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傅眸色一厉,呵斥道:“将军!”
面对三朝元老兼顾命大臣的方太傅,公仪将军也不得不收起戾气,恨恨销声。
几句话的功夫,殿门传来声响,公仪将军望见云珩英英玉立地踏出殿门,面色一寒,冷声道:“下官身子不适,先回府了。太傅大人请便。”
方太傅与走过来的萧太尉对视一眼,各叹一声。
云珩目送诸位大臣离去,转头看见了三皇子云珀。
“皇兄。”云珀谦恭唤道。
云珩微笑点头,二人并肩朝外走去。
“公仪将军似乎情绪不佳,皇兄不去劝慰几句吗?”
云珩道:“舅舅纵横疆场多年,身上沾染太多戾气,难免冲动,过些时日他就能明白父皇的苦心了。”
云珀叹息,“民生多艰,才太平了十多年,父皇自是不愿起兵的。”
两人就此简单说了几句,往前行不多远,云珩停下,道:“孤要去寒阳宫探望四皇弟与六皇弟,三皇弟可要同去?”
“我晨时已去过,就不去了。”
云珩朝他点头告辞,要走时,云珀又喊住他,“皇兄瞧着清瘦许多,可是梦魇所致?”
他问完,瞧见云珩眉峰短暂地聚拢起,转瞬又舒展开,心中一动,接着道:“臣弟对梦魇之事不了解,但听闻除却引梦香,许多花草毒虫也是容易导致幻境的,皇兄可要当心。”
云珩朝着他笑了一下,这一笑与先前不同,舒朗中带着些明目可见的疏狂,“皇弟费心了。”
言毕,转身朝寒阳宫去。
云珀立在原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身后心腹低声道:“殿下以为太子所言有几分真?”
“半点都没有。”云珀朝宫门走去,道,“兄弟几人中,他最会遮掩,凡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没有一分是真的。”
“可编造梦魇之事对他能有何益处?”
云珀面色不善,“怕是又要借机挑起事端。”
他又叮嘱道:“我离京后,你们不可招惹他,他风头正盛,暂且避他一避。”
心腹道:“是。”
云珩先去的寒阳宫,殿外森严,殿内冷清,云琼与云璃分占半边宫殿,听闻他来了,默契地紧锁宫门。
吃了闭门羹,云珩不在意,转道去了露华殿,刚到宫殿门口,宫人就候着了,恭敬道:“殿下,娘娘今日凤体不安,早早歇下了。”
“这才半个月,母后已数次不适,该多注意才是。”
宫人缩着脖子道:“是,奴婢会转告娘娘。”
云珩不喜宿在东宫,趁夜色未浓出了宫门,在宫门口“啧”了一声,道:“都不是。”
不是他那几个兄弟做的怪,也不是皇帝,那会是谁?
他又燃起了引梦香。
再度相会,依旧是圆月阁楼,棋面都是上次的残局。
“上回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不知道有没有给神仙姐姐造成困扰?”
虞秋这几日被葛齐、余延宗和梦魇邪术弄得心力交瘁,此时听他再提邪术,恨不得把他从阁楼推下去。
她摇头,帷帽垂纱如浪涛晃动,“殿下既已亲口在朝会上解释过了,便罢了。”
她强调了“亲口”两字,好让云珩知晓她也是知道他的事情的。
“如此便好。说起来,神仙姐姐笃定不会出兵,竟也说中了。”云珩嘴角悬着笑道,“我原本还对神仙姐姐的身份有些猜忌,现在看来,是我多想……”
“不必再拿这个试探我。”虞秋连在梦中都觉得乏力,不愿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不信就是了,何必编造艽氏的事来耍弄我。”
云珩抓着棋子的手顿住,棋子一颗颗脱落进棋盒。
他难得踌躇:这算什么?网都还没织,鱼就自己跳进来了?
虞秋是真的累了,接着说道:“我无意招惹你,梦中所见会守口如瓶,你大可放心。今日之后,你不必再刻意用引梦香见我,我也……”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神仙姐姐。先前是云珩疑心了,望神仙姐姐见谅。”
虞秋愣住。
“云珩不该编造边地战事妄图试探仙姑,请仙姑恕罪。”
虞秋第一次见他俯首致歉,这会儿脑袋发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犹疑不决,隔着垂纱看见云珩言辞恳切,一点也看不出敷衍应付。
这是什么意思?坦白直言反倒让云珩信了自己吗?
