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敏坐在亭中,最先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起身相迎:“你这大忙人终于舍得出门了。”
裴三娘夺过丫鬟手中的伞,一只手拽着披风,欢快地奔向山下人,扬声叫着:“西平哥哥!”
孟西平自己撑着伞,没有带护卫,独自一人缓步上山。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貂裘,包裹地严严实实,身形挺拔端正,衣摆被雪与风吹起,似青山落雪。
听见山上传来的声音,他微微仰起伞,面如冠玉,多情的桃花眼温柔的拂过山上所有人,又因病色的面容带上冷冰的脆弱,矛盾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孟西平朝裴三娘柔和一笑,声音冷而不硬:“三娘子也来了。”
裴三娘的眼神没有离开过他,露出羞涩的笑意:“西平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徐静敏慢了一步,越过裴三娘的身影,将孟西平的神色纳入眼底。
孟西平温柔的眼神里藏着幽暗的光,仿佛是雪夜里积雪反射的冰色月光,然而裴三娘已经沉溺在他的笑容里,主动跳入了他眼底的陷阱里。
徐静敏清了清嗓子,走到裴三娘和孟西平之间:“裴三娘,我有些公事要和世子爷说。”
裴三娘对徐静敏就没那么客气,轻慢地挑他一眼,不满道:“我都听慧宜姑姑说了,因为你负责的案子出了差错,害得西平哥哥受伤。你现在不该烦西平哥哥,让他多休息。”
孟西平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柔和的笑是模板里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三娘子,静敏知道分寸,我也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外面雪大,小心着凉。”
他一说,裴三娘就同意了,唇角上弯,眼睛里含着春水,温柔洒落到孟西平脸上,盈盈告退。
徐静敏陪孟西平走了一段,直到周围无人,才问他:“你看裴三娘如何,她可是一心爱慕你,容不下旁人。听说裴大人相当中意你。”
孟西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声音,不动如山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门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婚事。”
徐静敏实在不想继续打听孟西平的婚事,但他身上背着赵玉娘的嘱托,要是不听她的话,回去还得哄她:“你说喻家娘子?又没见过她,不知她是美是丑,说不定是个粗鄙无比的小女娘。”
虽还是少年人,但宁王府里爹娘都不管事,失了圣心,孟西平迫不得已,逐渐开始撑起宁王府,开始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在好友徐静敏面前难得显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面上松快许多。
他扔了伞,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雪,揉成团,丢到徐静敏脸上:“对我们家沅沅放尊重点。”
徐静敏当然还不知道喻家娘子的闺名,抹去脸上雪沫,一下子听岔了:“圆圆?你说裴三娘?”
孟西平莫名其妙道:“我说她干什么,徐静敏,你今天有些奇怪。”
徐静敏没记得问,只说:“我可替你打听过,喻娘子的爹目光短浅,他们教出来的喻家娘子……”
孟西平捏了块坚实的雪球,在手中掂了掂,琢磨着再扔徐静敏一回:“你今天吃错药了,来做媒人?”
徐静敏摸摸鼻子,和在亭中往下看的赵玉娘遥遥对视一眼,不知他接收到了什么,硬着头皮说:“是有人托我来问的,听说前□□会上,皇帝有许你重新选门婚事的念头。帝京里这么多女娘,不管是姓裴姓吴还是姓赵,你都不要?”
帝京女娘,不管谁,孟西平都能配的,关键是看宁王世子愿不愿意。
他话音未落,孟西平手里的雪球已经结结实实砸在脸上,碎末化作雪水,脸上冰凉一片。
徐静敏被带着力道的雪球砸得痛,讪讪住了嘴。
孟西平拍了拍手,低头看腰间挂着的鸳鸯玉佩,面色平静:“不要。”
解决了赵玉娘的委托,徐静敏松了一口气,又为好兄弟担忧起来:“可我听说宁王妃早早看中了裴三娘。”
帝京里许多关于孟西平婚事的传言,孟西平曾经让徐静敏暗中派人查过,传过来的源头都似乎是裴家有关,按照这架势发展下去,裴家几乎是要逼着孟西平娶裴三娘,越是这样,裴家越不能如愿。
孟西平皱眉,眉间似有戾气闪过,含着一往无前的决心:“谁也不能更改。”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从娘胎里面的婚事,等着喻沅出生,年复一年等着江陵的小女娘长大成人,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事情。
徐静敏出口的话在空中停滞片刻,冷冰冰地留在两人之间:“如今的局势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明白,宁王府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危若累卵,说句不好听的,连徐府都不如。若是能在帝京择一门能帮助你的婚事,好过你在帝京中磋磨。”
宁王得罪皇帝不轻,导致十几年来宁王府至今无半点实权,孟西平头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世子位。
孟西平望着身后雪地里深深两条足印,下颔线崩成一条直线:“徐静敏,这话我只和你说最后一遍。宁王府的前程自有我去挣,王府虽没有以前风光,也不必全然依靠婚事。”
他眼底的冷火突然越烧越旺:“我已认定喻十二娘,千金一诺,等明年时机成熟,解决完漕运的事,我就接她来帝京成亲。”
他说完,拍了拍徐静敏的肩膀:“走吧,喝酒去。”
下午孟西平把徐静敏压着打了一顿,有他带头,其他女娘们毫不手软,打得浑身雪沫的徐静敏乱叫。
赵玉娘都不敢和徐静敏一队,将他悄悄从混战里面拉出来:“真丢人啊徐静敏。”
徐静敏一板一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问的事情,惹怒了咱们世子爷。”
赵玉娘瞪大双眼:“胡说!托你问的事怎么样了?”
