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看起来甚至比她还瘦弱年幼些。
“自腰部以下的躯体……都被奇怪的血食融化了。”
“左手手掌消融,左肩,整条右臂,胸腹肌肤被融化。”
清萤说得心疼,采采却没有露出痛苦表情。
在最初流泪后,她表情便坚强起来。
“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她虚弱道:“只是条件所限,此刻无法郑重叙谢……我命不久矣,如今想与神木大人对话……还望体谅。”
“没事没事,你俩说。”清萤哪会为难她,“不过为你身体考虑,你尽量少说些,让苏木多说,要不然你大概还会咳血。”
“没关系的。”
采采眼珠转动,艰难地望向苏木:“原来您的真名是苏木啊。”
“我并无真名。”苏木低声道,“我只想让你复苏,至于木……我是木头啊。”
木头哪来的姓名?
是少女赋予他感情,所以他方有了名。
有了与她有关的姓氏。
听到这句话,采采想微笑。
可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我现在才知道。”
好遗憾。
好遗憾。
苏木想安慰她不要怕,自己一定会救她。可他的复苏之力怎么都用不出来,怎么回事?
五百年了,他不是变强了许多么。
他刚才明明杀死了天穑城在场的所有强者!
他终于失态:“为什么,为什么会用不出来!”
苏木在恐惧。
他看得出来,谢卿辞和清萤虽在尽力救治采采,可他们不是医修,本质仍是用上好丹药保住采采最后一口气。
等到丹药效果耗尽之时,采采的结局不言自明。
在场能救采采的,只有他。神木之力,能活死人,肉白骨。
如今他用不出来神力,就只能等神木发芽,然而采采等得到那时候么?
他崩溃焦躁道:“为什么会用不出来?!”
现场气氛惨淡,清萤同情这对苦命情侣,不由露出怜悯神色。
“因为你已丧神木之心。”
谢卿辞平静陈述:“这五百年里,你将神木权责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并非有意苛责,但这五百年里,天穑城因枯萎饥荒、荒诞邪祀死了许多无辜生灵。”
苏木眼前浮现自己这五百年来的浑噩经历。
他沉沦堕落,对无辜幼童的死亡视而不见,对无辜女子的遭遇置若罔闻,甚至因弱者的饥饿苦痛感到快意。
不知不觉中,灵力扭曲,外化衣裳都变成了红色。
而过去的他是什么样的?
清萤回想起梦中干净纯澈的山神少年,一时唏嘘。
若这五百年苏木坚守本心,仔细寻觅,或许如今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对我至今作为并不后悔!”苏木却道,“那些人该死!”
“我自知沾染恶孽,不配使用神农尊上之力。”满身鲜血的红衣少年低声道,“我唯独只恨一点,我既然沾染恶孽,为何不纯粹堕落为纯粹恶孽!”
为什么他这缕执念还要保留良知?
如果他是纯然的坏人,是不是在最开始就会屠城报复,就能从那些渣滓身上拷问出采采下落?
如此拖拖拉拉,犹犹豫豫……
他果然是废物。
苏木终于流泪了。
鲜血将泪水染成红色,触目惊心。
“天道大人,我为何不能为恶?”
清萤心说,天道不是早就没了么,他这话是在问谁?
唉,这个世道下,苏木道德底线太高,是个好人,反而遭遇不幸。
“因为您……是最温柔,最善良的好人呀。”
采采轻声回答。
她否认谢卿辞的言语,却温柔地没有直说,只是安慰备受打击的苏木。
苏木颓废道:“我的灵力尽数被污染。”
他释放灵力,绿光不再莹润纯粹,其深处萦绕着化不开的红黑之气。
无论是救治采采,还是复苏神木,他都做不到了。
谢卿辞道:“你镇守一方太平万年,从无过失,堕落亦是因人类之故,倘若天道在位,他会判你无罪。”
苏木的视线微微颤抖:“我……”
他跪倒在地,作势要向谢卿辞磕头:“神木自知有罪,只求您救采采一线生机,她善良柔弱,从无错处!”
苏木这是把师兄当成救命稻草了?
