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许朝暮认得很干脆:“我心中有愧,大动作不敢有,小的……能补偿多少是多少吧。”
范闲皱紧眉头:“你觉得那是陛下……想杀你?”
许朝暮挑了挑眉头:“倒不一定是要置我于死地,多半还是试探吧……他不能放心。”
范闲看着她没有说话,默默地等着下文。
许朝暮想了想,先提起另一个人:“范闲,你记得我与你说起过老头子吧?”
范闲点头:“记得,老师也认识,但是……我后来找他问的时候,他不肯多说,只说人死了就算了。还嘱咐我……你跟那个姓凌的老头子有关系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许朝暮笑了笑:“替我谢过费老。我跟你提起他也不是为了说他,只是……老头子当年也是呆过京都的,认识陈院长费老,跟李云睿结了仇,所以……他也认得当年惊才绝艳的,你娘亲,叶轻眉。”
提到“叶轻眉”这个名字,范闲顿了一下,而后叹口气:“正常正常,现在关于我老娘,说谁认识她我都已经很淡定了。所以,你想说的跟我娘有关?”
“是我自己猜测的,我的势力人手其实没有被完全查出来,甚至,目前查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只有北齐那里稍微有些打眼而已。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那位陛下……而且说起来这次试探的也不是那些。我铺开的人手鉴查院已经在查,还需要时间需要线索慢慢来,那位陛下这回试探的其实,是我和我身边的武力。”
“……这和我娘有什么关系?”虽然嘴上这么问,但是范闲其实已经有些想到了。
首先,他想到了五竹,其次,他想到了世上的四个大宗师都跟他娘叶轻眉有关。
许朝暮笑了笑:“几乎走遍各国各地,从做生意开始,慢慢铺开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积攒实力积累财富……从这一点上看,我跟你娘叶轻眉套路倒是类似,只是我……藏得久一点儿深一点儿。”
范闲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的确……走商路建立起庞大的网络和眼线的许朝暮,如果身边或者自己再拥有强大的武力……真的,就像是另一个叶轻眉一样。
而且范闲比别人还多清楚一点,许朝暮虽然按照她自己所说与神庙无关,但是她跟叶轻眉一样,有现代人的知识和思想。
但是,顺着许朝暮这些话细想下去……
范闲觉得自己头皮开始发麻。
按照她说的,因为她有些像是另一个叶轻眉,而被庆帝忌惮试探,那……真正的叶轻眉呢?
许朝暮像是没有注意到范闲心中的惊涛骇浪,笑了笑继续道:“不过因为这次试探没有发现我身边有太过强大的武力,在引开唯一的八品刀客花烛之后几乎能算得上任人宰割之后……唔……应该能安生一段时间了。让那位陛下少忌惮几分放松一点儿,以后做事多少能轻松点儿,我也不想闹得连光明正大呆在京都都做不到。”
范闲沉默片刻:“……你家殿下也知道?”
许朝暮一顿,微微有些心虚:“……知道我受伤之后……应该……都猜到了。我本来是想瞒着他的……谁知道必安……说真的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谢必安他突然去迎使团是为的什么,还特地把你老师都捎上了……”
范闲翻了个白眼。
还能为了什么,为了你呗!
那时候许朝暮在疗伤不方便,谢必安没去找许朝暮说多少话也没打扰忙着照顾许朝暮的花烛和柴藤,倒是拉着范闲事无巨细地全都问了一遍,不只是遇袭时候的事,还有更早些在上京许朝暮可有遇到事。而后,范闲是亲眼看到谢必安写了一封长长的详细的信,让人快马又送回京都去了的。
本来已经知道走私真相的范闲见谢必安去找自己还慎重了一下,以为对方会传达李承泽关于那件事要说的话来着……谁知,被拉着问了大半天的许朝暮,别的事儿一字都没问。
范闲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真实不解的许朝暮,决定……
闭嘴,不说了。不告诉她!哼!
