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池梦鲤, 寄望舒瞬间眸中放光,如同一个孩童瞧见自己许久不见的长辈一般欣喜,松开归不寻的手小跑了过去。
“池夫人!”
受唤之人面带微笑, 一幅恬静安详的模样, 一如在九幽冥海相遇那日一般打扮,双手端庄优雅交叠于身前,缓步跟随在离蛟与楼弃身后。
寄望舒来到池梦鲤身边, 亲切挽住她的臂弯, 小脑袋自然地靠了上去, 埋在她身前蹭蹭:“池夫人, 你怎么也来了!我可想死你啦!”
“蛟蛟与我提了一嘴要来噬魂幽谷做客, 我又惦记着你,”池梦鲤温柔抚摸着寄望舒的发顶, 笑意缱绻, “这回我就做一次不速之客, 不请自来了。”
离蛟回过头, 扬了扬下巴:“怎么样,小爷我够意思吗?”
“够够够!”寄望舒一个劲的笑着,还沉浸在看见池梦鲤的喜悦之中。
楼弃一如既往的面带浅笑, 随众人一同回过身去望向宛若母女的二人。
只是无人发觉, 仙君扫过池梦鲤的眼神复杂又深沉, 晦暗不明。
池梦鲤同样面带笑意自然环视众人, 目光对上意味深长的视线之时,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竟要比在旁人身上多停留片刻。
眉眼弯弯犹如春风拂过, 漾起一湾暖意, 对上那人清冷淡然恍若秋风的平淡笑眸, 却是叫人忽地生起一阵鸡皮疙瘩。
明明是两个最是柔和温润之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却仿佛进入了寒冬腊月,卷起凛冽冰霜。
寄望舒正抱着池梦鲤的手臂与离蛟说笑,在场之人唯有正殿之前的归不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长眉微微拧起,魔尊的视线在二人之间迅速徘徊片刻。
进入梦魇之后,所见旧人的神情几乎都美好的不太真实,就连谢无霜这等平日里不苟言笑之人,都在面上寻得柔色。如此一来,面前这两个本是温柔之人的眼底,暗藏的敌意便更加显得突兀。
就好像……他们并不属于这场梦境,而是拥有自己本真的意识似的。
归不寻没有立即寻找答案,而是先将众人领进屋内。
梦中牵绊太多,稍不留意就会使寄望舒魂飞魄散,在没有确认自己的猜测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
众人落座桌席,有说有笑,看上去一片大战之后的祥和之景。
“寄姑娘现在恢复了全部力量,可还习惯?”楼弃看似不经意的随口问道。
寄望舒笑了笑:“挺习惯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后四尾就像突然一起恢复了一样,感觉没有经历过那个过程一样。”
“大概只是五尾六尾造成的忘性太大,你对那些事情的记忆淡化了罢。”楼弃端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
氛围融洽轻松,寄望舒并没有对楼弃的话语深究,也没有对往事细想,只是顺应着他的话语点了点头,扭脸又和离蛟聊起了天。
寄望舒身侧之人却兀自沉思起来。
寄望舒刚才那番话似乎有些过于巧合。梦境之外,九尾刚刚从九幽冥海得到龙鳞,恢复四尾,而梦境中的她却说对于后四尾没有太多印象,两者所经历的事情和记忆几乎吻合。
也就是说,寄望舒虽然沉浸在梦境之中,但她对于中间那段莫须有的大战是毫无了解的,只是浑浑噩噩接受了梦中的设定,而且受到梦境的引诱和干扰,才会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要想让她意识到梦境与现实的矛盾,寻找突破口就容易许多。
可……归不寻总有一种直觉,楼弃方才漫不经心的几句说辞,似乎并不是随口说说,倒更像是故意而为之。
他难道有意引导在寄望舒沉浸在梦中,不想让她发现其中端倪?
但楼弃又是如何能够干扰寄望舒的梦境呢?他此刻不是正在与煞祖附身的林婉婉对峙吗?
归不寻还未理清楚头绪,思路就被一旁的池梦鲤打断。
她拉着寄望舒的手放在掌心,眼睛却是朝着楼弃的方向望去,语调看似婉转温柔却暗藏锋尖:“楼仙君此言差矣,若是望舒因为五六两尾的忘性大了些,也不会将六尾之后经历之事全部遗忘不是?我本以为仙君心思缜密,不想这会儿却打起马虎眼了。”
池梦鲤说得委婉,却字字针锋相对,都在挑楼弃刚才那句话中想要掩盖过去的漏洞。
她所说的这些,也正是归不寻心存疑惑的地方。
他不禁想起自己刚才那个大胆的推测——两人都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本体。
但两人的真身都无暇在此刻像归不寻此刻一般进入梦魇之中,所以换句话说,梦境中的池梦鲤和楼弃,有很大可能是他们各自的一缕元神,早在何时便留存于寄望舒体内。
元神若是想要进入他人意识,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将元神混入息流注入目标体内。
注入体内……
是了!楼弃和池梦鲤分别都有一次为寄望舒注入灵力的举措!
