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商看着下人七手八脚把江紫萸抬走,有瑟瑟冷风吹来,他掩着口又重重咳嗽几声,苏棠语红着眼眶劝道:“二哥哥,你快回去歇着吧。”
苏清商却看向旁边的黎枝枝,微微一笑,道:“今日这般歇斯底里,一场闹剧,让黎姑娘见笑了。”
黎枝枝轻轻摇首,反而道:“二公子此举,正是大快人心。”
两人相视一笑,苏清商又咳了起来,苏棠语连忙替他抚背顺气,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上次说的那一幅画,姑娘看了么?”
黎枝枝这才想起来,称赞道:“不愧是二公子,那一幅月夜图十分精妙,我很喜欢。”
“那就好,”苏清商点点头,苍白清俊的面上露出一点淡淡笑意,道:“那幅图画得正是在下与姑娘初见时的情景。”
闻言,黎枝枝面露疑惑,道:“我们相识那一日,不是在白天么?”
苏清商似乎想说什么,出口又是一阵咳嗽,黎枝枝立即劝道:“天气冷了,二公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免得加重病情。”
又体贴地提了告辞,苏清商便对苏棠语道:“你送一送黎姑娘。”
苏棠语颔首,亲自把黎枝枝送了出去,两人一路走,一边说话,黎枝枝故意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何会突然来么?”
苏棠语一怔,摇首,黎枝枝笑道:“是杨小公子托付我的。”
闻言,苏棠语面露讶异之色,语气有些失落地道:“是我对不住他,想必在他看来,我是一个任性又反复无常的人吧。”
“这倒没有,杨公子只是担心你遇到什么事情,托我来打听打听,”黎枝枝顿了顿,又道:“他还说了,若是你厌烦他了,他便躲得远远的,免得让你困扰。”
苏棠语急急道:“我没这样想!”
“哦,”黎枝枝拖长了声音,停下步子,歪了头看着她,神色促狭道:“看来有人的好事将近了呢。”
苏棠语闹了一个大红脸,支吾道:“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说这些也太早了……”
嘴上这样说着,黎枝枝却看得出来她是开心的,那双杏眼里藏着几分羞涩和欢喜,十足的小女儿情态,一反之前病恹恹的模样,黎枝枝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说起来,”苏棠语忽然问她:“那你呢?”
黎枝枝不解:“我?”
苏棠语道:“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黎枝枝登时愣住,很奇怪的,在那一瞬间,她的脑中莫名就掠过一些琐碎的画面,譬如那月光下的玄衣,浓墨飞白,又譬如那泛着微红的凤眸……
苏棠语见她没立即答话,起初是讶异,尔后反应过来,面露恍然之色:“真的有了?”
黎枝枝下意识矢口否认:“没有。”
“骗人!”苏棠语兴奋不已,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方才犹豫了。”
她兴致勃勃地追问:“是谁是谁?我认得么?”
黎枝枝索性捂住耳朵,摇头道:“没有没有。”
两人笑闹了起来,苏棠语脑中灵光一现,道:“不会是裴小公子吧?”
黎枝枝大为讶异,否认道:“不是。”
苏棠语心里松了一口气,杏眸一转,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地猜道:“难不成是我二哥哥?”
黎枝枝当即哭笑不得,道:“不要瞎说,没有。”
她否认得这般果断迅速,苏棠语颇有些失望,又不肯死心,临了把黎枝枝送到府门口,还在努力劝道:“我二哥哥人很好的,你若嫁给他,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岂不是更好?”
才说完,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什么更好?”
冷不丁把苏棠语吓了一跳,她与黎枝枝一同循声看去,只见那府门前的马车旁,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袭玄色锦袍,身形修长,眉目生得俊美无俦,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不知为何,他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很差,神情疏冷,如笼寒霜,只这样扫过来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
苏棠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往黎枝枝身边靠了靠,有些紧张地向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苏棠语总觉得萧晏的目光十分不善,但是当他看向黎枝枝时,那种感觉又完全消弭了,变脸之快,令人称奇。
黎枝枝神色微讶,道:“太子哥哥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想同你说,”萧晏顿了顿,又看了苏棠语一眼,道:“我打扰到你了?”
