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自幼体弱,当年天花曾一度在京城盛行,连宫中也有不少人幸免遇难,安阳体弱,竟一时不慎遭天花入体,当真九死一生,那时,萧太后以为又要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苦难了。
好在,最终命悬一线时,被城外顾家送来的一株野草给救活了,据悉,是由老太君在寒山寺求得的,寒山寺的住持亲自去山间采回来的草药。
不想,当年顾家送一株草药,救了安阳一命,也救助了京城数万百姓。
如今,那顾青山复又没入林间,为安阳……采蘑菇?
呵呵,倒是有趣。
安阳当年嫁入顾家时,身上天花的疤痕还未曾全然消散了。
太后这般明晃晃的打趣着。
顾青山一时握着拳头置于唇边,低低咳了一声,没有承认,却也没有辩驳,算作默认。
一旁的安阳听了倒是愣了一愣。
一时,不由抬着目光朝着远处顾青山看去,却见那顾青山此刻敛下了双目,她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在光线的照射下,投射在眼角处的一窝暗影。
睫毛可真长。
鼻梁与眼窝形成了一抹夹角弧度,远远看着,有些禁欲性感的味道。
倒还……挺好看的。
安阳看愣了一下,正好,只见那敛下的睫毛轻轻一扇,睫毛下那双漆黑的双眼骤然睁开,笔直无误的朝着她这个方位捕捉了下。
安阳愣了一下,立马将视线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
她……她竟走神了片刻。
脸微微一胀。
真是丢人。
不过,咳咳。
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么?
顾青山涉险没入山林,是为了为她采集一些可入药可强身健体的野蘑菇?
所以,那野蘑菇是特特为她采的?
采蘑菇的县太爷?
安阳怎么就这么不愿相信呢?
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
莫不是哄人的罢?
她跟他什么时候情比金坚到了这么地步?
并没有啊!
他们成婚之前,都是不熟的!
至于成婚之后,就洞了个房而已,外加说了一个巴掌的话,然后安阳就跟条死鱼似的,天旋地转,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难道她的魅力就那么大,大到只需一夜,便能迷得对方神魂颠倒,整整三年无法将她忘怀?
哼。
安阳才不信。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乐意在太后跟前哄抬她的身价,安阳倒也乐见其成。
一时,被噎得没脸再继续挑刺了。
毕竟对方对她如此“情比金坚“,她若不依不挠,再继续将人埋汰,可不就显示得刻薄了。
“阳儿自幼被哀家给宠坏了,不过并无多少坏心眼,若有个小打小闹的,你日后多让着她些,她这人其实耳根子软,吃软不吃硬——”
话说,就在安阳那样被“采蘑菇”那一说,给饶得云山雾绕之际,太后跟顾青山的热聊已进了下一个阶段了。
“对了,哀家记得你比安阳大了五岁,幼时也是在京城长大的,哀家记得你娘幼时还带着你入过宫呢,可是见过咱们家小安阳?”
说起安阳幼时,太后忽而兴冲冲的盘问着。
这一两年来,太后总是爱回忆往昔,回忆幼时的小安阳,回忆幼时的皇帝,还曾回忆过幼时的明华,幼时的赫连毓,还有大皇子赫连英,二皇子赫连瑞,三皇子赫连彦,如同过眼云烟似的,反反复复的怀念提及。
顾青山想了想,忽而道:“微臣隐约还记得小时候郡主抓阄时抓到过一只虎头鞋。”
顾青山拧了拧眉,想了想,淡淡回忆着。
虎头鞋?什么鬼?
安阳一脸茫然。
不想,太后听了,却双眼一亮,立马着人去取。
片刻后,檎霜入了室内,将一珍藏的妆匣子去了来,一个黄花梨嵌百宝婴戏图官皮相,做工精美,精致名贵,妆匣子上的百宝婴儿图栩栩如生,憨趣可爱,真真令人喜欢。
檎霜将状匣子送到太后跟前。
太后翘起护甲,将匣子打开,赫然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双虎头鞋,大红绸面,上头用黑、黄色的绣线手工绣制成两个虎头头面,虎头虎虎生威,活灵活现,连虎耳、虎眼都栩栩如生,威猛憨趣②。
又见鞋子里头垫了厚厚的,白毛茸茸的兔毛,就跟小老虎圆滚滚的肉身似的,远远望去,两头威武龇牙的小老虎赫然出现在了眼帘。
真真可爱。
便是安阳见了,都忍不住笑弯了眼,忍不住伸出纤细的手指去戳了戳老虎的毛,还扯了两下老虎的虎须。
太后将虎头鞋拿出一只细细看着,冲檎霜使了个眼色。
檎霜立马将剩余那只连匣子带鞋拿了过去,送到了顾青山跟前。
顾青山看到匣子里的虎头鞋,一时笑了笑。
他拂过广袖,将剩余那只虎头鞋从妆匣子里拿了起来,跟太后一样,细细赏看着。
安阳见这两人对这双鞋子都感兴趣。
一时又扯了下虎须,凑到太后跟前问小声问道:“皇祖母,这双鞋可是有何出处不成?”