楼弃是那次鹿鸣镇,为寄望舒愈疗创伤;池梦鲤是在九幽冥海,替寄望舒剔除脉络间的寒息。
若真是这样,这就说的通了!
狼眸暗暗波动,归不寻再抬眼时,望向楼弃的目光十分复杂。
鹿鸣镇。
难道早在一开始,楼弃接近寄望舒就是别有所图。
一路上的种种,竟都是他演的一出好戏?
归不寻不动声色地审视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即使是这时候,那张白净面上也依旧挂着浅笑。
虽然刚刚与楼弃接触的时候,他就心存疑虑过,也提防过这人是不是心存不轨。可一路相伴,种种经历走下来,这种念头早就被一点一点打消,楼弃甚至像是最信任的师长一般的存在。
要说此刻归不寻没有一点儿震惊和不可置信,那是不可能的。
想起先前谢无霜所言,关于青云门众人的下落,唯有楼弃与离蛟会略知一二。当时归不寻还疑惑过片刻,谢无霜与楼弃按理来说并无太多交情,照道理,她应该要么一概不知,要么就是了如指掌,绝不会出现放任消息被他人掌握而毫不过问的情况。
现在想想,如果楼弃一直存在于梦境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影响梦中人物的意识,谢无霜会如此言说也就不算奇怪了。
横竖现在也无法当面质问他,还是先问问青云门众人的下落吧。
“又肥又嫩的叫花鸡来咯——”莲华殿的掌勺大厨刚巧端上第一道菜,无人吩咐他,叫花鸡依旧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寄望舒的正前方,香味醇厚扑鼻,馋的小狐狸两眼放光,手中长筷紧握,蓄势待发。
寄望舒虽然馋嘴,却也没有立即动筷子,而是先望了归不寻一眼。
还是应该等尊主先动筷子,才合乎规矩。
倒也不是寄望舒要和归不寻客气,只是她打心眼里地想要保留这份对他的尊重。
归不寻接收到那道眼巴巴的视线,立刻会意,拾起筷子夹起一块嫩肉,自然放在寄望舒面前的碗中。
众人见尊主有所动作之后,也纷纷动筷,桌上氛围一时间倒也融洽,归不寻趁机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许久不曾听闻青云门众人的下落了,楼弃,听说你知晓一二,不如同我说说?”
“尊主忘性都快赶上寄姑娘当初了。”楼弃面不改色,捡起一块白肉入口咀嚼,随后道:“浮青已去四海云游,而林婉婉和行无祟早已身陨,双双在那场战役中赴死。”
“……”
桌前谈笑的声音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其他人都仿佛没有听见二人交谈,有说有笑,唯有归不寻神色凝重一瞬,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叫花鸡,掩饰复杂的心情。
一颗心先是一沉,再是漂浮不定。
他总觉得,楼弃或许不会同他说实话,与其这样询问他,还不如一会儿霸王硬上弓,讲他拉走直言逼问。
他对于楼弃方才的猜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若真是出了差错,那也只能说明梦中楼弃并无意识,不会影响大局。
“你还记得那天的场面吗?他们是如何身死的?”一直与离蛟寄望舒聊天的池梦鲤忽然扭过头来,看似随意的搭了一嘴。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到楼弃身上,连带着前脚刚踏入莲华殿的谢无霜与归离也齐齐望了过来。
楼弃开口前,与归离对视一眼,后者的神情骤然变化一瞬,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情绪,像是激动,又有些局促不安。
楼弃捕捉到那份微妙的情绪,不免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即使是在寄望舒的梦境中,归离依旧有如此真实的情绪。
或许是他筑梦之时忽略了这一点,注入了太多自己的主观意识了吧。
“当时火浪滔天,煞祖腾在空中,你我众人皆身受重伤散在谷底。”楼弃不紧不慢地瞥了一眼上第二道菜的大厨,随后淡然抬眼对上池梦鲤不算友好的视线,“行无祟与林婉婉虽然身负重伤,却在煞祖最虚弱的一刻化作两道纯粹幽火,自焚元神与煞祖同归于尽。”
楼弃说得坦然,末了,冲着池梦鲤轻轻笑了笑。
不得不说,在场的不确定因素除了归不寻之外,还有池梦鲤。
她的出现,着实令他自己也震惊了一瞬,不仅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而且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这个女人,远远比他预想的要精明的多。
她是什么时候察觉自己的呢?
