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在脸上的笑蓦然一僵,指尖扶在木门上,垂睫道:“段叔叔,段阿姨……”
苏云卿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从小在苏宅里养着,一心只有手上的针线,是苏家的宝贝。
这也是当初段家在苏老太太去世后仍没有退婚的原因,明眼人都知道,苏家没落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到今日无法补天的地步。
段父段母把沈叔培送回来后,将当初绣的婚书退给她,“云卿,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叙清花在你身上的钱不少,就不用还了。”
这门亲事是老太太在世前订的,她说苏云卿是苏家的宝贝疙瘩,必须要嫁一个能让她不用洗手作羹汤的男人,她那样一双手不是用来伺候生活,而是要为艺术献身的。
可如今,她却被世俗摧眉折腰了。
黄昏的光落在庭院中间,苏家的这套宅子也不值多少钱,又不是京城大户,仅仅只是这苏溪镇的小楼,这样的宅子多的是,这样的苏云卿,也多的是。
她并没有多么的矜贵。
古朴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延看见走出来的苏云卿,便知道了她的决定。
后车厢的门被拉开,苏云卿再一次坐了进去。
陌生的气息,压抑的,侵略的,裹挟着冷风将她圈禁在笼子里。
“感情是需要时间培养的,我们是不是可以……”
“苏小姐,”
男人声音沉和地打断她的话,“如果最终的结果是结婚,我不建议你浪费时间。”
苏云卿心头像被人强行挤入,那样的不适让她很紧张,很害怕,“您就这么急吗?”
“是。”
昏色里,苏云卿只看见他轮廓隐在晦暗中,如深邃的撒旦俯视着她,而她却看不清他镜片下的容颜,也许是温柔的,好说话的,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妹妹提出那样的要求。
“你要一个妻子,为什么是我?”
如果仅仅是交易,他甚至不用借她钱财,不用帮她救姐姐,他可以去娶任何一个女人,而不是自己的妹妹。
“你是我妹妹,”
男人狭长的眼睫微压,左手撑在额侧,暗色里眼眸蓄着看不真切的浅笑,但他这样的人,应该谁也入不了他的眼,可他却说:“这世上,没有谁比兄妹间更值得信任了,不是吗?”
有泪珠从少女湖水似的眼里坠落,男人宽阔的大掌伸去,接住了那一滴温润,而她却下意识往后躲了。
唐突佳人。
程书聘的右手五指拢了拢,左手按下了窗镜的遮帘,四下瞬间漆黑,安静里,姑娘的声音隐忍的,似有无尽水流婉转于喉间,那样委屈,那样可怜,那样让人想疼爱。
“哭吧,哥哥不看你。”
这样的暗夜是他为她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
她缩在角落里,眼泪肆无忌惮地吧嗒落下,在此刻的雨声中,她听见程书聘嗓音温柔地落来一句:“哭够了,就跟哥哥去结婚。”
作者有话说:
谢谢前夫哥,让哥哥一出手就是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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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实习
◎“利于夫妻生活。”◎
漆黑车身停在民政局前,这一条路开车花了十分钟,苏云卿在这十分钟里想了很多,最后临下车,只问了程书聘一句话:“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我姐姐?”
男人视线侧向窗外,黄昏的光坠在斜雨的屋顶,“苏小姐,今夜的晚饭,你想跟你姐姐在家里吃,还是外面?”
苏云卿水淋淋的瞳孔潋着光,闻言指尖圈紧手帕纸,柔声说:“谢谢。”
结了婚,那苏云嘉也是程书聘的姐姐,救她师出有名。
苏云卿第一次进民政局,心情摇摇欲坠地低落,但视线免不了好奇,这一看,就瞧见了【离婚登记处】。
她想到程书聘说的那句——如果最终的结果是结婚,我不建议你浪费时间。
没听见她步子跟过来,程书聘转身,眸光顺着她的视线往离婚登记处看去,双手插兜,“苏小姐,我不擅长做勉强人的事。”
语气里有耐心,但她仍听出了威胁,小步跟了上去,颤着眼睫抬眸看他:“我想的是,万一我们不合适,我尚不知你为何这么急着结婚……”
“所以?”