……
不过,一方面谢必安的事儿瞒了许朝暮,另一方面许朝暮虽说是对他解释“马匪截杀”却有意无意地给范闲点明了不少事,让他心中有了更多的谨慎和戒备。于是范闲还是决定小小回报一下的。
机会来得这样快,当晚在宫中的庆功宴上,范闲瞧见李承泽,在庆帝还未到场的时候凑过去打了个招呼说起话来。
本来还想先客套客套寻思着怎么给许朝暮助攻一下帮忙表个白的,结果过去之后一眼就瞧见了李承泽因为拿着酒杯,袖子微微下垂露出的左手手腕上,胭脂色的手绳,以及……手绳上面的小巧挂坠。
得,不用自己寻思话题了,这就来了。
范闲端着酒杯跟另一边的太子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过来半蹲在李承泽的桌前,开门见山地指着李承泽手上的手绳:“呦,殿下,这是许朝暮送的吧?先前没见过啊!”
李承泽眼光闪了闪,伸出右手摩挲着那枚玲珑骰子:“秋冬两季天寒,衣裳袖口紧些,不容易露出来。不过……你这是认得?”
范闲听李承泽这么问,估摸着他大概还真不知道这东西的含义,于是眼珠转了转,看到李承泽桌面上正好有一碟子红豆饼。
范闲很不客气地捏了一个红豆饼咬了一口,一边点头一边问:“瞧见这红豆……饼,我想起一首关于红豆的诗,殿下可想听一听?”
“哦?”李承泽捏着玲珑骰子的手指微微一紧,脸上露出好奇期待之色:“小范诗神的诗,自然是要听的。”
“哎,不敢不敢,这还真不是我的诗,这个吧……许朝暮也知道。”
“哦?”
“不废话,我念了啊!”范闲捏着被自己咬了半拉的红豆饼笑得有点儿促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范闲念完,就瞧见李承泽的眼睛亮了一亮。
“不过……”范闲拖了个长腔调,在李承泽的目光重新落过来之后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许朝暮送你这个,肯定不是应了这首,我觉着应该是另外两句。哦,我从许朝暮那儿听来的啊!”
范闲果断地将那两句诗的出处甩给了许朝暮,坚决不肯背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助攻才彻底嘛!相信老乡也会理解的!
李承泽呼吸微不可查顿了一下,心中竟略有了点儿紧张:“……是什么?”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范闲把这两句念完之后……
那一瞬间,李承泽觉得他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第50章 黄骨鱼汤
宫中关于使团庆功的夜宴,许朝暮自然是并不在意的。
在宫墙之内的大殿上丝竹歌舞声响起的时候,许朝暮身边跟着花烛,走在有些京都的街道上,越走,却越昏暗少人。
直到走到一处巷口,被一个一身黑衣带着面具,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人拦下。
花烛本能地戒备起来,许朝暮却摆了摆手。
是影子。
“陈院长要见我嘛?”
影子看了许朝暮一眼,转过身就走:“跟上。”
往前走了不远,在一个空荡的小院里,在纸灯笼有些昏暗的光芒之下,瞧见了那个端坐在轮椅上的人。
花烛被影子拦在了门外,许朝暮也没有强求,只是从花烛那里接过了两本厚厚的册子,自己抱着,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陈萍萍是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上的,听到脚步声靠近才慢悠悠地自己转动轮椅转过身来,脸上的微笑瞧着倒有些和煦之意。
“许姑娘,好久不见。”
许朝暮抱着怀里的两本厚厚的册子,笑得也很是坦然:“好久不见,陈院长。”
陈萍萍的目光在那册子上停留的一瞬,面上却看不出半点不同:“使团上京城一路,许姑娘倒颇为坦然。”
陈萍萍知道,许朝暮是明白也发现了使团之中有鉴查院的钉子的,是连言冰云也并不知道没有认出来的钉子。
但许朝暮在上京城的一切动作,都没有任何避开使团眼线的意思,几乎算是将自己的所有路线尽数摊在了眼线面前,只差没有详细解说了。
自然,她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以陈萍萍的能耐和心智,只从眼线那里得到些微弱的线索都有可能牵出全篇,更何况上京城本来就有鉴查院的多年布置,并不只使团之中那一点儿消息来源。
陈萍萍也自然明白,许朝暮也是特地想让他“看到”的。
她的手段,她的能力。
她在试图加重自己的砝码,与他谈一笔“交易”。
事实上,到了如今,陈萍萍的确,多了那么两分的兴趣。
许朝暮听陈萍萍这么说,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陈院长知道的,我是生意人,既然是谈合作谈交易,总要有些诚意。只是不知,到如今的这些诚意,陈院长觉得够不够?”