这语气竟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又有点像是拈酸呷醋,苏棠语心里打了一个突,旁边的黎枝枝秀眉微挑,忽然笑道:“是有点,我与棠语还有话要说呢。”
这话明显是故意的,苏棠语忍不住惊异地看了好友一眼,自她认识黎枝枝来,对方一向是个体贴温顺的好脾气,知情识趣,除非惹急了她,否则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可看她表情,又不像是在和太子殿下置气……
苏棠语只觉得奇怪,那边黎枝枝又向她道过别,走向马车,然后停了下来,像是与萧晏对视了一眼,旁边的婢女正欲去打帘子,萧晏却先她一步,竟亲自将车帘掀了起来。
黎枝枝弯起眉眼,冲他笑了:“多谢太子哥哥。”
然后踩着脚凳,微微俯身,入了马车,萧晏紧随其后,也上了车,才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苏棠语吃惊的目光,此时他的表情已不复方才的温和,而是重新变得疏冷漠然,很快,帘子被放下来,隔绝了苏棠语的视线,她也再看不见马车里的情状。
可心里的异样感觉,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苏棠语越想越是惊疑不定,索性去了苏清商的院子。
隔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咳嗽之声,还有下人隐约的劝诫,苏棠语进了屋,只见苏清商正坐在榻边,婢女捧着药碗站在一旁,满面为难。
“二哥哥。”
看见苏棠语来,苏清商便摆了摆手,示意婢女道:“药放下,你先出去吧。”
婢女依言照做,恭敬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见苏清商的闷咳之声,大概是今天下雨的缘故,这才九月的天气,屋里便已经升起了火盆。
苏棠语见哥哥面色不太好,有些担心地道:“不若再请大夫来,换个方子吧?”
“无妨,”苏清商淡淡笑了笑,又问:“她走了?”
“嗯,”苏棠语在旁边坐下,小心地觑着他,欲言又止,敏锐如苏清商,怎么会看不出来,问道:“有话说?”
“二哥哥,”苏棠语踌躇道:“你为何不告诉枝枝啊?”
“告诉什么?”
见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苏棠语登时急了:“说你喜欢她啊!你再不说就晚了!”
闻言,苏清商微微一怔,反问道:“方才是谁来过了?”
苏棠语没想到他这么聪明,有点傻眼,甚至没来得及答话,苏清商便继续道:“必然不是裴言川,那就是太子了,他来接黎姑娘?”
苏棠语:……
见妹妹一脸懵然,苏清商反而笑了,一边笑,一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苏棠语连忙替他抚背顺气,嗔怪道:“你还笑得出来?枝枝都要跑了,亏你平日里又是吟诗又是作画的,极尽风雅之能事,怎么就这么笨呢?”
苏清商却忽然道:“我已告诉她了。”
苏棠语愣住,张了张嘴:“啊?什么时候?”
苏清商道:“送画的时候。”
苏棠语思索了半天,蹙眉道:“可是枝枝好像不知道啊。”
“从前我是想着……”说到这里,苏清商沉默片刻,才道:“罢了,她不知道或许还好一点,你往后也不要提。”
“为什么?”
苏清商看着她,淡淡道:“再过几年,我病死了,传到她耳中,也不会教她觉得我可怜。”
他想起初见黎枝枝时,她站在那廊下,将七公主护在身后,威胁着江紫萸,嬉笑怒骂,表情鲜活,生动漂亮,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苏清商从来不画人物,因为在他眼中,人皆以物而拟,譬如他的妹妹苏棠语,便是活泼如桃花,又譬如江家母女,贪婪如虎豹狼虫,而黎枝枝,便是如皎皎明月。
我见你时,如见明月。
君自千秋照,人谁百岁看。
……
马车上。
黎枝枝问萧晏道:“太子哥哥究竟有什么事情?”
萧晏看着她,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黎枝枝答道:“真话。”
萧晏慢条斯理地道:“自然是因为想见你了。”
黎枝枝怔住,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改口道:“我想听假话。”
“徐听风查到了一些东西,有关于刘嫚的。”
“等等,”黎枝枝有些糊涂了,道:“你说的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话是真的,它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萧晏顿了顿,又继续道:“唯有想见你才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一更
二更老规矩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在今天之前, 黎枝枝从没想过会从萧晏口中听到这些话,片刻愣怔之后,她下意识别开视线, 好在马车里的光线昏暗,萧晏未能看清她那泛红的耳垂。
黎枝枝假装方才没听清, 只故作平静地道:“徐听风查到了什么?”
