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臣万死……”
“先生不必,快呸两下,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平安从椅子上滑下来,拦住他行礼下拜的手,也顺带拦住了其他人,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在其位谋其职,几位先生是我的老师,教授我听学是本分,现在是我听学的时辰,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我想几位先生比我更明白。”
“百姓也一样,二十岁以上者也都差不多该各自照顾家庭了,要为生计奔忙,白天并不是他们听学的时辰,这个岁数也不是他们听学的年纪,成年人得到一些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耸耸肩,双手一摊,
“不花钱的东西,没人会珍惜。”
夜晚最大耗费的烛火他已经出了,这可比普惠学堂全部的花费还要大些,些许茶水炭火钱根本不算什么,打扫卫生也只是举手之劳。
只是想要借着付出的这些东西,让他们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并不是什么后世经验,而是平安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前世是个孤儿,知道身后没有倚仗,所以读书时格外刻苦,学费书费都是靠自己一分一毛攒下来的,对读书的机会自然格外珍惜。
然而等工作后稍微挣了点钱,虽然不多,但他发现自己的心态竟然也发生了改变,那个时候再读书,对着网上可以轻易得到的知识,他好像没有那么“求贤若渴”了。
究其原因――好像是因为没花钱,他自己买的课,花大价钱下载的资料,他恨不得翻来覆去的看上二十遍,漏看一个标点符号,都觉得自己的钱花的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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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
距离初设普惠学堂已经是第三年,答应那些秀才们的贡院也到了第三年,三年开恩科,又到了该科举的时候了。
关外原本是考中举人便可入朝为官,如今有了贡院,科举也该按照旧例来,先考秀才,再考举人,才能中进士。
去年各省开了秋闱,如今该轮到春闱了,有了普惠学堂和夜校的磨练,不少秀才成了举人老爷,倒都不急着外放做官,反而比原先研读学问时更加上心。
这样来看,只除了有些对不起一直缺人的弘文院,于民间的学生,于这些学生作的先生们,倒是大有益处了。
承蒙朝廷加恩,民间修了结实宽阔的街道,建了贸易纺织的工场,百姓们也有了收益来源,年成虽坏,但关外的日子竟然比关内过得好些。
听说关内饥荒严重,农民起义愈演愈烈,李自成各处为乱,百姓揭竿而起,天下大动,与之相比,关外的生活平和得简直有些不现实了。
军队效命在外,忠臣事朝于内,趁着天子恩科,新官入朝,吏部承政阿拜提请设立商部,主理内外商贸,同六部之列。
此事当朝没有决断,午后,阿拜同两位参政入崇政殿书房再议,平安也在。
平安坐在自己已经不知更换过多少回,却仍和正常的桌案有些差距的矮桌后面,悄悄打量着他。
这位三伯伯看起来比他汗阿玛要老成太多了,才五十多岁的年纪,鬓发都已经白了,脸上遍布深深的皱纹。
果然做官劳心劳力,他才刚上任吏部承政一个月,不知为何,平安看他好像比在军营里时局促老迈了不少。
“起来向你三伯伯请安,偷偷摸摸的看什么,成何体统!”
背地里刚在编排做官的坏话,便被皇太极这一声唤回了现实,随声还落在桌子上一方小巧玲珑的金印,是没有传国玉玺之前他爹的御用,正是被他抓周时丢出去那枚。
平安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蹦起来,
“侄儿给三伯伯请安,汗阿玛同三伯伯有事要讲,儿臣这就回避。”
“不必,”皇太极接过他捧上来的金印,拿在手中转了一圈,
“朝中有意开商部,同六部共治,总理一切商贸事宜,这些乱七八糟的买卖都是你在搞,朕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平安还是那句话,
现在这个岁数,他不适合有意见。
他后退一步,狗腿道,
“儿臣都听汗阿玛的。”
其实他是想说,赶紧找个部门把这些全分走了才好,他只负责提意见,不想负责具体的实施。
干实事多难呀,他只想动动嘴皮子,把想出来的点子丢给别人干,干好干坏都不用自己担责任,还可以随便叭叭叭。
皇太极横过去一眼,要不是平安站的远,伸脚够不着,他就踹过去了,
“有本事这话你在朕让你老老实实,别天天跑出宫的时候说,现在卖什么乖,快说!”
