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介回头看了一眼范闲,很快又转回来看许朝暮,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师父是凌疯子?”
“咳咳!”范闲轻咳了两声,拉了拉费介的衣角:“老师,您注意一下用词……”
“没关系。”倒是许朝暮显得并不介意:“费老也没有说错什么。至于费老您的问题……老头子认识您,也认识陈院长,还认识……京都城里的不少人,我想,就是您想到的那个人了。”
费介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复杂地问:“那……那老疯子如今……”
“已过世好多年了。”
“……哦。”费介愣了一下点点头,范闲感觉自己的老师听了貌似是许朝暮师傅那人的死讯之后,并不见什么感慨哀凄,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挺好的。”
费介感慨完了便转身走了,让范闲跟许朝暮继续聊,拿着许朝暮的药膏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研究了。
马车前只剩下范闲的时候,范闲递了一个小罐子给许朝暮:“喏,刚才谢必安想给你的,不过被我老师打断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让送的吧?”
范闲知道许朝暮有伤不好太大动作,贴心地揭开盖子之后才放在她腿边。
是一罐姜腌梅子。
许朝暮愣了一下之后,在范闲的目光之中,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柔和了起来。
那是她还经常天南地北到处跑,没有停留在京都的时候,一次靠近南疆湿瘴之地,写信给李承泽的时候曾在信中提到,原本天气就不算好还一路憋在马车里,她非常提不起精神,那时候最希望手边能有一罐子她去江南的时候吃过的姜腌梅子,酸甜之中带点儿姜的辛辣,那滋味那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自己想起来就流口水,还下定决心以后若是再有这种要坐上许久马车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备上一罐带着。
这只是她那时候的随口抱怨,落在了纸上给他送了去,几年过去连她都有些淡忘了。
这次跟使团去北齐上京城,她还真没有想起来带。
然后……
范闲看着笑得格外温柔的许朝暮捏了一颗放到嘴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眼前这人差不多是一瞬间像被点亮了一样……
范闲翻了个白眼,突然觉得有点儿噎。
许朝暮吃了一颗,就又小心地把罐子封起来摆到了一边,脸上的笑一直都没淡下来过。
范闲觉着她这会儿心情不错,想了一想就开口道:“那什么,我老师这个人吧,比较随意,他说的话……”
“你想多了。”许朝暮插口,仍是挂着笑的,一点儿都不勉强:“我跟老头子的关系,与你跟费老的情分不同,你没必要担心这个。”
“呃……”范闲顿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你师父……对你不好?”
“我们……我也说不上算不算师徒吧。”
范闲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许朝暮:“愿意跟我说说?”
许朝暮笑了一下:“没什么不能说的。嗯……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吧。”
许朝暮的声音低了下去,范闲也默契地凑近了一些。马车附近没有其他人,听力过人的高手也都在距离之外。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对话。
许朝暮轻轻倚靠着马车车厢,低垂着眼睛声音很是平淡:“我来的时候呢,荒郊野外,大概是被丢弃了吧?遇到有个老乞丐路过,把我捡走,磕磕绊绊长到三岁,他病死了,我却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这时候……老头子出现了,那会儿他正好从隐居的山谷里出来买些粮食,遇见我觉得体质合适,答应帮我葬了老乞丐,就把我带去山谷了。”
“……体质合适?可你……”不是学医么,这与体质什么关系?
“哦,他带我回去不是当徒弟的,是用来试药。”
范闲瞪大了眼睛:“试……”
许朝暮却还是很平静:“你可以理解为药人吧?不过好在老头子虽然性情古怪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但钻研的是医术不是毒术,所以……那些年虽然挺痛苦的,但我身体没有被败坏了,还算……嗯……因祸得福了?”
“你……”范闲倒是没有追问那个“因祸得福”,只是有些惊讶于,这位老乡比自己的“毒”“打”岁月更惨烈的童年……当然,一直有成年人意识的他们两个也许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童年”。
“我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孩子,加上山谷里只有我们两个,在他忙着自己的事,或者出山去联系些自己的人做事不在谷里的时候,他的书籍手札都可以让我随意看的,老头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提点几句。所以……就学到了如今这身本事。不论那些年他待我如何,至少他让当初还是个孩子没办法自己生存的我好好活了下来,还学会了这么多东西,我并不恨他。老头子去了之后,我才算是自由了,还顺便捡了个便宜,他留下的人手势力我接了过来,这才有了后来……我做到如今这个程度的基础。你也知道,起步最难,不管是不是他愿意的吧,他留下的人手帮了我大忙,所以,我承这份情,答应了他,会尽力完成他的遗愿。”
范闲沉默半晌,看了看许朝暮,倒没有说什么做什么,毕竟……她并不是需要安慰的样子。
他这位老乡,比他想得要豁达得多。
范闲叹了口气,想到许朝暮的最后半句话:“你说……会尽力完成他的遗愿?”