萧晏答道:“昨天半夜,刘嫚府上出了点事情, 徐听风跟着查下去, 发现了一个人。”
黎枝枝好奇地回过头:“是谁?”
萧晏似笑非笑,卖关子道:“你猜?”
黎枝枝想了半天, 萧晏看着她秀眉微蹙, 认真思索的模样,只觉得十分可爱, 见她摇首, 才道:“是黎素晚。”
黎枝枝吃惊地微微瞠目:“她竟然还活着?”
说起来能发现黎素晚的下落, 也确实是赶巧了,昨天半夜,刘府里忽然抬出一个人,徐听风自然跟着去查探了,发现死者是新丰酒铺那个掌柜, 他原以为刘府的人是准备把人抬去埋了的, 却不想他们竟将尸体交给了另一个人,那人赶着驴车,又一路绕着去了北市。
北市离这边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徐听风一时好奇, 跟了上去, 发现驴车最后进了一间包子铺的后院……
徐听风险些当场吐出来, 忍无可忍,把那人打晕了,还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活人,便是失踪已久的黎素晚。
却原来是当初刘嫚派人去灭口,那包子铺老板贪图黎素晚的美色,留了她一条性命,一直养到现在。
不过这些内情都被萧晏瞒了下来,没告诉黎枝枝,只说找到人了,又把黎素晚换了个地方关着。
所以黎枝枝只以为是刘嫚善心大发,放了黎素晚一命,可等她见到黎素晚时,才知道自己高估了刘嫚,黎素晚虽然活着,神智却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了。
因为她甫一见到黎枝枝,就激动万分,冲过来一迭声地叫道:“娘亲!娘亲救救我啊!”
黎枝枝知道自己长得与黎夫人有些相似,可也没像到会让人认错的地步,不禁皱起眉,看向萧晏,迟疑道:“她疯了?”
萧晏微微摇首,对徐听风使了一个眼色,徐听风便一记手刀劈在了黎素晚的后脖颈处,她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整个人就清醒了许多,也不大叫大闹了,只是神色看起来惶惶不安,恐惧万分。
“是萧嫚要害你的,”黎素晚第一次对黎枝枝服了软,哭着求道:“不是我,是萧嫚给的药,我不知道里面有毒,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她痛哭流涕,跪在黎枝枝面前,苦苦哀求解释,黎枝枝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上辈子的自己,也是这般,跪在那么多人面前,拼命解释,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黎枝枝轻声道:“放过你?”
上辈子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放过她呢?
“是我有眼无珠,我再也不敢和你作对了,我再也不了,郡主,求求您了……”
真的不是我,我没有那样做。
“您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想害您,都是萧嫚的主意,一切都是她安排的……”
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呢?我真的没有推黎素晚,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
黎枝枝的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冰冷的水汽,还有那濒死的窒息感,令她头晕目眩,浑身发冷。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拉住她的手,她陡然醒过神来,猛地转头望去,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凤眸,萧晏微微皱着眉,眼底透着几分担忧,低声道:“你怎么了,手这么凉,是太冷了么?”
黎枝枝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自觉地轻颤,被萧晏捧在手心,轻轻捂着,他的手指修长,正好将她的手包裹住,温热的触感顺着紧挨的皮肤传递而来,让她几乎要僵住的指尖一点点回温。
真暖和啊。
黎枝枝瞅着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有些走神,她下意识把冰冷的右手也递过去,萧晏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从善如流地将那只手也捂住了,他道:“等回了府,让人给你拿个手炉。”
黎枝枝鬼使神差地脱口道:“手炉比这个暖和?”
萧晏的动作一顿,双手骤然紧了紧,捏得黎枝枝的指骨有些许疼,他才慢慢地道:“那自然是比不得的。”
说罢,他忽而又笑了笑,竟是微微红了耳根。
黎枝枝自觉失言,也有些懊恼,不自然地回过头去,见黎素晚还跪在地上,不住求饶,涕泗横流,看起来有些可怜,黎枝枝欣赏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我倒是可以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