平安脖子一缩,
“立立立,有专门的官署来管理贸易事宜当然最好。”
皇太极这些年一直有些犹豫,历朝历代统治者都在奉行重农抑商之道,就连明朝也因为诸般原因开始海禁,他们在关外反其道而行之,到底是不是对的?
所以他之前一直都在有意的回避这些问题,对平安的一切宗旨就是,孩子求了就答应,平安不说他也不问,权力已经放下去了,只要不是干坏事,随便他折腾。
但他也知道,如今民间富裕,百姓温饱,离不开平安的折腾,海外来的粮食让百姓们吃饱了肚子,草原上来的羊毛让百姓穿暖了衣服,目前来看仍旧利大于弊。
如今草原、海洋、互市三方贸易之路,日后可能还有更多,立一个商部把在各处东奔西跑,为八阿哥效力的人都集中起来也好,也省得这些人位低权重,官职不符。
他沉吟一番,点头,
“那就立商部,同六部之列,位居最末,总理一切商贸事宜,辛苦三哥在吏部调度人手,选些官员,朕稍后拟旨。”
阿拜起身下拜,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先被一个声音抢断。
“等等,阿玛方才说打算叫什么?”
平安皱眉重复一遍,
“商部?”
臭小子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大呼小叫的没个正形。
皇太极刚铺开一道折子,尚未落笔,听得他问,顿时抬起头来,
“是啊,怎么了?”
平安:“……”
这可不兴叫啊,这名不吉利。
晚清救亡图存的时候就设立了一个商部,撞名了没什么,主要是没救起来,如今来用,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虽然这两个商部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但他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做生意挣钱还是要迷信一点的。
他往前凑了凑,撇嘴表示不满,
“这名字不好听,儿臣不喜欢,能不能换一个?”
皇太极:“……”
乍乍呼呼地凑过来就为了这个?
起官署的名字又不是娶媳妇,好听好看有什么用?
他不以为然,
“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
这个名字不是好不好听的问题,具体的平安没办法跟他细讲。
只得坚持道,“儿臣觉
得不行,不如叫锱铢局,金银只入不出局,总之不能叫商部。”
皇太极也纳闷,商部这个名字符合商贸的意思,还能和六部对应,到底哪里不好了?
听起来可比平安自己刚才想的那两个正式多了。
名字不是不能换,只不过他想听平安说出理由,于是故意道:“就叫这个了,朕觉得挺好……”
既然这样,就别怪他使出杀手锏了,平安慢慢撩起衣服下摆,提步上前……
这表情动作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了,但直觉告诉他不容小觑,皇太极警觉的坐直了身体,同时压低声音,
“等等,别过来……别往地上滚!不叫就不叫,这么大个人了,四尺之身,别又像幼时一样……都随你,站起来!”
小孩七八岁,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脸皮又厚。
平安早想明白了,反正趁着他现在岁数还小,做什么都没关系,他又不怕丢脸,丢脸的是他爹,每次实在不行了他就去抱大腿或者躺地上撒泼打滚,这招从小到大屡试不爽,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
这次当着吏部承政和两位参政的面,他才刚在地上坐下,三位大人还没弄明白情况,他爹就答应了。
平安仰着头:“真的吗?”
皇太极连连点头:“真的,你想好了自己去告诉工部,让他们写个匾,快起来!”
他麻溜从地上爬起来,
“好嘞!谢谢阿玛!”
第99章
吏部的三位大人商议好之后很快离去, 平安也打算赶在夕阳西下,皇太极处理完政务之前赶紧溜了。
今日叫他爹在亲戚和臣子们面前丢了脸,他躲一躲。
布木布泰姨母年初又生了一位小阿哥, 可把多尔衮笑得合不拢嘴, 多铎内院也添了长子, 这两处哪里都不宜大声喧闹, 不怕皇太极追过去揍他。
平安正盘算着去哪位叔叔府上暂避,面前突然多了一道阴影。
孩童幼时仰望父亲,总觉得他的身影高大伟岸,随着年龄的增长, 身高催发, 原本似乎遥不可及的高度, 也远没有了当初的威慑力。
然而, 这种情况目前还尚未发生。
平安毕竟只有八岁,即便比寻常的孩子高些,仍然需要抬头仰望他。
皇太极站在他的矮桌前面投下阴影, 像一座山一样, 挡住了最后落日的余晖。
平安头也不抬,
“阿玛往旁边站些, 挡光了, 儿臣今日的课业还没写完。”
要命了,他的逃跑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 怎么就先中道夭折了呢?