徐静敏拍外袍上碎雪的动作一顿:“以后你别管了,孟西平一心等着江陵那位来帝京成亲。”
赵玉娘松了一口气:“不是裴三娘就好,也算是有个交代。”
徐静敏不明白帝京女娘们奇奇怪怪的胜负欲,目光寻到孟西平,正要过去。
孟西平身边站了个眼生的人,看模样是王府的小厮,急匆匆从王府赶过来。
孟西平听了府中下人的话,似乎很是诧异,眼神亮得惊人,无端显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上下打量徐静敏一眼,朝徐静敏挥了挥手,接着和下人说了两句话,转头进了王府的马车。
徐静敏刚刚走到跟前,被马车扑起来的雪沫子扑了一脸。
孟西平不告而别,下山去了。
徐静敏问留下来的宁王府下人:“你们世子爷这是要去哪?”
下人恭谨回答:“世子爷回王府去了。”
徐静敏眯了眯眼,觉得不对劲:“玩的好端端的,宁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这么着急赶回去?”
下人犹豫片刻,才轻轻说:“喻家娘子来帝京了。”
徐静敏心想这不得凑个热闹,他当即叫人去赵玉娘偷偷请过来:“走,我们跟在孟西平后面去王府。”
那宁王府下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徐静敏心道不好:“孟西平刚刚和你说什么了?”
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世子爷说您知道了,准要跟着去宁王府看热闹,命令我等一定要将您拦下。”
他说着,孟西平那几个手下已经站了出来,隐约将徐静敏围住。
孟西平不喜欢给手下人起名字,也不知道他平常是怎么指挥的。
可徐静敏见识过这些灰衣男子的厉害,他们是当年江陵一乱,宁王给孟西平从小准备的人手。
他不死心地问宁王府下人:“你从宁王府来,一定是见过喻家娘子了?”
下人瑟缩一下:“没有。”
徐静敏转头:“我看他还能藏着一辈子。”
孟西平坐在马车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着实热闹,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孟西平朝外面低声吩咐,语气森严起来:“你去查查喻家什么情况。”
怎么会让喻沅一个人上帝京,莫非是她在家里受了委屈。
江陵那边的确也许久没消息来了。
他捏着玉佩,勾起来的唇角泄露了主人微妙的心思。
雪大路滑,赶马的车夫已经足够卖力,孟西平却觉得还有些慢。
这样冷的天,喻沅从小在温和的江陵长大,不知她来了帝京适不适应。
将腰间挂的玉佩捏得温热,孟西平的心也在车厢中四处乱撞,喻沅主动来帝京这件事完全打断了他的所有计划,他心里开始渐渐描摹出喻十二娘的脸,一张江陵水乡温婉脸,眼底有独自上帝京的孤勇,还有……
心中一张陌生的脸正要形成……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世子爷,回王府了。”
孟西平在车中颠了一下,即将看见的那张脸消失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下马车,准备去见喻十二娘。
手下人给他撑开一把伞。
孟西平执伞慢慢上了台阶,从伞下去看站在门口的人。
满脑子“下人怎么不请她进去,让她在外面吹了这么久,实在该死”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屋檐下站着喻十二娘。
喻沅双眼发亮,雪天里一朵冰凌凌的霜花,更像帝京园子里最华丽的牡丹花。
只一眼,就在孟西平心中生根发芽。
原来这就是喻十二娘,不是他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人,心中无数张脸都和她不同。
他慢慢迎上去,用伞遮住她头顶,拂去不小心落在喻沅肩上的雪。
方才慢慢启唇,念出这个陌生又无比熟悉,他曾经不小心在纸上写过千万遍的名字:“喻十二娘。”
这一瞬间,孟西平想起曾经在江陵待过一阵的宁王府暗卫曾经传回来的消息。
喻十二娘爬院中的树溜出府,差点摔破相,被喻三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喻十二娘在花灯节上为买一盏蝴蝶灯,结果被骗了十两银子,气得她追骗子追了两条街,又被喻老夫人抓住,回家拘了好几天。
喻十二娘和喻九娘吵架拌嘴,喻大夫人偏心九娘子,她就在全府用饭时还得喻大夫人和喻九娘母女出丑,睚眦必报。
喻沅曾经在江陵鲜妍明媚。
