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捏着额角,叹了口气,
“罢了,你再多带些人手一并跟去,务必保证八阿哥的安全,有什么事随时过来回禀。”
达春连忙答应着退下了,皇太极则瞅着关雎宫里摆着的那一只糖画陷入沉思。
那龙画得确实惟妙惟肖,搁了这么久也没有融化……真是稀奇,平安竟然跟着孔有德跑了!
孔有德归附尚不足一年,他们何时有了交情?
他想来想去,也只是想起来这两人仅在宫宴上见过面,私下的会面从来未曾听说。
“大汗、福晋不好了,奴才不认识字,这是八阿哥留在桌上的,您快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苏雅急急忙忙的跑进殿中,手上拿着一封信,联想到平安至今尚未回来,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惊慌,
“八阿哥莫不是留书出走了吧!”
纸上写的是汉文,难怪苏雅不认得,皇太极一眼便看清了那纸上写的内容,大意是想去海边看看,不用担心他,过几天就回来。
倒是文绉绉,像是精心斟酌过的,还在其中表达了对于不辞而别的歉疚之情。
皇太极将那页纸递给海兰珠,忍不住冷笑一声,
“真是好样的,连先斩后奏都学会了。”
第63章
回程路途遥远, 孔有德和耿仲明请求率先离席,皇太极自然无有不允, 平安等了片刻, 便跟在两人身后一并离开。
然后他急吼吼的一路拽着孔有德和耿仲明出宫,幸好他们出来得及时,夕阳已落, 但城门还尚未关闭。
为了参与阅兵,孔有德和耿仲明几日前便已经抵达盛京, 就在城外驻扎,平安便抽出了一日下午的时间,特意到军营中来寻人。
听见底下的士兵通禀,孔有德和耿仲明顿时心中就是一惊, 两人对视一眼, 慌忙迎出去。
来人被拦在军营驻扎之外,两人先看到的是两名侍卫, 一个大块头面无表情, 旁边一个已经发现了他们,微微一点头便弯下腰去,对着下面说着什么。
两人连忙将视线挪低, 就看见八阿哥正笑眯眯的冲他们招手。
平安扬起声音,十分高兴,
“都元帅、总兵官,咱们又见面了!”
他稍稍偏头示意了一下额尔赫,
“两位助我良多,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请一定收下。”
那个看着便十分机灵的侍卫走上前, 捧上两份包裹精致的礼物。
看来八阿哥还惦记着除夕那日讨来的海船同海员, 特意来向两人讨要。
收了人家的礼,若再不履行诺言,岂是君子所为?
孔有德微微躬着腰,适应平安的身高,
“八阿哥爱重,臣等岂有推脱不受之理,如此便多谢八阿哥了,快请随我入帐。”
平安今日来,一是考虑着天气暖和,船可以出海了,二则是与两人商议该如何离开盛京,他要亲自为海船送行。
孔有德慌忙拒绝,试图让平安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
“万万不可,八阿哥吩咐的事,臣等安排人去做就是了,哪里还需要劳动您亲自督促呢。”
大汗虽说是对他们这些新附之臣极尽宽宏,但八阿哥尊贵之身,身边没有整队的侍卫保护,怎可就这样同他们一起离开。
听着他的意思,甚至大汗还并不知晓,私自拐带八阿哥离京,他们的项上人头不要了?
好说歹说,孔有德就是不同意平安跟随他们一起回到辽阳,耿仲明也在一旁点头,显然是也不赞成。
两人抗拒的意思太过明显,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平安若是他们,恐怕也不敢带着大金汗王的亲儿子一路连招呼也不打的回家。
于是平安想了想,撒了一个小谎,
“二位放心,我早已提前禀明父汗,此行便是父汗为了考验我同两位大人所为,出海亦是父汗的意思,不然我怎敢贸然向两位大人讨要海船和船员呢。”
事遇不决,则把皇太极搬出来,父汗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这是他现在这个身份最好用的办法了,没有之一。
耿仲明将信将疑,
“八阿哥所言当真?当真是大汗授意?”
平安坚定点头,
“那是自然,我怎敢假传父汗的旨意,诓骗二位大人呢?”
罪过罪过,
平安在心里朝着两人疯狂道歉,若是到时皇太极追究下来,他一人把所有罪责揽下来便是了,也就是一顿打和好几顿打的区别,他能扛住!
・
这并不是头一次平安不在宫中,但皇太极就是莫名觉得和之前平安去多铎府上留宿时不同,夜里睡觉也觉得不太安稳,第二日朝会之前,便召来轮换回来的博敦询问。
“他们现下行到何处了?”