隔着垂纱静看他许久,虞秋方小心翼翼道:“无妨……”
云珩眼眸一弯,一双含情眼中笑意宛若春水湖面的涟漪层层荡开。
不得不说,他的确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俊雅好相貌,温柔笑起时周身泛起融融暖色,很容易就让人心生好感。
惧怕他如虞秋,在这一瞬间也动摇了起来。
是啊,他是当朝太子,若当真信了自己,那不管是余延宗还是葛齐,都不用怕了。
这念头如嫩芽疯长,转瞬爬满虞秋心头。
云珩是最正统的储君,且手段狠辣,有他支撑,谁也翻不起风浪。再说了,前世他答应了要为爹爹翻案呢。
虞秋心跳加速,掐着自己大腿保持沉静,“你心中存疑也是理所应当,我无意诓骗你,便再告知你一事……”
云珩容色一敛,恭敬作揖,“神仙姐姐请讲。”
虞秋打定主意要靠他来护住自己与爹爹,但不敢轻易暴露身份,只能先将余延宗搬出去。
现在时间还早,若是他已生了谋害太子的念头,那是他罪有应得。若他是之后被人逼迫,那云珩现在也查不出什么。
先试试云珩会不会出手,再看是否将葛齐要诬陷虞行束的事告知于他。
虞秋闭上眼,道:“兵部有一主事余怀岸,其子易遭人挑拨,恐于太子有威胁,太子当心。”
“余怀岸……”云珩重复了一遍,“是,多谢神仙姐姐。”
虞秋说完就后悔了,万一余延宗现在并未起心思,那不是自己预言不准吗?还要如何取信于他?
她心中一急,忙又道:“还有,太子四月间或有血光之灾。”
这是她前世听别院的侍女提的,云珩曾在四月间受过一次伤。是刀伤,伤及右臂。
这点虞秋不怕不准,他若受了伤,那就是自己预言精准。若是没有,也可以说多亏了自己的预言让他有了提防躲避过去,总有法子糊弄的。
云珩笑着应了,醒来后就吩咐侍卫去查余延宗一家,又让人将朝中官员及其家室名册送来,要的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
知晓他朝会上解释了梦魇的事,说明家中官员至少五品以上;不知艽氏进犯的事,那就是未能参与白日的偏殿政事,少说也是三品以下。
有了范围,就好查了。
至于血光之灾,他过耳即忘,是一点都不信的。
第14章 虞秋
五品、四品官员家中有娇宠着的年岁浅、符合身长的杏眼姑娘,递上来的名册只有五人了。
其中一个是云珩见过的,确定不是梦中人,还有三个毫无印象,只有虞秋的名字让他眯起眼眸,他想起湖畔初见时虞秋的反应。
她依在萧青凝身上,衣袂轻扬,眸中含泪,楚楚可怜。
不是与梦中人对不上,而是没法比较,不论是身长还是眼眸。
或许,当日她并非因云珀的羞辱而哭。
“余怀岸祖籍静海,祖上三代皆是商户,有一妻两妾,一双子女均是正妻明氏所出,另有一干女儿是昔日同窗的户部侍郎虞行束独女虞秋,来往较密的除了虞行束,还有詹事司直白齐林与上牧监丞……”
云珩指尖点着虞秋二字,待侍卫将余家相关信息报完,问:“余延宗与虞秋关系如何?”
侍卫如实道了,而后补充:“太尉府的萧氏姐弟似乎与余氏兄妹不对付……”将昨日虞秋失约,萧青凝愤然离去的事告知,侍卫道,“今晨虞家小姐差人递信去萧府再次被拒……”
云珩支额静思片刻,嘴角一弯,道:“这倒是有趣。”
已经不用查了,所有线索的交叉点,始终只有虞秋一人。
但仍有一个疑点,若梦中人是虞秋,她为何要将青梅竹马的余延宗揭露出来?
左伶夷等人已看了半晌,疑惑问:“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云珩道:“钓鱼。”
几个幕僚面面相觑。
“把几个月前军饷意外的事捅出来,往余怀岸身上推。”既然信了梦中人的话,那就一定要做出些什么,不然怎么让她信任。
余延宗那边也得使些绊子。
却也不能太狠,干脆地将人除去了,哪还有钓着她的饵?
云珩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然后与幕僚商量起正事,再晚些时候又去了趟公仪将军府。
深闺娇女不好接近,他要确定对方目的与身后主谋,需要一个近身的机会。
丫鬟推门进来,虞秋一惊,急忙将桌案上写了一半的东西遮住。
“小姐,去送信的人被赶回来了。”
“为什么啊?”虞秋不解,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先前她给萧青凝送信,就算不来,也能收到回话,从没这样过。更何况,她这次是以教萧青凝做云片糕为借口的。
丫鬟道:“小厮才说了是给他们家大小姐的信,就被赶出来了,萧府下人说他们家小姐不接陌生人的信。”
小厮还是先前的小厮,她这边没变,那就是萧青凝那边出了事,难道被她家里人发现,不许她与自己来往了?