太后笑看了安阳一眼,“你不记得呢,这可是你当年的抓阄礼啊,你亲手抓的。”
话一落,又忍俊不禁的指了指远处的顾青山道:“若哀家没记错的话,这双鞋应当是无忧他娘如夫人送来的。”
原来,那时流行的抓阄礼,都是从百官家中收集来的旧物,小安阳因身子羸弱,好不容易挨到了周岁,太后不敢大办,便挨家挨户派人去百官,甚至去民间收集百姓们的旧物,用来做小安阳的抓阄礼。
抓阄礼那日,正好如夫人随顾候入了宫,并将这双虎头鞋给送了来。
没曾想,那时,小安阳匍匐在抓阄福垫上一动不动,小半刻钟过去了,没有一样她感兴趣的东西。
如夫人牵着小无忧过来时,将这双虎头鞋朝着福垫上一摆,她便来了兴致般,歪歪扭扭的爬了过去一把将其中一只虎头鞋拽小手里了。
“听说这可是无忧幼时穿过的。”
“这么瞧着,原来定亲信物早就已经定好了。”
太后笑眯眯的说着。
话一落,又抬眼远远看了顾青山一眼,有些意味深长道:“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无忧还记得这般清楚。”
太后笑眯眯的打趣着。
顾青山含糊道:“微臣那时已快五岁了,还隐约有些印象。”
顾青山回得极为官方。
太后只笑着将另外一只塞到了安阳手中,道:“既然是你们俩的,就还给你们俩了,喏,往后便由着你们自个儿保管罢。”
安阳拿着被塞到自己手中的鞋子,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她什么都不记得。
没曾想,竟还有这些缘故。
一时忍不住抬眼远远朝着对面看了一眼。
正好此时顾青山也抬眼看向了她。
两人手中各自都拿着一只虎头鞋,远远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又纷纷不约而同噌地一下收回了目光。
正低头把玩间,这时,忽见那顾青山看了太后一眼,随即缓缓起了身道:“太后,陛下那边许要召见,微臣先行退下,便让郡主多陪陪太后尽孝了。”
顾青山冷不丁说着。
安阳抬眼看了他一眼。
太后笑着道:“瞧瞧,哀家一说便没完没了了,皇帝那边许是召你还有国事要议,你快过去罢。”
顾青山这才告退。
不想,顾青山前脚刚走,后脚太后忽而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
安阳立马将虎头鞋递给了一旁的紫黛,起身给太后抚背,又立马着急吩咐人送茶来,再摸出帕子给太后拭嘴。
不想,太后竟咳出了些血来。
一时,整个兴庆宫险些大乱了起来。
安阳看着洁白手怕中的那一抹黑红色,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倒春寒从头顶冲了上来,直冲入脑门,让她浑身冰冷,浑身抖动。
整个脑海一片空白。
“快……快宣太医——”
“快宣太医——”
安阳几乎是咆哮着尖叫大喊了一声。
却不想,这时,太后一口气缓了过来,只冲着檎霜摆了摆手,又冲着浑身发抖的安阳招了招手道:“瑟瑟,过来,过到祖母跟前来。”
安阳却紧紧攥着拳头,立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只浑身甭直了,咬牙冲着檎霜,难得固执道:“檎霜姐姐,我要你命人去请太医来,现在,马上,立刻!”
太后见安阳浑身发抖,小脸煞白一片,终是吐了一口气,冲着檎霜道:“去吧,莫要惊动皇帝了。”
檎霜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红着眼立马亲自去了。
檎霜一走,安阳浑身这才跟抽干了似的,身子险些一晃,随即骤然醒悟了过来,一把扑过去,紧紧抱着太后,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宫殿外,檎霜一出殿,便见顾青山候在宫殿外未曾离开,檎霜一怔,便见顾青山背着手上前道:“我已命人去请太医了,说给郡主号脉。”
檎霜没有料到顾青山竟早已有所察觉,料想他方才是借口离开的,一时惊叹对方的眼力过人,又惊叹他心细如尘。
檎霜立马道:“檎霜代兴庆宫谢过顾大人了。”
顾青山朝着殿内远远看了一眼,道:“太后如何呢?顿了顿,又改口道:”郡主可还好?“
太后健康不容外传,檎霜知对方不过关切一问,便自动越过了这个提问,道:“郡主吓坏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郡主这两年来一直扑在兴庆宫悉心侍疾,也是受累了。”
顾青山闻言,沉默片刻,复又朝着大殿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道:“我去拜见陛下了,若有事,只管派人来差便是。”
檎霜点了点头,朝着顾青山福了福身子。
顾青山这才缓缓离去。
“可是还在怪哀家?怪哀家那日强行将你给轰出了宫去?”