“啊……是。”许朝暮重新露出笑眯眯的模样看向范闲:“你应该能猜出来吧?我一直没藏着来着。”
范闲心思一转就想到了一个人:“……长公主李云睿?”
“对。”许朝暮点头:“不过老头子的遗愿倒不是要她的命,他是想要李云睿身败名裂,永世无法翻身。”
微风吹过,范闲心头一颤。
“他跟李云睿有仇?”
“不知道。”许朝暮挑了挑眉头:“他没细说,我也没问,他的事,我并不感兴趣。”
“……所以当初你才会跑去京都,要掺和到这滩浑水里……对付皇室公主不容易,你想找个朝堂甚至皇家的合作对象,然后……”范闲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难得在沉重之后露出一点儿调笑之意缓和气氛:“一见二殿误终身?”
“呸呸呸!”许朝暮竖起眉头瞪他:“会不会说话?我怎么会误终身呢?”
“是是是!”范闲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小的说错了!您才不会误呢!”
“那可不?”许朝暮的眼睛亮亮地:“我有耐心也有信心,他呀……”
第41章 四喜丸子
李承泽收到谢必安让人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消息的时候,正在自己的府邸内跟李弘成在一起。
靖王世子李弘成这段时间过得实在“艰难”。
他只知道,有一天二殿下从宫里探望淑贵妃娘娘出来之后,整个人就显得……不太“正常”。
难得一向不喜形于色最擅伪装的二殿下接连两天之内,都能被他看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着实让李弘成很是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太敢问。
等李承泽缓过神来……
先前不知如何开了窍,自己也弄了一只小白狗养着,借此跟养了另一只也是他让人找到的小白狗的范若若,有了不少交流的机会,生出不少诗词歌赋之外的共同话题。
范若若那只小白狗,被范闲取名为“熊猫”。
虽然除了范闲自己和许朝暮,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只好好的小白狗,取名又是熊又是猫的。但是有羊驼的例子在前,一只小猫又叫羊又叫驼之后,大家也就默认了范闲取名的天马行空难以理解。
许朝暮离开京都之前李弘成刚好找到了另一只小白狗,许朝暮就出了主意,给李弘成的这一只取名“考拉”。许朝暮还遗憾地表示其实叫“龙猫”更合适,也正好能跟范若若那只“熊猫”凑一对“猫”,但是……她怕李弘成不敢用。
李弘成的确不敢用。
毕竟“龙”这个字……
于是两个名字之中,李弘成选了另一个虽然他也完全不懂的“考拉”。
随着考拉和熊猫成了要好的玩伴,偶尔在羊驼出现的时候联手欺负欺负事实上比它们都要灵巧的羊驼之后,雄性的小白狗考拉和雌性的小白狗熊猫的主人,李弘成和范若若的关系,也一日千里地发展着。
但是……
李弘成的这段美好的时光,很快被李承泽打断了。
两日亢奋过后的李承泽,开始经常找李弘成交流,今日谈御下,明日聊税收,开始还是与往常一样地分析朝中动静各部动向,后来偶尔拿出许朝暮做生意的册子研究参考,再到后来又铺开疆域地图圈圈画画各处官员作物和商业发展……
李弘成起先还游刃有余,到后来……到后来倒也不是跟不上,只是越来越有种头皮发紧的感觉。
虽然李弘成作为李承泽一党,从一开始就知道李承泽要做什么也在全力支持,但是还头一次觉得……这进度有点儿快,让他摸不着头脑。毕竟这些事儿李承泽原来没有这么上心的,还几乎日日拿出来与他商讨交流……
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李弘成毕竟算是李承泽的左右手,胆子也是比其他人大些的。
正在李弘成摸不着头脑好些日子,打算开口问问殿下到底有什么打算可需要提前安排,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之事的时候……
谢必安的消息传回来了。
