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现在才是初夏, 天气还不热, 长公主便命后厨准备炙鹿肉的物什,公主府的后花园有一处紫藤花架, 此时正是花期, 花开如瀑,绿枝萋萋, 婢女精心在那花架间挂了许多琉璃风灯, 微微的暖光晕染开来, 将下面的桌椅映得亮堂堂的,旁边又摆了一个红泥小炉,上面煮了一壶水,热气袅袅。
长公主和黎枝枝相邻而坐,另一边是萧如乐和萧晏, 四人正正好, 婢女捧了一碟子樱桃来,轻罗笑道:“这是早上宫里才送来的,今年的头一批樱桃呢,用冰镇了半天, 主子们尝尝。”
萧如乐抓了几粒放在黎枝枝的碗中, 又给长公主和萧晏挨个分了一粒, 长公主微微挑眉,故意道:“怎么就只有枝枝的最多?”
萧如乐认真答道:“姐姐的脚受伤了,要多吃一点,才能好得快。”
闻言,长公主忍俊不禁,夸道:“咱们阿央可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除了樱桃,还有冰镇的百果酒,酒味儿倒是不浓,喝起来反而甜滋滋的,回味带着些微的酸,黎枝枝十分喜欢,就着炙鹿肉,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不过酒到底是酒,她隐隐有了几分醉意,话也变得多了起来,还总是笑,眉眼弯弯的,如天边新月。
长公主瞧出来了,啊呀一声,失笑道:“怎么变成醉猫了?”
因着夜里风大,她担心黎枝枝着凉,便命婢女去取一件薄披风来,给她披着,妃色的料子衬得她肌肤愈发胜雪,脸颊却泛着微微的红,好似染了胭脂一般,端的是柳眉星眼,杏腮桃颊,般般入画。
比起果酒,萧晏更偏爱烈酒,但今天的酒似乎太烈了,他看着窝在圈椅中的少女,觉得头有些发晕,黎枝枝吃饱喝足之后,就不爱动弹了,哪怕是醉了,她也很安静,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半睁着眼,神情迷茫懵懂,目光迷蒙,透着些天真的意味。
这样的黎枝枝让萧晏想起阿喵,倘若阿喵在身边的话,他应该会把它捞起来,放在怀里摸一摸,揉一揉,捏它软弹的小爪子,然后把脸埋在它柔软细密的绒毛中蹭蹭。
阿喵在吃饱喝足的时候,脾气很好,从不会用爪子推他,黎枝枝看起来也很乖……
她轻阖着眸,纤长细密的睫羽像铺开的小扇子,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影子,又轻又浅,微翘的鼻尖,唇若花瓣一般,透着浅红,微微张开,还泛着水意,让人想起春日里雨后的桃花,娇嫩可爱,不知桃花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正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他的手背,萧晏收回目光,定睛一看,却那是一瓣浅紫色的紫藤花,大概是被夜风吹落下来的。
他鬼使神差地拣起那一片花瓣,放入口中,只轻轻抿着,舌尖轻动,花瓣的触感柔软细腻,带着幽幽的冷香,并不浓烈,将那冷香吞咽下去时,便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心中翻涌起来,燥热传递至四肢百骸,就连目光都染上了几分灼烫。
萧晏看向黎枝枝的方向,少女丝毫未觉,仍旧靠在椅中小憩,她的眼睛已经彻底闭上了,看起来睡得很香甜,对外界一无所知,更不要说这份近在咫尺的欲|望了。
……
等吃完炙鹿肉,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萧如乐泛起困来,不住用手揉眼睛,嚷着想睡觉。
萧晏便道:“那回府去。”
“我不回去,”萧如乐又开始耍赖了,嘟嘟囔囔地道:“我在姑姑这里睡,跟枝枝姐姐睡一张床。”
萧晏微微沉着脸,喝道:“萧如乐,你不要太放肆了。”
萧如乐如今胆子肥了,只噘起嘴,不理他,径自跑到黎枝枝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小声道:“姐姐,阿央和你一起睡觉好不好?”
黎枝枝像是被惊醒了,她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像被惊起的蝴蝶,然后慢慢地张开来,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那一瞬间,如秋水回波,春山摇翠,勾魂夺魄。
她看起来有些迷茫,像是没听清楚萧如乐的意思,萧如乐便又重复了一句,声音也变大了:“姐姐,阿央要和你睡觉!好不好?”
萧晏皱起剑眉,轻斥妹妹道:“你吵到她了。”
萧如乐这才意识到,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不安地眨眨眼,又小小声问道:“姐姐,你听见了吗?”
黎枝枝忽地笑了,也小声答道:“听见了。”
萧如乐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好不好嘛?”
黎枝枝便很乖巧地道:“好嘛。”
她这时候的脾气果然很好,和阿喵一样,予取予求。
那一刻,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的太子殿下,终于承认自己嫉妒了,他竟然在嫉妒自己的妹妹。
简直是可笑!