清萤本来觉得有点奇怪,但仔细分析。
天道缺失,仙人以下,师兄确实是最强的几人。如果能得到神木,把师兄根骨治好,他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外界情绪的激荡似乎分毫不会影响谢卿辞,他微微抬起手,淡淡的金色光点自土壤涌出,向他汇集而来。
金光辉映中,谢卿辞仿佛神灵般冷漠超然。
“我已与你许下承诺,让你与妻子相见,自不会失言。”
“但你妻子伤势过重,药石罔医。缺失的躯体,只能以有灵之物填补。”
还有什么比神木更好的补物?
苏木大喜过望:“我愿神魂消散,以救采采!”
采采却拼命挣扎:“不、我宁可与他死在一起――”
谢卿辞并未理会采采的意见,与他对话的,始终是苏木,这样的他显得有些冷漠。
“那契约成立。”
点点金光自谢卿辞掌中流淌而出,将苏木与采采包裹,在那柔和中正的金光中,苏木身形渐渐消散,采采的躯体逐渐完整。
“这是你万年积累的功德之力。”
“功德有善之人,理应得到勋奖回报。”
苏木表情逐渐释然欣慰,采采却哭泣不止。
“不要,上仙,求求您不要,我宁愿与神木大人死在――”
“采采!”
苏木呵斥道:“不得无礼,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少女含泪望着他:“可我刚刚苏醒,你便要离我而去么?”
独自活在充满肮脏恶孽的世界,她宁可死。
苏木再难言语。
他有些悲伤地望着采采:“抱歉……可我想你活下去,你才十四岁……”
采采难过的大哭,她此时下半身躯体已经凝实,便踉跄地向苏木冲来。
苏木想要拥抱她,可此时他的身形已经成为半透明状,眼看便要消散。因此采采甚至无法触碰他的身体,整个人扑了个空,跪倒在地哀哀哭泣。
场面凄惨极了。
这还奖赏有功之人?看着跟拆散有情人的大魔头一样。
清萤面露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劝解安慰。师兄说话半点转圜余地不留,她现在连安慰的话都不好说。
嗯,她就安慰说――
“只是天穑五百年来枉死的冤魂,如今渐有魇力之状,需要超度祓除。”
谢卿辞不疾不徐道。
“苏木,你仍不能放弃你的职责。”
苏木呆住:“可我要死了。”
“在你缺失的时间,将由你的妻子代为履行职责。”
这次,换采采呆怔。
苏木回过神:“采采只是凡人,毫无灵力,她年纪小,做不了祓除魇力的事情,便汲取我的神魂――”
采采却在谢卿辞言语中听出另一番意味。
她坚定道:“祓除邪祟,可以让他早日回归么?我拼死也会做到!”
这确实是不错的结局了。
清萤打量采采,寻思自己能赠送她哪些法宝让她护身。她正在融合神木执念,以他俩夫妻亲缘,之后必然能具有一定灵力,使用法宝不难。
“师兄,你讲讲要祓除什么邪祟吧,”她试图为这对苦命情侣说话,“让苏木为采采出主意,他也能放心。”
苏木眼巴巴瞅着谢卿辞――
“之后不是也能交流么?”
谢卿辞不解:“苏木消散后,将留下一粒神木之种――这便是旧址巨坑中缺少的种子。这粒种子便由采采种下,精心养护,不得松懈,直至神木发芽。”
而据谢卿辞所说,苏木神识在种子中将沉眠至发芽,但偶尔也会有清醒时刻,具体规律,便需他们夫妻二人探索。
“由采采担任神木圣女,你们负责净化这片土地的魇气,重建天穑城。”
至于清萤二人――
谢卿辞平和道:“我们会留至神木发芽之日,取初生枝叶。”
听到这里,清萤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师兄说话怎么大喘气呢!