博敦跪在地上,并不敢奢求起身,忙道,
“八阿哥和两位大人脚程很快,昨夜到了辽阳界后,两位大人体谅小阿哥年幼,力主休息,不肯再行,便歇在了驿站,若按八
阿哥平日里起床的时辰,现下应当还在驿站之中。”
博敦昨日夜里见到了达春,顿时便是一惊,两人通过气后更是一阵后怕,还好八阿哥安然无恙,他立刻疾奔回京,还没等他求见,便先等到了大汗传召。
皇太极略一点头,知晓博敦昨夜便已离开,未必能知太多,并不再细问,转而道,
“将平安这几日的行为细细说来,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一件不许缺漏。”
博敦自然称是,自怀中摸出一个本子来,便开始照着念,看着他齐全的准备,皇太极眼皮顿时就是一跳。
“大汗容禀,自从您说不必再事事通禀的第二日起,八阿哥下午仍去了几次学堂,与先生们商量着,把过几日的课程提前学了……”
博敦停顿思索了一下,于脑海中回忆起八阿哥当时说的话,
“好像是称作什么补课的,其中范文程先生轮值那日待得时间最长,两人一同出来时,八阿哥还邀请范先生一并回关雎宫去用晚膳,但范先生拒绝了。”
博敦翻过一页,接着念道,
“……第三日八阿哥抱着种的那个花盆又去了一次十五爷的庄子,这次待的时间略久些,约莫一个时辰,在街上买了两包点心,回来后进了关雎宫与福晋同食,这日便没再出去……”
当时还在旁边记了一行小字,因是炭笔写的,字迹又小,有些模糊不清,他凑近了些,
“……八阿哥花盆中种的东西没瞧出是否长大了些,还是那副老样子,应当没死。”
嘴比脑子快,博敦念过才反应过来,这记得都是些没用的,他们看着八阿哥在院里抱着花盆晒太阳无聊,便什么也往上面写,这些哪里是能念给大汗听的。
他立刻加大了声音,试图把这段掩盖过去,
“……第九日,也就是前日,八阿哥带着阿克敦额尔赫一同出宫,去了都元帅和总兵官在城外驻扎的军营。”
“停,”
大声的这段恰到好处,皇太极听了半天,终于念到了重点,
“这段再详细些,你继续说,把那本子拿来本汗自己看。”
博敦立刻双手将记录的本子奉上,又跪回原处,
“八阿哥向两位大人讨了海船和船员,并说想跟随一并去辽阳,再亲自为航船送行,两位大人本来不敢答应,但收了八阿哥的礼,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又答应了。”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太极的脸色,
“……在军营里无法近身,奴才们便离得远些,有些话并未听清,不知八阿哥说了些什么。”
博敦一个头磕在地上,跪伏着求饶,
“大汗恕罪,奴才们确实不知八阿哥事前并未求得您的允准,便叫八阿哥随两位大人一道去辽阳了,一路前去多有颠簸劳累,都是奴才们的错,求大汗恕罪!”
这事怪不得隐卫,谁能想到平安这么点大就敢偷跑那么远去玩,主意大得很。
何况除却自己,平安就是这些隐卫最大的主子,他若铁了心要出去,隐卫们难道还能拦得住他不成?
皇太极垂敛着眉目轻叹了口气,
“行了,起来吧,你和达春罚俸半年,其他人三个月,有了这次的教训,日后跟着八阿哥须更仔细些。”
博敦一愣,身体已比脑袋反应的更快,立刻谢恩,
“多谢大汗!”
这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他们这些隐卫保护小阿哥和福晋,另有皇太极一份补贴,并不靠俸禄过活,这点惩罚简直轻得不痛不痒。
皇太极垂眸看着那记录八阿哥日常的本子,一目十行的翻过一遍,一时竟出了神。
他一半觉得心累,平安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这么小的年纪就闲不住
的到处跑,也半点没有防人之心,实在是叫人担心。
那孔有德、耿仲明是才来归附的,虽说已经在他们身边安插了盛京的人时时监视着,但又怎能完全确保无虞,还是太冒险了。
而另一半又觉得平安干出这些事,不知规划了多久,环环相扣,谋划周全,哪里都想到了,聪明得叫人舍不得责备他。
对于平安回来后该如何惩罚他,才能让这臭小子长些记性,更是犯了难。
末了,博敦听见皇太极轻笑一声,
“臭小子鬼得很,还知道送礼物堵人家的嘴。”
博敦到这时候才真正的松下这一口气,皇太极还能笑出来,并无动怒之意,证明八阿哥也安全了,真是谢天谢地,长生天保佑。
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了,长庆忍不住催促,
“大汗,快到朝会的时候了,得往崇政殿去了,晚些再问他们吧。”
晚些也没什么可问的了,皇太极站起身,目光在仍旧跪着的博敦身上停留一瞬,边走边道,
“你退下吧,等到了辽阳不必再日日回来回禀,将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仔细记下来,回来交予本汗。”
他人已经出了殿外,径直向着崇政殿的方向去了,博敦膝行转身,冲着皇太极离开的方向拱手行礼,
“奴才遵命!”