陈萍萍脸上笑意不变:“许姑娘藏得深藏得巧,鉴查院至今也未能查出来多少,上京的这些……若不是许姑娘有意透露,怕也没那么快被看出来。”
而这个有意透露,其实更让陈萍萍心惊。
因为这不是只这一次在鉴查院眼线底下的有意透露,而是从许朝暮高调在上京城开设店铺引上京权贵争相“欺压”那时候开始,就没想着把这些线索藏住,早便是奔着被人察觉而去的。尤其是对比着庆国境内许朝暮手底下至今,陈萍萍仍认为还藏在水下一时没有被查出来的势力的隐秘低调……
陈萍萍自己能利用肖恩的疑心自负布置一个十几年的大局,与之相比许朝暮这只在几年间的布置也许不算什么,但是这样的一个人有这样的心性和远瞻,陈萍萍不得不再多加谨慎来对待。
陈萍萍面上仍旧笑得和煦,甚至笑容加深了两分:“许姑娘的诚意,我见到了。”
许朝暮歪了歪头:“但是陈院长觉得还不够?”
陈萍萍笑着没有开口。
许朝暮既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失望。
将李承泽也算计在内,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庆帝陛下谋划成空孤家寡人,是陈萍萍多少年来一点一点顺水推重做出的结果,计划正走在路上,要在这时候收手甚至摘出李承泽来,不是一点点的事情就可以的。
许朝暮当然知道,唯一能打动陈萍萍的突破口,其实在范闲身上。
许朝暮笑了笑,将怀里抱着的两本册子递到了陈萍萍手上。
陈萍萍先是翻了一下第一本,眼光虽然闪了一闪,却也因为还在意料之中,比较平静。
那是当初在北齐上京城,许朝暮给过范闲的那一本内库观察账册。
“这个在上京的时候我就给过范闲了。”许朝暮知道此时已经对陈萍萍起了深重的戒备之心的范闲不会将这个告诉陈萍萍:“李云睿到底是向着谁的,范闲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陈萍萍抬头看了许朝暮一眼,笑得有那么点儿意味深长:“为了二殿下,许姑娘还真是殚精竭虑。”
许朝暮勾唇一笑:“陈院长不是也有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么?”
陈萍萍没有答话,低下头,翻起了第二册 。
打开第一页扫过两眼,他捏着便册子边缘纸页的手指便微微一紧。
许朝暮笑着道:“等春闱之后,范闲下江南之前,我会送他的那份,定比陈院长您手里这个还要再好上一些。您觉得……这份诚意,可还满意?”
陈萍萍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一淡,顺手合上册子,深深地看着许朝暮:“许姑娘,还想要什么?”
“没了。”许朝暮答得十分干脆:“除了上次与陈院长说起过的,其他的倒不用多提,因为……”
“嗯?”
“朝暮不才,目的……大约与陈院长是一样的。”
……
宫中夜宴结束,时候已经不算早了。
李承泽坐在往许宅驶去的马车上,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压下来,右手还搭在左手手腕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来到许宅的时候,李承泽几乎算是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才进了大门抬眼就瞧见站在门内不远处,微笑着等着他的许朝暮。
昏黄的灯火之下,她的眉眼被衬得格外柔和,映入他眼中,美好地如同一幅画卷。
李承泽几步走上去,在许朝暮微笑着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一把将人搂在了怀里。
一旁的花烛柴藤和五色梅默默地转开视线。
许朝暮愣了一下,脸色有些泛红,伸手扯了扯他背上的衣料:“承泽?”
李承泽埋在她的颈间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低叹了声:“特地在这儿等我回来?”
听到“回来”两个字,许朝暮抿了抿唇,却是没有正面应答,而是……
侧过脸,鼻尖贴着他嗅了好几下,而后才脸上略带了点儿嫌弃地轻轻推开他一点儿:“好重的酒味,这是喝了多少?”
李承泽也没有反抗,任由她将自己微微推开,仍旧挂着笑微微低头看着她。
许朝暮将人推开之后,顿了顿,红着脸伸手去拉他的手掌,牵着他的手往院内屋里拉着走:“这么重的酒味,也不知你现在是不是已经醉了呀?”
李承泽的低笑声响起,一边乖乖被她拉着往内院走,应答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朝暮放心,就算醉了,我的酒品也是比你好上不少的……”
正在花烛和五色梅面面相觑,而柴藤暗暗感叹幸好时候不早羊驼已经睡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