虞秋歪头苦思了会儿,发现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没法与萧青凝约见了。那可是太尉府,守卫森严,她是怎么都进不去的。
不过还好,云珩这边很顺利,只要让云珩信了自己,保住了自己与爹爹,与萧府重归于好的事可以慢慢来。
虞秋说服自己,让丫鬟掩门出去,一个人继续奋笔疾书。
她觉得萧青凝说的对,想不通那就一遍遍读,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嘛。她给葛齐、余延宗、云珩等人都编了小册子,重要的事一一记下,反复琢磨,就不信还能吃亏!
虞秋将写好的小册子藏进床头,听见外面有动静,揉着酸胀的手腕出去,见丫鬟拿着张帖子。
“公仪将军府送来的。”
“将军府?”虞秋心中一紧,没敢接帖子。
云珩是去年被封太子的,同年,生母公仪颖被封皇后,公仪将军府也就是云珩外祖家。
虞行束是户部正四品文官,与武将没有一点关系,将军府怎么会给自己家下帖子?
只要打开帖子就能知道的事,虞秋却不敢接。
“小姐,好像是将军府的老夫人要过寿了,送帖子的人喜气洋洋,说老夫人喜欢热闹,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送了。”
丫鬟一句话把虞秋解救出来,她心回到肚子里,终于有勇气接帖子。打开一看,果真如丫鬟所说,是公仪老夫人七十大寿的帖子。
公仪老夫人出身名门,自己是一品诰命夫人,丈夫儿子均是战功赫赫的名将,唯一的女儿当了皇后,亲外孙是当朝太子,这身份地位整个皇城找不出第二个。
然而将军府行事低调,鲜少有宴请,虞秋还是头一回收到他们府上的帖子。
前世有这场寿宴吗?虞秋记不清了,她临死前遭遇太多,这些琐碎事情早已遗忘。
但无论如何,虞秋都是不准备去的。
一是她原本就不喜欢赴宴,以前有余夫人这个干娘带着偶尔会去一两次,现在她不愿与余家扯上关系,自然是不能去的。
二是公仪老夫人寿辰,云珩定是去的。万一与他撞见,那简直是要虞秋的命!
虞秋做了决定,但心里还是有一点迟疑的,这场合,萧青凝定是去的,倒是能有机会与她见面约个别的联络法子。
太冒险了,万一不巧碰见云珩呢?说不准还会被余延宗缠上……
虞秋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将帖子抛在了一边。
虞行束是一向由着虞秋的,晚些时候回来了,道:“那就说身子不适去不了,回头爹让人备好贺礼送去就行。”
这事敲定,他又语重心长道:“身子好了该出去玩就出去玩,姑娘家闷久了就没了鲜活劲,去找萧青凝说说话也成啊……”
他的话正好提醒了虞秋,虞秋叹气道:“她不愿意见我,大概是被老太尉知晓,不准她出门了吧。”
“不应当啊,今早我还在殿前碰见了太尉,和往常一样无视了我。若是知晓你与萧青凝来往,他该对我横眉冷眼才对。”
虞行束习以为常,说得很是自然,虞秋摸了摸耳朵,觉得爹爹有点可怜。
她好多年没见过萧老太尉了,偶然碰见也是赶紧躲开,所以还没遭过老太尉的冷眼。说起来也幸亏老太尉有风骨,不屑用强权打压虞行束,不然他哪能做到户部侍郎的位置。
“那兴许是她爹娘发现了吧。”
虞行束是不愿虞秋遭人冷脸的,不让见就不见了吧,他道:“那你就与丫鬟们出去玩,买首饰放纸鸢……”
虞秋嘴上“嗯嗯”应着,其实根本就没想出去,因为出门就得带上葛齐。
她本以为第二日余家就该来人问她是否去公仪老夫人的寿宴了,结果一直等了两日才有小厮来问。
虞行束与她说了,她才知晓,是余怀岸在军饷上犯了错,公仪将军与兵部尚书大怒。虽不至于陷入牢狱,但罚俸贬职是一定的了。
一定是云珩做的,他真的信了自己!
虞秋又惊又喜,赶紧绷住脸不让自己露破绽,然后让人去慰问余蔓秀。
丫鬟回来后道:“蔓秀小姐还好,就是余大公子不太好……”
“他怎么了?”
“小姐你先别急,没什么事,就是……”丫鬟吞吞吐吐,“就是书院学生蹴鞠时,不慎被人砸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