她是有小情绪,他在等她。
苏云卿抿了抿唇,粉瓣轻合再张开,红晕又漫在娇嫩嘴唇上,“可否有一个婚前协议,若是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和平各自安好。”
程书聘垂眸,那样深邃的眼睛隔着镜片看她,每静默的一秒钟,都像有一道大掌攀上她的心脏,缓缓收紧,最后,在她将喘不上气的时候,男人才低声开口:“苏小姐考虑周到,不知想要怎么写。”
苏云卿不是傻瓜,亲兄弟尚且明算帐,更何况她这个十几年没见过的干哥哥,语气压着紧张说:“可否加一个期限,我向你报恩,也好算。”
听到这话,程书聘明显嘴角浮起了笑,苏云卿指尖叠在身前拢紧,“就像我去见工,面试的合同里也有一个实习期。”
程书聘此时双手环胸,似乎在认真考虑她说的话,苏云卿知道自己没有资本谈条件,于是站在对方角度想事情:“这也是保护老板的权益。”
男人低头听她说话时,苏云卿透过镜片的一角看见他的桃花眼尾,勾着很浅的弧度,不知是嘲讽她不自量力还是出于礼貌的微笑,在苏云卿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仓促交代给资本家时,他终于落来一句:“实习期一般多长?”
苏云卿张了张唇,这种事他不该最清楚吗,还问她,但转念想,他是在探她的话,程书聘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商量。
“我面试的一家设计公司,实习期是半年。”
这不是她乱说的,是劳动法的规定,她也不把妻子当成什么神圣的身份,而是一份工作,程书聘就是她老板,她可以给他打工报恩。
心思通透,不卑不亢,苏云卿有求于程书聘,但在他眼里,短短的两天已经展现了她的好处,换句话说,娶苏云卿,他不亏。
“好。”
一句沉稳的音节落下,苏云卿被掐着的心跳终于松懈,可又有一片茫然在未知的前方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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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苏家老宅的门廊上挂着的两副灯笼亮着幽幽的光,落在一道纤柔身影上,单薄又沁冷。
直到一声轿车的鸣笛声响,那道不知站了多久的倩影终于动了,苏云卿身子往前一倾,还未等车门打开,她已经跑了过去——
“阿姐!”
女人一身深蓝旗袍,手臂上挽着披帛,还没来得及理好就见苏云卿朝自己跑了过来,疲惫不堪的脸色蓦然回神,最后,将她抱在了怀里。
珍婶站在一旁低头抹泪,哽咽着嗓子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小姐,饭都备好了,给你做了爱吃的蟹黄点心,快进屋……”
苏云卿下巴搭在苏云嘉肩上,双手紧攀着她的肩膀,闭上眼睛时,眼眶落下泪来。
而此时从车里下来的陈延朝站在门口的程书聘走去,低声道:“老板,办妥了。”
抬起眼皮时,陈延看见站在程书聘身旁的沈叔培,正在摆手让两姐妹进屋再说话,语气低了两度:“姓金的说账单是沈叔培签的。”
金边眼镜在夜里幽幽散光,程书聘狭长眼睑微阖:“辛苦了。”
两姐妹经历了一番生死,苏云卿缠着苏云嘉的左手进家门,然而夜色的光不甚明亮,两人走得急了,苏云嘉又身体虚浮,没当心鞋尖忽然让门槛石绊了一脚,连带着苏云卿也跟着往姐姐一侧倾跌,惊呼未脱口,身前蓦地让一道手臂托住!
昏暗狭窄的门间,苏云卿的左手下意识往上穿过他的胳膊腋下勾住这道臂弯,因为要借力稳住自己和姐姐,不由自主贴紧上前,指缝陷入衬衫的衣料内,脸颊嗑在他的肩头。
等苏云嘉站稳,苏云卿的左手缓了劲,才算松口气,轻声礼貌道:“谢谢。”
她说谢谢时,环着这道胳膊的左手垂下,抬眸,头顶的光微挪开,她对上程书聘垂下的眼睑,清瞳蓦地一怔,身子下意识往侧边避开,而那道环在她身前的有力手臂也顺势抽离,然而黑夜下,他应该也不知道自己抓握过什么地方,苏云卿脑子却轰然嗡麻了,转身躲开程书聘。
“谢谢。”
这时,一旁的苏云嘉语气无力地扯起笑,朝方才扶了自己手臂一下的陈延说道。
室内灯明堂亮,苏云嘉看见了丈夫沈叔培的脸,眼睛却透不进光,“我想先去换身衣服,珍婶,一会再开饭。”
说罢,没管走上前的沈叔培,握着苏云卿的手说:“你跟阿姐进屋。”
苏云卿低着头,右手边的嘎吱窝还隐隐透着麻意,方才程书聘的虎口卡上,左手上戴着的那枚鹰首链坚硬无比,直接压到了她。
此刻跟苏云嘉进了房间,姐姐在浴室里洗澡,她则在外间解开旗袍的盘扣,果然看见锁骨下的那处柔软肌肤被印下了红痕。
脸上又气又恼,又怪自己走路没看路,指尖揉了揉,想将他的痕迹都散开。
“云卿。”
忽然,浴室里传来苏云嘉的声音,“衣服找到了吗?”
“噢,等等!”