萧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点怀疑今晚是不是酒喝多了,导致自己有些许神志不清,没了理智,或许他该回去了,去小佛堂里坐着,静一静心。
萧晏正欲起身,向长公主告辞,却正好听她开口,道:“今天有些晚了,你也吃了酒,不如就在我府里歇下吧。”
告辞的话在嘴边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萧晏听见自己的声音应道:“好,那就叨扰姑姑了。”
像是为了看起来更顺理成章一些,他的声音里还染上了几分醉意。
萧晏心中自嘲,我竟不知自己还有这种无师自通的天赋。
小宴饮罢,婢女们服侍着几人去休息,因着黎枝枝的腿还未好,下人便抬来了肩舆,好让她坐上去,夜风迎面吹来,将披风吹得微微鼓起,她窝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小小一团,更像矜贵的一只猫儿了。
萧晏从前也在长公主的府上借宿过,算得上熟门熟路,下人伺候他洗漱之后,便陆续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了一盏灯烛,光线并不明亮,只能照见方寸之地。
萧晏躺下时,手在被中触到了一处柔软而温热的物件,他心中一动,叫道:“阿喵?”
阿喵小时候很粘人,喜欢爬到被子里窝着,萧晏伸手在床上摸索着,想拎住它提出来,但是触手却是光滑柔嫩的肌肤,他心中一惊,猛地揭开被子,却见那被中果然躺了一个少女,纤细娇小,肌肤如玉,青丝散落,她抬起眸望过来,眼神清澈干净,懵懂若新雪。
她像是在端详他,紧接着,弯起眉眼笑起来,容貌昳丽如山野间桃花盛开,她轻轻哼了一声,唤道:“太子哥哥。”
少女像一只猫儿似的,趴在他怀中,一如方才那般乖巧听话,若是捏一捏她雪白纤细的手,亲一亲她如花瓣一般柔软的唇,她也不会拒绝……
……
萧晏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明,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帐顶看了半天,方才疲累地闭上眼,默默念起心经来。
一定是昨晚吃了鹿肉的缘故,喝的酒也太烈了,又或者……
总之,做个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一个梦罢了。
正在萧晏默念经文的时候,屋门被叩响了,婢女轻声细语道:“太子殿下,宫里派人送了圣旨来,公主请您到花厅议事。”
屋子里没有动静,婢女壮着胆子又敲了几下,紧接着,门便开了,太子殿下沉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冷声道:“何事?”
语气里透着寒意,又像是恼怒,那婢女吓得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皇上下了旨,召小姐入宫觐见,公主请您过去呢。”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懂的都懂
第七十八章
兴许是昨天长公主送入宫中的那些鹿肉, 提醒了当今圣上,他终于记起来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暇, 要见一见胞妹认下的那个义女。
这本也算得上一桩好事,可是问题来了, 黎枝枝昨日才扭到了脚,还未好全, 这会儿如何能入宫?
萧晏皱着眉, 不悦道:“早不召见晚不召见,偏偏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姑姑昨天就不该送鹿肉给他。”
长公主斜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他好歹是你亲爹,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萧晏语气淡淡道:“虽说是爹, 可亲不亲就难说了。”
姑侄俩你一句我一句, 正在这时, 黎枝枝被婢女扶着从屏风后出来了,萧晏闭了嘴,长公主连忙道:“怎么出来了?小乖乖,快坐下。”
见她紧张,黎枝枝便道:“我不要紧的, 只是抻着筋了, 昨天上了药,用帕子敷一敷,倒是不那么疼了,能走的。”
“不要强撑, ”长公主劝道:“腿伤可不是什么小事, 看看你太子哥哥就知道了。”
萧晏:……
黎枝枝再三保证, 她的腿并没有什么大碍,还来回走了几次给长公主看,但见她行动如常,长公主才略略放下心来,道:“既如此,咱们这便入宫吧。”
又命人去套了车马,带上黎枝枝和萧晏等人,往皇宫的方向而去,路上的时候,长公主叮嘱黎枝枝面圣的一些忌讳,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不该说,仔仔细细,恨不得亲自代她去。
黎枝枝都一一记下,末了,长公主又道:“皇上的脾气……有些严肃,他待谁都一样,所以你见到他的时候不要慌,只如往常一般便可。”
黎枝枝点点头:“我明白了。”
一路无话,等入了宫里,黎枝枝看着那气势恢宏的巍峨宫殿,玉砌朱阑,金顶琉璃瓦,那朱墙像是要压下来似的,人走在宫道上,不免有一种自己极其渺小的感觉,并油然生出些许敬畏之心。
想来这便是天家的气势,黎枝枝愈发谨慎小心了许多。
等入了一道宫门,便有宦官迎上前来,陪着笑恭恭敬敬地向长公主等人行礼,这才细声细气道:“皇上这会儿正在御花园里等着您呢,奴才引诸位主子过去。”
他微微躬着身子,在前面领路,一路上,长公主都牵着黎枝枝的手,如同安抚一般,一行人穿过数道宫门游廊,才终于抵达了御花园。
远远的,黎枝枝就看见那小亭中坐了个人,侧对着他们,手里正拿着什么在看,不时和身边人说几句话,那人连连点头,神色恭敬。
黎枝枝便知道,这位大概就是当今天子景明帝了,大约是察觉到有人过来,他抬起头,朝这边望来,领路的宦官正欲上前通禀,景明帝却抬了抬手,站起身来。
长公主带着黎枝枝等人迎上去行礼,笑道:“臣妹拜见皇上。”
景明帝摆手,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如长公主所说,他很严肃,就连声音都是紧绷的,透着一股子威严,黎枝枝垂眉敛目,跟着长公主起了身,却也不敢乱看,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
景明帝命人赐了座,又与长公主寒暄几句,目光掠过一旁的萧晏,在他的腿上停留片刻,问道:“腿如何了?”
