一把孟西平的额头,他的身体滚烫得吓人。
她在房中转了一圈,有条不紊地布置。
“我记得船上备着药,快去找船主拿些来,记得不要惊扰太多人,就说是我睡不着,拿些安神的药。”
“莹玉快提热水,拿几条毛巾来。”
“再去抱一床厚厚的被子,将火炉也搬进来。”
孟西平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看着就是一副可以任人拿捏的虚弱模样。
喻沅的手放在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继而轻轻点了他薄薄的眼皮,落于薄唇之上。
他的
他的皮相实在是好,在喻沅跟前,即使是装病耍赖,从来是翩翩公子,温柔郎君。
喻沅坐在床边,眼睛凝望着孟西平,想起寺庙中所见所闻,心乱如麻,被端着水盆进来的莹玉打断:“娘子,水打来了。”
喻沅若无其事地将手从孟西平脸上拿开,拧干毛巾,亲自擦拭孟西平的额头。
生病的时候,他紧闭双眼,看上去冰冷又脆弱。
她问身后的灰衣男子:“孟西平什么时候成这样的?”
剑雪平铺直叙:“世子爷淋了雨,晚上睡下时身体就有些不好,不肯叫我们打搅女娘。”
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孟西平都烧的糊涂了,剑雪才咬咬牙,叫人去通知喻十二娘。
喻沅觉得有些棘手,小心揭开被子,他胸前伤口处也湿漉漉的,幸好处理及时,没有渗出血。
于是又一番手忙脚乱,叫剑雪替孟西平换了身干爽的里衣。
喻沅靠在床边,帮他擦着额上的汗,突然被孟西平抓住。
孟西平玉似的面容上被高烧熏出灼热的红色,眉头皱在一起,神情痛苦,不得放松。
莹玉在喻沅耳边道:“娘子回去休息吧,婢子来守着世子爷。”
喻沅看了看被孟西平抓住的手,轻易挣脱不得,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当即叹了一口气:“你们回去吧,明早再来找我。”
莹玉没反应过来:“娘子要留下来?”
喻沅将毛巾丢在盆中,语气无奈:“他淋雨发烧和我有些关系,我留下来照顾他。”
房内的人都识趣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盏烛火。
换了几次水,等孟西平额上温度渐渐退下去,喻沅趴在他床边,任由孟西平拉着手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刚准备休息会。
孟西平突然喃喃道:“十二娘,别走,不准把玉佩还我。”
他的声音又快又轻,喻沅只听得到十二娘和玉佩几个字。
意识到他在做梦,或许是梦到了她。
喻沅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孟西平,你在和我说话吗?”
孟西平当然没有回答,他又安静下来。
喻沅掖了掖披风,握住滚烫的手炉,恶狠狠对仗着生病,不肯放她离开的孟西平道:“叫你说你又不说,下次我可不听了。”
她继续趴着。
孟西平却好像听到了她的话,突然发狠,手掌下滑握住她的手。生病的人丝毫不知轻重,紧紧捏着她的手指发痛,语气里饱含痛楚:“十二娘,寒山寺的梅花开了,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喻沅听清了这句话,以为他梦里到了帝京:“你想带我去看寒山寺?”
她声音缥缈,在他耳边柔声说:“孟西平,你忘记了,你曾经狠心将我留在寒山寺里。”
他急切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声音微弱:“我没有,那是因为……”
喻沅一点也没听清他后面的解释,走了会神,和糊涂生病的人讲不清道理:“孟西平,你是不是故意耍我的?”
孟西平话中含着深深的后悔,他说:“十二娘,相国寺的桃花是时候开了,我们约好一起去看,你别走,别走,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