如今,活生生的喻十二娘站在他面前,从书信里跳了出来,在他面前笑,吹散了寒风的被风,他在她眼底,分明看见千朵春花渐次开放。
春天似乎提前来了。
喻沅看他,仿佛看呆了,好一会才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脸上淡淡粉色,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花,昂扬地说:“孟西平,我来等你兑现承诺,来做你的世子妃了。”
孟西平笑起来,笑意从眼底从心底散发出来,他回答:“好啊,我的世子妃。”
我的世子妃。
我的十二娘。
我的圆圆。
第66章 前世番外·同寝眠
喻沅去世的第一天, 帝京的天都黯淡下来,天色沉郁如墨,压得整座宁王府都黑沉沉的, 叫人喘不过气。
正院门外的院角上挂了两盏纸灯笼, 在风中摇晃两下,里面微弱的烛光哐当一下就灭了。
整座院子忽然陷入黑暗之中,里面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声。
房间里黑得不透光,床脚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 红色的火星子乍明乍灭, 照不亮床头的一团黑影。
孟西平在喻沅房中坐了一夜, 亲手用温水一点点擦干净喻沅唇角的血痕,整理好她的衣衫。
不管正院和房中放了多少个火盆, 可喻沅的身体还是在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变冷。
他只得跪坐在喻沅床边, 勾着她的手指, 感觉她的身体似乎在逐渐变得僵硬。
房间里,满是喻沅曾经挂在身上的气味, 她偏爱各种花粉香,似芍药,似牡丹, 也要往他身上挂香包,即使冬日身边也若有百花开放。
然而如今, 孟西平已经嗅到房间里面更为浓重的死气。
他碰了碰喻沅的脸,脑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像是有无数个小人在他耳边说话,他一睁开眼, 就被血色沾满。
莹玉被侍卫送出帝京, 其余的丫鬟被宁王妃都驱散, 剩下来询问的人都被孟西平赶走,他开始拒绝和所有人说话
慧宜姑姑和裴三娘上门来看他,孟西平躲在喻沅房中不吭声。
下人的敲门声敲得他戾气横生,手里轻轻碰着喻沅。
慧宜公主似乎在门外说了些宽慰的话,听她们提起喻沅时,孟西平随手抓了一个玉珊瑚扔了出去,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外面的人声音霎时止住。
“滚!”
喻沅去世的第五天,孟西平一直没上朝,皇帝体谅宁王妃新丧,派皇子来宁王府看看情况。
二皇子孟定安主动请缨,借机来王府,他直接命护卫将孟西平从房中拖了出来。
孟定安语气严肃:“你早前是不是让人将宁王妃身边的丫鬟送回江陵了?”
孟西平浑浑噩噩地躲在房中,像是完全失去了精气神,见到天光,他不适地眨眨眼睛,因光亮刺痛地眼睛发胀,全身骨头都僵硬。
面容凹陷下去,桃花眼半闭半张,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才从梦中醒来。
他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反应了好一会,生了绣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你说莹玉?”
孟定安恨不得掰开孟西平的脑子,往他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里面灌:“就是她,回江陵路上和你的侍卫一起失踪……恐怕凶多吉少。”
见孟西平仍然毫无所觉,他重重地提醒:“莹玉是宁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这事怕是和宁王妃有关。”
他听到这里,勉强打起精神,回应孟定安,一边派人去查莹玉去江陵沿路踪迹,看能不能查出线索。
孟西平给莹玉安排的人自然是高手,护送她去江陵,本不该出意外的。
可莹玉的死很蹊跷,仿佛揭开了笼罩在宁王府上空阴影的一角,喻沅的死亡似竟然也被牵涉其中,孟西平顺着莹玉的失踪,开始在帝京和江陵之间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似乎和帝京某位权贵有关联。
喻沅去世的第七天。
宁王妃头七,帝京权贵纷纷前来王府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