“好, ”面前的光影有片刻的闪动,落日金光重新投射在雪白宣纸上, 皇太极不紧不慢的在他身旁落坐, 吹了一口茶,
“不急,慢慢写,仔细些,阿玛等着你。”
他的课业早就写完了,现在哪里还能现编出一套课业来写给他爹看,倒是皇太极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比他离门口更远,手上端着茶具也不方便抓他。
那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阿玛儿臣有事,这就先告退了!”
平安丢下笔,胡乱的在桌上抓了一把,立刻跳起来跑了,仗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一口气冲出了宫门。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抓着这几张宣纸离开,这上面干干净净,连个墨点都没有,拿出去更是无用,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长庆同样下意识反应,但他伸出去阻拦的手只空荡荡的抓回了一把空气。
他掌心开合两下,跟皇太极示意自己并没有抓到人,边说边忍不住笑,
“皇上恕罪,八阿哥如今长大了,跑得也比幼时快多了,奴才没抓住,您晚上回去自己亲自抓吧。”
这结果显而易见,就不用他再废话了,皇太极慢悠悠的品完了茶,稳稳当当搁下茶盏,哼笑着起身,
“你也觉得这臭小子长大了?”
他看着平安跑的方向自言自语,似笑似叹,
“跑得倒快,那也该是时候给他开骑射课了,再等些年,朕都老了。”
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转眼间,孩子长大了,他也竟然有些惶恐的发现,人原来真的会变老。
这种话怎么说得?
上位者自哀,是他们之过。
长庆头回遇到这样的问题,只恨自己没长八个脑袋一起想办法,慌忙下拜,
“皇上春秋正盛,年富力强,如何会有此一语,奴才们实在惶恐。”
“不必,”
皇太极一笑置之,这种话只会哄人心安,说着好听罢了,又不能真的改变什么。
况且,“――朕又没说自己,朕说再过些年,又不是当下,朕才没老!”
他把长庆行礼的手拍下去,负手望天,也看夕阳,
“朕只是有些感慨,方才仔细看看三哥,他怎么生了那样多的白发……”
夙愿未了,山河未定,幼子势弱,他还要再长长久久的活好多年,和爱人一起,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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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亲王府就在向南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占了一个好位置,平安是常客,府上的门房管事都认识他,也不必通报,平
安一进去便开始喊他叔叔。
多铎养孩子算是有些经验了,只不过这经验是从六个月以后才有的。
如今他的长子才刚三个月,又小又软的一个卷儿,裹得严严实实,他抱着一动都不敢动,活像在捧着一块豆腐。
中午的日头毒辣,只有早晚适合抱着孩子出来溜达,多铎连溜达都不敢,只是在石凳上稳稳当当的坐着。
平安从背后绕过去,本来打算吓他一下,看着多铎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怕他一激动再把小阿哥摔了,终究作罢。
只是调侃两句,
“十五叔,带孩子呐?”
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多铎手一抖,真的差点把怀里的崽扔了,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跳,忍不住抱怨,
“吓我一跳,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平安摸摸小堂弟的包袱皮儿,
“哪里是我走路不声不响,分明是十五叔一心都在怀里的宝贝身上,连警惕都顾不得了,埋伏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见,我从门口跑过来那么久了,竟然没能分得十五叔半点视线。”
“啧啧,果然当了爹的男人就是不一样!”
平安撇撇嘴,拉着婴儿软软的小手轻轻摇晃,还寻求人家的认同,
“是不是啊,小……”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有些尴尬,小堂弟都生下来了三个月了,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平安抬头看一眼多铎,仍旧逗着他怀中的小娃娃玩,
“呃……十五叔,名字起好了没有,我小堂弟叫什么?”
多铎:“……还没有,容我再仔细想想。”
这孩子是他的长子,起名自然需要好好斟酌,他从孩子降生之前就开始想,男名女名想了无数,还是挑不出一个最喜欢、最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