变坏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笑,这下苏木能够复生,采采病也好了,而且苏木缺失的时间,采采安全也能保证――
明明都是大好事,偏偏师兄要故意做出那般冷漠神色,搞得人心里发慌。
果不其然,苏木两人在理解谢卿辞言语后,先是不敢置信――
谢卿辞终于柔和神情,露出了温和的浅淡笑意。
“这五百年里,辛苦二位。”
苦命的有情人这才又惊喜又释然地哭泣。
金光渐渐散尽,在苏木消弭之前,采采双眼通红,握着那颗翠绿剔透的神木种子,坚定又温柔地许下承诺。
“我等你。”
“十年,一百年,我都等你。”
而这个善良又温柔的姑娘,必然能坚守本心,祓除邪祟,履行自己的失言。
不过清萤心说应该无需等那么久。
毕竟她和师兄还等着采摘神木枝叶呢。
苏木消散,谢卿辞安静地没有说话,给了采采充足时间消化情绪。
谢卿辞说:“接下来,便是消弭一切污浊罪孽,重建天穑的过程。”
清萤:“嗯?”
谢卿辞含着淡淡笑意:“你以为,犯罪的只有此处之人么?”
这位仙君相貌出尘绝美,即使眼蒙白纱,也不难想象白纱之下出众的眉眼。他更是自己与苏木的恩人,正直公平,除了偶尔有些小小恶趣味的细节,性情看不出半点瑕疵。
此刻他声音那般好听,温柔轻盈,甚至还带着笑。
可不知怎的,听他这般言语,采采心中竟打了个哆嗦,仿佛骨髓都浸入冷水中。
她目光悄悄转向那活泼善良,与她同龄的清萤姑娘。
清萤姑娘惊叹地望着谢仙君,眉眼带着笑,完全没有敬畏之色。
……她好厉害。
仙人有别。
即使是面对神木大人,她也总不自觉带着尊敬。
谢仙君显然比神木大人更加……凛然不可侵。
在这种认识下,采采不禁对清萤更多了几分钦佩。
“你在此处与采采一起。”谢卿辞说道,“记得用法宝护身。”
清萤笑眯眯摆手。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谢卿辞冲采采微微颔首,后者顿时受宠若惊,慌忙回礼。
清萤扶起她,示意她无需这么紧张。
“没事,师兄不是那么刻板教条的人,你身体才好,我陪你稍微活动一下手脚吧?”
“这、这怎么好呢?”
“没事啦,师兄你去忙,我陪采采适应。”
此处邪修均被苏木杀得干净,没什么需要担忧的地方。
谢卿辞运起灵力,轻点足尖,宛如神话仙君般腾云而上,飞往天穑城上空。
“这是去算账啦,暂时不用担心师兄。”清萤说道。
她目前对谢卿辞实力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
师兄在短时间内,可以发挥接近全盛时期的实力,但根骨终究损伤太过,这种状态无法坚持太久。
“只是天穑城首脑都死在此处,应该组织不起像样的对抗了。”
她扶起采采:“这里太脏了,我们去别的地方。”
“好。”
采采不好意思太麻烦清萤,只小小地倚靠她,尽量忍痛靠自己独立行走。
说来也怪,当她生出这样念头后,那些消融后被苏木弥补的伤处,便自然流淌起暖意,消解她的僵硬疼痛,仿佛无言的安抚。
是神木大人还在陪伴她。
想到这里,采采心中隐痛,鼻尖微酸。
不能让清萤姑娘看见她流眼泪,于是采采努力克制情绪,不想让清萤看见。
其实清萤已经听见那声短促哽咽了。
她非常理解采采心情,只是不好开口――万一采采不需要她的安慰呢?
清萤不想让气氛更尴尬,便轻拍采采的手背,表示理解与安慰,随后安静地扶着她,走出这片死寂树林。
走出树林,开阔的地形与干燥的风,让采采心情缓和了些。
“原来外面已经变成这样了,”采采轻声说道,“完全看不出我那时候的样子。”
“没事,很快就会好的。”清萤笑眯眯道,“这里的生机,会因为你和苏木一起复苏的。”
采采忍不住抿出笑意,在心里对那样的未来生出些期待。
她想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筑建自己与神木的家。
“咦,好亮。”
清萤望着天空,天穑城的天总仿佛被尘埃蒙住一层,让人瞧着无端压抑。
但此刻,却像有道强光,用力撕碎了这片尘垢。
――谢卿辞。
那熟悉的嗓音在天穑城每一处回荡,甚至蔓延向城外千里。
他。
她。
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