大殿内,萧太后见安阳哭得泣不成声,欣慰又感慨。
原来,早在二十余日前,萧太后便亲自将安阳“赶”出了宫。
顾无忧回京在即,小两口分别三年,太后唯恐二人之间出了嫌隙,便“强行”命她回了顾家。
她担心自己时日无多,无论是小七,还是宫中的几位皇子公主们,无论尊卑,多少有人护着,像是小七,有万贵妃呢,萧太后操心不了那么远,而在眼前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个安阳了。
到底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当作眼珠子护着长大的,感情不同,又加上安阳幼时丧母,至于父族宫家,眼瞅着也并不如何亲厚,加上宫家家世复杂,门第粗鄙,上不得台面,太后不愿委屈了安阳去。
便唯有一个顾家了。
顾家门第清贵,家世又简单,是她满意的门第,然而顾家偏生又家教森严,家法如军法,再加上当年这门亲事算是皇室强塞的,未见得是顾家满意的。
而安阳这些年来被她娇养长大,到底娇贵任性,太守甚至隐隐有些后悔,当年婚后实不该让她从顾家搬回宫的。
彼时,顾家无忧回京在即,太后提前将人给“赶”回了顾家,也是想要给他们小两口一个彼此走近的由头,不想,这孩子,竟一日也未去,甚至直接搬到了她的郡主府躲懒去了。
还一直藏着掖着,生怕她知晓了去。
也是个牛脾气,死犟死犟。
比她娘当年还要犟。
犟脾气可不好。
若有人护着还好。
没人护着,可是要吃苦头的。
太后一声一声在安阳跟前念叨着。
顿了顿,又道:“无忧此番回京就留在京城得了,哀家已跟皇帝打过招呼了,当年就不该让他去那么远上任的,便是在京城周边,或是江南富庶之地,哀家至少还舍得送你跟去——”
“祖母冷眼瞅着,那顾无忧是个坦荡君子,是个可托付之人,你虽贵为郡主,却也不能过于任性,这婚姻生活是一门学问,要多学着看着,嫁过去给人当妻子的不能太硬,却也不能太软,不能被人拿捏欺负了去,却也不能太犟了,说到底,还是得两人交心了方能走得长久——”
“宫嬷嬷,檎丹,绿云,还有那个叫什么月的,那个小脾气随你的,她们几个都是与你同生共死过的,祖母将你交到她们手里,也算放心了——”
萧太后搂着安阳,一桩一件在安阳跟前嘱咐交代着,就跟在交代后事似的。
安阳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好了,祖母也有些累了,走罢,莫要让无忧久等了,出宫去,好好地过你的小日子去,你若过得好,祖母可比什么都开心——”
最后,太后撑不住,开始气喘吁吁的赶人了。
安阳死死搂着太后,死活不肯走,只呜咽道:“阳儿哪儿也不去,阳儿要回家,要住在家里。”
太后双眼也随着微微一红,却终究将心一狠,吩咐道:“将郡主赶出宫去,无哀家召唤,不得入宫!”
话说顾青山从养心殿回来的时候,只见妻子安阳郡主蹲在兴庆宫外的汉白玉石阶最后一阶阶梯上,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
两个侍女,一个紫一个绿的远远焦急候在一侧,却不敢靠近。
一副被赶出来的模样,看着有些可怜。
顾青山缓缓走了过去,她动作有些迟钝的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瞬间入了他的眼。
顾青山目光一顿,片刻后,只将袍子微掀,在安阳对面缓缓屈身蹲了下来。
对方却立马伸出手,飞快遮住了自己发红的双眼。
顾青山将盖在安阳眼睛上的手缓缓揭开,顿了顿,只捏着手中的帕子,朝着她洁白无瑕的脸面上一下一下轻轻拭了起来。
瞬间,一串晶莹的眼泪珠子啪嗒一下往下坠着,直接滚落到了顾青山的手心里,灼烧了一片。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