李弘成眼睁睁地看着李承泽原本还上挑着带着期待的嘴角很快拉直下去,脸色也一下子就黑得吓人……
李弘成咽了咽口水,决定……
还是下次再问吧。
很有眼力见的李弘成很快告辞离去,回府之后时候尚早,干脆抱上自己家的考拉准备去找范若若了。看着两只小狗感情甚好地玩耍,他觉得他也能松缓不少被二殿下吓得紧绷的心神。
而李承泽这边。
李弘成离开后不久,坐在桌案前,将那封并不算长的传信来来回回看了好些遍的李承泽胸口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一把掀翻了眼前的桌子。
他的确是在生气,但其实,也许是气自己更多些。
跟谢必安一样,深知许朝暮身手能耐的李承泽可不会觉得她是真的“不小心受伤”。
在知道那日许朝暮进宫见淑贵妃之前,还被陛下单独召见却未传出风声之后……
李承泽想,他应该已经猜出许朝暮这伤是为什么受的了。
也因为这样,他才格外……
……
使团接下来的路,安稳顺利,没再遇到任何意外。
等许朝暮的伤口基本愈合开始结痂之后,使团行进的速度就快了许多。
而事实上……
许朝暮瞥了一眼骑着马跟在自己马车边上的谢必安……
放下马车帘子坐回来的许朝暮很想捂脸。
她这会儿其实希望使团走慢点儿,不着急,真的……不着急……
然而并没有人能够听到她的心声。
使团还是比预计更早几天地回到了京都。
唯一令许朝暮略感安慰的是……背上的伤口愈合地只剩下一道粉色的疤,等回到京都再配点儿效果更好的祛疤药膏……
估摸着第二日一早就能进城,前一晚在城外驿站歇脚修整的时候,谢必安已经又带着二皇子府的护卫们提前离开了,毕竟不好明日跟使团一起进城,连费介都先行一步说回去等着范闲了。难得松了口气的许朝暮出来走动活动筋骨,就在驿站院子里瞧见了范闲和言冰云。
两人正讨论沈婉儿的安置。
其实这个问题路上的时候两人就讨论过算是有了定论,如今只能算是再确定一下,尤其是马上进城沈婉儿肯定不能跟着使团去鸿胪寺,那要如何安置怎么送走就要安排一下了。
其实比起两个都不能直接回家而要先去复命的大男人,许朝暮这个也是使团编外人员的才是最合适带走沈婉儿的,不过一路上,范闲一直没跟许朝暮提。
虽然范闲觉得沈婉儿对言冰云一往情深如今又无处可去很值得怜惜,也有点儿想成全言冰云和沈婉儿,基本是抱着正面积极的态度的,但是他还是能看得出,自己这位“老乡”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沈婉儿。
范闲还记得遇到马匪前,许朝暮让五色梅去照料沈婉儿的时候,他问起关于对沈婉儿的态度,许朝暮说过的话:“先不谈国家敌对的立场问题,我个人不太喜欢她,与她对言冰云如何无关,也许后来她并不是为跟言冰云在一起,只是不忍心见自己所爱的人受苦甚至丢了性命,这不是过错。我不太喜欢她,是因为她在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做什么的时候,根本不去思考不去顾虑后果硬要逞强,一味只让这世上对她最好的哥哥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如果她是靠自己,那我佩服一句她的果决痴情,但是她的痴情,都建立在有护着她保着她,为她承担了所有后果代价哥哥的基础上,在上京城,她对言冰云的痴情,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别人能拿来攻击她哥哥的刀子。”
那时候听完许朝暮的话,范闲沉默了半晌。
此时许朝暮散步过来,范闲跟言冰云的话题也算告一段落了。高达这些虎卫不是使团的正式成员可以不必去鸿胪寺复命,滕梓荆和王启年也算是范闲自己的人手,这些人都可以在使团进京的时候离开,单独送沈婉儿离开,直接去言冰云那里。
范闲倒是本来打算让人先把沈婉儿送去范府暂时安置,等言冰云处理妥当之后再去接。不过言冰云在费介先一步回京的时候托费介给言若海和院长陈萍萍带上一封信,详细交代了沈婉儿的情况,告知两人他打算将沈婉儿带回去安置,若有处罚他会承担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