楼弃不动声色的抿抿唇,暗暗用舌尖在口中舔过唇瓣。
除了慌乱,他不禁还有些兴奋。
全局被攥在手心太久,都快忘记失控的滋味了,有了池梦鲤的插手,事态似乎变得更加有意思了起来。
第57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五)◎
“啊……”小狐狸坐在一旁乖巧的听着众人谈论往事, 当听到林婉婉与行无祟身死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叹息一瞬,“这么久不曾听闻他们两个的消息, 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回到青云门潜心修炼大有作为去了而已, 谁知道居然是……”
寄望舒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后面的话语她不想再复述出来,生死对于她来说, 还是有些陌生,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好端端的, 怎么就没了呢?
她都有些习惯外出总能遇上行无祟的不请自来, 还有林婉婉那张又凶又拿她没辙的面孔了。
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节点,她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思绪还没结束, 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画面中的场景十分熟悉, 似乎是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四周青砖碧瓦, 站了许多素衣白袍的修士,个个面色低沉哀恸。
视线向下移去,自己的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捧干净素雅的鹅黄花束, 只有零零散散几片绿芽相衬。
裙摆簌簌落下, 沾染了石砖上的尘土, 那捧鹅黄色的花束被自己搁置在身前的一个土堆前方。
土堆有些庞大, 刚好能够遮掩一男一女两具躯体。
寄望舒用力眨了眨眼, 对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似是而非的场景感到恍惚。
“寄姑娘连这也忘了吗?”越过归不寻和池梦鲤审视的目光,楼弃朝寄望舒的方向望了一眼, 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只是睫羽扑簌, 垂下眼帘,“当时璇玑上仙和弟子的殡仪你可是央求着我带你前去的。”
楼弃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语调仿佛暗藏玄机,蕴藏着一种勾人心神的力量。光是听见他的声音,寄望舒脑中好不容易摒弃的画面就不由自主的再次浮现出来。
画面一转,出现了楼弃淡漠平静的面容,手中也捧着一束和自己方才手中相似的花朵。
寄望舒终于妥协,慢吞吞轻声道:“……我好像,确实想起来了。”
归不寻狼眸一紧。
糟了,刚才楼弃恐怕是在篡改寄望舒的记忆,临时加入了青云门众人身死这段回忆。加之他方才言语上的反复强调,恐怕寄望舒此时已经对行无祟林婉婉牺牲这件事情深信不疑了。
归不寻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楼弃开口的同时,他也隐隐约约能够想起不少碎片一般的画面,零零碎碎,拼凑起来却都是那两人的面孔。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是梦境的主人,所以受到的影响才不会那么大,还能留存一些理智劝诫自己清醒。
既不能明说,又暂时找不到机会打断楼弃,除此之外,归不寻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离开梦境,将行无祟和林婉婉两个活生生的人领到寄望舒面前来。
可入梦容易出梦难,要想离开这里,只有等梦境之主意识清醒,其他梦中人才能够自由进出。
等于无解。
没来由的,归不寻的视线落在池梦鲤身上,却发现那人同样也在望着自己。
眼神交汇的一刻,池梦鲤灵动温柔的眸子略略睁大一瞬,有些惊讶于归不寻的表现,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她默默望了一眼楼弃,不动声色地向归不寻眨眨眼。
这几句等同于在让归不寻确信自己的猜测,一颗飘忽不定的心也终于落下来。
离蛟感受到一种莫名焦灼的氛围,环视一圈,除了跟自己同样呆若木鸡的寄望舒之外,似乎没有哪个是能让他插上话的,索性把脑袋一埋,闷头夹起菜来吃。
一边吃,还不忘照顾一下手足无措的寄望舒,往她的碗里也夹了几筷子。
“这个好吃。”“这个也不错。”“你尝尝这个。”
寄望舒一双杏眸中闪烁着感激的神情,连连接下离蛟的好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挨个塞进嘴里。
原本就觉得大人的世界好复杂,这下好了,怎么连归不寻也掺和进去了的样子。
寄望舒愁容满面,望了一眼同样坐立难安的离蛟。
这回只剩下小金龙跟自己同甘共苦了。
“在聊什么呢?”谢无霜随着大厨们一同走入正厅,身后还跟着归离。方才归不寻传话过去,让她将归离也一同带来用膳,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寄姑娘的意思。
“无霜姐姐快过来坐,我和离蛟特意给你们留的位置呢。”寄望舒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立马热情地招呼谢无霜和归离坐在自己与离蛟中间。
谢无霜挨着她,归离挨着离蛟——刚巧这俩人外貌上看起来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模样,坐在一起倒显得十分和谐,尽管年龄上面离蛟能做归离的祖师爷。
二人一来,原先明枪暗箭的三人便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笑笑,直到桌上的餐盘逐渐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