萧晏并不与他对视,语气很平静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的腿伤还未痊愈。”
景明帝道:“还好得了么?”
帝王的语气也很平静,就好像在问的不是他儿子的腿,而是一截木头,又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没什么关怀的情绪,例行公事一般。
“儿臣不知。”
“那就叫太医再看看吧。”
父子间一问一答,乏味无趣,没有半点温情可言,于是这段对话就到此为止了,紧接着,景明帝就叫了萧如乐的名字:“躲在后面做什么?过来。”
自打进了御花园那一刻起,萧如乐就变得十分安静,不复平日的活泼,她打小就害怕景明帝,如今听得他唤自己,垂眉耷眼,小步小步地磨蹭过去,景明帝的眉心都皱成了川字:“朕能吃了你?”
萧如乐只好又加快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垂着头,不安地用手指搓着衣袖,景明帝打量她片刻,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轻轻摆手:“去玩吧。”
萧如乐登时雀跃起来,忙不迭跑开了,萧晏对随行侍卫使了一个眼色,徐听风会意,连忙跟了上去。
正在这时,黎枝枝忽然听见自己被点了名:“这个就是你认的干女儿?抬起头来。”
黎枝枝心中微微一紧,依言照做,看清景明帝的时候,她还有些讶异,因为他看起来和萧晏着实太像了,不提二人的年纪差距,端看眉眼脸型,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对父子,只是两人气质却截然不同。
大概是身居高位多年,景明帝看起来更威严,喜怒不形于色,整个人由内自外散发出一种压迫感,那双锐利的眼睛看人时,就仿佛能将人钉在原地。
帝王如今已过天命之年,眼角堆了皱纹,眉心微微隆起,鬓发斑白,给他添了些许老态。
他在打量黎枝枝,片刻后才问道:“听说你是黎侍郎府上的远房亲戚,叫什么名字?”
黎枝枝恭谨答道:“回禀皇上,民女姓黎,名枝枝,义母赐字萋萋。”
景明帝随意问道:“枝枝,是哪个枝?”
黎枝枝道:“是涧底孤松二千尺,殷勤留看岁寒枝的枝。”
“涧底孤松二千尺,殷勤留看岁寒枝,”景明帝念了一遍,就半晌没说话了,正在黎枝枝心中忐忑的时候,他忽然又看向长公主,道:“你这个义女认得还算不错。”
还算不错,这短短四个字,对于景明帝而言,已经是他给出的颇高赞誉了,长公主心知肚明,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便露出一个笑来,道:“臣妹的眼光一向不错,看来皇上这次也是认同了。”
景明帝眼角的皱纹略略动了一下,看起来很像一个细微的笑意,黎枝枝都疑心自己是看错了。
正在这时,有宫人过来,轻声禀道:“皇上,容妃娘娘和纯妃娘娘求见。”
景明帝听了,便道:“让她们过来吧。”
纯妃娘娘,黎枝枝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在不久前的游春宴上,萧嫚就是设计赵珊儿摘了纯妃娘娘种的花,而在更遥远的上一辈子,黎枝枝背了偷花的黑锅,被这位娘娘罚跪了整整一日。
她正思量间,不远处的长廊尽头来了两行人,打头的两位女子,一个身着姜黄宫装,容貌生得艳丽无双,云鬓雾鬟,金雀钗头,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
而另一位则是穿了一袭淡青色衫裙,玉颜胜雪,眉如远山,气质清润,行动间翩然若有仙姿,正是黎枝枝上辈子见过的纯妃娘娘。
那身着姜黄宫装的美貌女子,想来便是容妃了,这二人看起来都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各有各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