・
孔有德是个实在人,给平安的海船就是从自己军中拨调的战船,武器弹药和粮草淡水都齐备着,随时都可以出发,为了迎接八阿哥的视察,甚至还派人提前打扫过一遍,整条海船光亮如新。
相比之下,耿仲明就没他那么诚心了。
本就拖拖拉拉拖延了两天的时间,找来的三十名船员放眼望去还高矮不齐,一看就是把军中的老弱病残都挑出来了。
年纪大些和年纪太小的,一个满头花白,一个一脸稚气,中间恨不得能差着三代人。
跛脚的、缺了一只手的、独眼的……可能担心平安不满,还特意又加上了一半健康的,都混在一起,对比过于鲜明,看着更让人糟心了。
平安的目光在这些人面上一一扫过,海上光照强烈,几人的肤色都要比他们黑上好几个度,倒看着确实是有些经验的老手了,但无一例外都满面颓色,好像马上要上刑场一样。
平安忍了又忍,才把一句何至于此咽回了肚子里。
不怪他们这副表情,突然被抽调出来说要去海上寻些什么东西,大海茫茫,风高浪急,谁知还能不能回来,这些人都是抱着慨然赴死的决心。
在大金,有出海经验的人毕竟是稀缺资源,耿仲明肯拨调出这三十人,即便是歪瓜裂枣,好像那东方版加勒比海盗,看在他尚存一半良心的份上,勉强也就算了。
平安看了耿仲明一眼,没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那个年纪最大的船员却先忍不住了,扑在船边一阵猛咳,好像要把肺咳出来,旁边的人连忙去帮他拍背顺气。
尚且还没出海,身体就已经这样了,平安不禁发出疑问,
“去叫医士给他看看,他咳成这样,真能出海吗?”
耿仲明横过去一眼,连忙弯下腰恭敬道,
“八阿哥放心,这些人久在海上,寻常的小病小痛都会自己医治,区区咳疾,让他缓缓便好,您不用担心。”
听着那边咳声顿止,但显然并不是病痛突然消失,而是被耿仲明威吓,自己极力捂住了嘴,平安顿时无语,
“把他换下来治疗,总兵官不会连替换的人也再找不出一位了吧?”
耿仲明连连摇头,显然是并不愿意再替换其他的人,
“非也非也,这是名老舵手了,海上航船经验丰富,八阿哥别看他年纪大,是臣这边所有的人中
最有经验的,正适合跟着出海呢。”
他打的什么算盘平安都明白,在他眼皮子底下替换的人,自然不可能再被耿仲明换上老弱病残,这是再连一个健壮的船员都舍不得了,由着这把老骨头到海上去拼命。
平安瞥他一眼,
“是吗?”
耿仲明又是连连点头,
“当然,怎么敢欺骗八阿哥您呢?”
平安:“……哦。”
平安心说要不是这三十个人还需从你这里出,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可能是察言观色到他面色不好,方才那咳得不停的老船员突然上前跪下,
“多谢贵人体恤,多谢总兵官,咳疾是老毛病了,刚才呛了一口风,草民无碍的。”
底下人如此“懂事”,必定是上位者严苛,平安磨了磨牙,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起来吧,你们既然已经被总兵官给了我,日后便是我的人了,发饷也从我这里出,所有人出海这几个月的饷银先五倍发放,若是寻得了我想要的东西,另有丰厚赏赐。”
他示意额尔赫掏钱,
“我会让他们按月派发给你们的家眷,若是没有家眷的或者不放心的,现在可先领一半,拿着也踏实。”
耿仲明这人不行,平安不愿再搭理他,于是转向了孔有德,
“都元帅,我尚有一事相求,此番出海实在仓促,怪我之前尚未思虑周全,如今想再向您讨要一名医官随船出海,不知您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