苏云卿拢回衣襟上的盘扣,在衣柜里给苏云嘉找了身居家的宽松旗袍进去。
苏宅的主卧浴室极大,中间又有一处屏风,苏云卿就站在屏风外,把衣服挂上去。
“云卿。”
这时,苏云嘉的声音比方才降了两个音调,“我听来接我的陈延说,这次是因为程书聘出面,我才能安全回来。”
苏云卿神色一愣,语速有些急:“他是富春街的第一订货商,金老板自然要给他面子。”
苏云嘉挽上盘扣出来:“我知道,他还是你的哥哥。”
苏云卿清眸微微睁圆,似有些心虚:“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苏云嘉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轻叹了声,“程家终究是给了我们家一点薄面,当初程书聘的爸妈喜欢你,又因为你是咱爸爸妈妈偷生下来的,所以就把你认作程家的女儿,后来……”
说到这,苏云嘉摊开掌心,苏云卿的指尖握了上去,“阿姐这双手有福气,能打算盘。”
苏云嘉扯唇笑了声,“我还记得奶奶把我抱到绣架上让我摸绣品和织布,然后我就发了一手的汗。要不是我的手汗绣不了花,奶奶也不会撕了面子又要把你抱回来,挺对不起人家的。”
苏云卿抿了抿唇,小声道:“我都不记得这些。”
“我们家也不让讲,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服。”
苏云卿耷拉着脑袋,“那个陈延,还跟你说什么了?”
苏云嘉:“这个人话少,是程书聘的手下,能跟我说什么?”
听到这,苏云卿心头缓吐了口气,幸好,在陈延去接苏云嘉前,她求程书聘暂时不要把他们结婚的事告诉家里人,理由自然是这一层兄妹身份的缘故,苏家守旧,她也不想姐姐多想。
“阿姐,金老板为什么要那本织谱,还有我们家为什么会欠那么多债?”
她想不通苏云嘉一直勤恳安分,就算绣坊经营不下去也不至于有如此巨大的债务亏空。
“金老板的背后是日商。”
苏云嘉声音轻落,苏云卿眼睫蓦地一抬。
“半年前他拿了一小块布样给我,问我们绣坊能不能复刻出来,就是你之前见过说很奇怪的宋锦,不过后来你从奶奶留下来的织谱里找到了方法,给他织了一尺。”
苏云卿记得,“他当时就下了一笔很大的订单。”
苏云嘉指尖拢紧,说到这声带都在颤,“后来这种奇怪的样式我又见到了,在复原出土的宋墓里。”
苏云卿瞳孔猛地一睁,“怎么会?那他手里的那块残片是哪儿来的?”
苏云嘉扯唇冷笑,说了三个字:“掠夺者。”
苏云卿在这一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姓金的说苏家绣坊违约,而那笔订单的赔偿款是苏家付不起的。
难怪沈叔培会说,只要苏云嘉把东西交出去,姓金的就会把钱送过来。
可如果苏家交了这些货,它们会不会又被贴上别人的标签,无论如何,那一块百年前被掠夺走的宋锦残片让苏家做不出这种事。
她指尖用力攥紧,苏云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轻拍了拍,“如果不是你姐夫玩投机,事情也不会突然爆发,他贪便宜,订的那些蚕农的丝都不行,原材料劣质,一上织机就断裂,那些订货商的眼睛多毒,怎么可能收货。”
提到沈叔培,苏云卿情绪难控:“阿姐,他那样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云嘉指尖轻抚过苏云卿的眼泪,她们差七岁,真是从小就把她当小孩对付。
“这件事姐姐会处理,走吧,去吃饭,饿瘦了脸颊可要凹下去了,到时候看段叙清还喜不喜欢你。”
她说着拍了拍苏云卿粉嘟嘟的脸颊,小的时候她就爱捏这个妹妹的脸蛋,滑溜溜水珰珰的,手感极好。
然而提到段叙清,苏云卿眼眸垂下,光也灭了,她想到姐姐和沈叔培,两人从校园到婚纱,明明当初也是真心相爱的,可依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最是没用了。
这顿饭,苏云卿想避开程书聘坐在姐姐和姐夫之间,反正她现在对沈叔培只有愤怒和憎恶,然而程书聘却对沈叔培面前的那道菜说了句:“我很久没吃过了。”
苏云卿说:“那你端过去。”
程书聘说:“这么烫,姐夫不介意跟我换个位置?”
圆桌一绕,沈叔培又挨到苏云嘉坐了,程书聘莞尔笑:“夫妻坐在一块,也好夹菜。”
苏云卿左手下意识缩了下。
他这句话说的是苏云嘉和沈叔培,但一旁的珍婶脸色却拉了下来,根本不待见沈叔培,反倒对程书聘笑意盈盈:“程先生,您要是喜欢这道菜,明儿来我还给您做,二小姐舌头灵,一尝就知道哪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