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正喝汤的胤z顿时撂了手中的碗,蹦下绣凳,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魏公公,二饼怎么了,今晨还好好的啊。”
魏珠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硬着头皮道:“具体的奴才也不知,只听来报的小太监说,那狗……去之前四肢抽搐,倒在地上都失了神志,一阵一阵突的挣扎,受了惊厥似的。”
魏珠老实本分的白描,反惹得胤小z哭出声来,撒开丫子就要往清溪书屋外头跑,被赵昌眼疾手快拦住。老皇帝怕他浑劲儿上来,索性亲自将人圈在怀中,看着幺子抹眼泪。
康熙叹气,给小团子擦着脸,面色却逐渐冷下来。
这是皇子豢养的爱宠,皆有专门的太监照管,断不可能如外头的狗一般误食什么脏东西。
老皇帝只担心是有人要对幺子不利,亦或是拿狗做个下马威,震怒之后闭目片刻,冷冷沉声道:“可有查到死因?”
魏珠道:“尚未。不过西花园的皇子住处都被围了,伺候小阿哥的宫人也被分开关起来,只等着万岁爷的指示。”
“还等什么,去查!”若不是怕吓到怀中人,这一碗汤汁定要砸在地上了。
畅春园因着一条狗毙命,气氛又莫名冷肃下来。
老皇帝哄着幺子直到哭累了,终于倒在榻上,缩成一小团沉沉睡去,睡梦中都在喊着“二饼”。
入夜,灯火在长廊上点亮,聊胜于无。
清溪书屋门前有三班倒的御前侍卫守着,又有皇帝近侍侍候,本该是京城最能叫人安心的居所。谁知,后半夜里,胤z这里却出了岔子。
康熙总算是见识到了幺子幻听幻视,胡言乱语的诡怪样子。
先前听宫人来报,他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小儿子又梦到了他们在乾清宫的日子。如今亲眼所见,这哪里是什么前缘,倒像是被什么恶鬼缠上了。
看着榻上的小人儿时不时全身抽搐,任他怎么唤,幺儿似乎都陷入了某种惊惧之中,无法自拔。康熙不由想到了白日里莫名毙命的狗,连忙唤人去叫当值的太医来。
他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只要想到那种可能性,心脏就好似碾压般的收缩起来。
后半夜,整个畅春园都乱了起来。
只因太医诊断出二十四阿哥,当是中了慢性毒。此毒名为莽草,日积月累,已是药石无医。
*
雍亲王府收到园子里的消息,已是天明之前的至暗时刻。
胤G听到消息如同五雷轰顶,身形不稳,还是乌拉那拉氏搀扶了一把,这才缓过神来,当即就着了苏培盛备马,火速往幺弟身边赶去。
一路上,胤G问了来报信的小黄门许多,多是询问小幺如今的状况如何,最后,才沉声追问了一句“可曾查到下毒来源”。
小黄门颤着嗓音:“回爷的话,这毒本是慢性毒,原本得一一排查小阿哥的日常用度,可昨日小阿哥养的狗没了,万岁爷急着要结果,便寻了数名医士给这狗做了尸检,发现……”
胤G攥紧了拳头:“发现何事?”
“五脏和脑皆有淤血,血液暗红,还有些大小便失禁排出的食物,查验过后,发现……是十四爷送来的土产。”
不是胤G意料之中那人,反而听到老十四的名讳,他先是一惊,继而很快反应过来,十四弟怕是被他信任支持的好八哥摆了一道。
他远在天边,离京师千里,哪里来的机会为自个儿分辨。
胤G将牙关咬得作响:“可曾说是什么毒?”
小黄门磕磕巴巴,早已吓破了胆:“太医院说,说是莽草,此毒为痉挛毒,若是慢慢下药每日一点剂量,发病缓慢,先是失眠,而后幻听幻视,惊厥胡言,等到最后,便是全身虫爬感,四肢抽搐直到――”
话未说完,胤G便已失控,一脚蹬上去。
小黄门连连就势跪地磕头求饶,生怕这位冷面阎王一个不称意要了他的命,可胤G却早已扭头奔赴畅春园之内。
便是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他也该去,去见上小幺一面。
*
清溪书屋内,从前为了给康熙煎药,将药房就设在大殿围房的耳房内,如今,反倒全换成了给小阿哥的用具。
太医院在帝王威压之下,只得保守地开了个药方子,但跪了一地的医者都知道,小阿哥这毒已经用了些日子,喝药,只是给万岁爷喝个安慰罢了。
可他们又能如何,万岁发话,小阿哥若是救不回来,他们这些个人,统统都得陪葬。
谁也不想死,可职责所在,便是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了。
胤G进了屋,率先看到的便是这跪了一地的太医,此外,还有刚赶到的九爷胤K,素来温厚的五爷胤祺,以及心中甚是喜爱小幺的十七爷胤礼。
康熙瞧见这几个儿子,冷着眼一一扫视过去。只这一眼,便叫胤G重新跌入冰窖之中,被冻了个透心凉,仿佛梦回这几年九子夺嫡,汗阿玛心中疑窦愈重,父子信任不再时。
床上的小团子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辰寥寥无几。
康熙坐在榻边,手上持着宫人一罐一罐熬好送进来的汤药,大多数全都流了出来,只偶尔能灌进一口,被幺子无意识的吞咽下去。
老皇帝绷着脸,放下汤药碗,正欲开口一一审问,榻上的胤z悠悠转醒开口:“四哥,我的二饼没有了。”
康熙一怔,眼上一阵发酸。别过头去,语气倒是软了下来:“小幺喊你,还不过来?”
胤G慌忙上前,在汗阿玛威胁的眼神之下,仍旧伸手握住了幺弟冰凉又肉乎乎的小手,笑容里带着一份苦涩和珍视:“四哥在这,你先睡一觉,等你醒来四哥会全部查清楚,不会叫二饼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小家伙放心的用了点力气,轻轻回握胤G的大掌,却好像羽毛瘙痒一般,叫胤G心头突地一跳。
怎么会只剩下这般力气。
胤z似乎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来:“阿玛,要跟四哥,跟哥哥们好好的。”
康熙沉默着无有应答,只是伸出大掌,轻抚幺子的额头。
胤G瞧见幺弟还要极力争取再开口,,忙接茬:“安心吧,四哥与你这几位哥哥都很好,汗阿玛只是担心你,你快些病好,才能叫我们放心。”
胤z眨了眨眼。
他不忍心告诉四哥,方才太医们在外头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这个冬天格外长,明年春日定是一番好气象,可惜,太医们说,他要看不到了。
不能再陪着汗阿玛,胤小z第一反应是遗憾和羞愧。看来他要食言了。
只是,他到底觉得十四哥不会是害他的性子。
虽然只是在南海子和永和宫中与十四哥短短打过几次交道,小家伙也看得出,这位哥哥虽是被宠着养大,脾性确是典型的武将性子,断不会这样背后对小孩子下手。
这一刻,他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思考。
良久,小团子慢慢挪动小臂,伸手扯了扯康熙的褂子:“阿玛,儿砸走了,希望……希望能有哥哥们陪着你。所以……”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最终的决断,虽未出口,却全都藏在胤z一双通透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康熙望进幺子眼中,半晌才缓缓匀了一口气,即便如此,依然哽咽道:“你可知,此毒物是老十四托人送来京城的。”
小家伙躺在床上,似乎又有惊惧,憋红了脸,笑着点了下头。
这不像是孩童的笑,只叫康熙觉得揪心。他还欲说话,床上的小人儿突然蜷起身子缩成个虾米,随后开始浑身抽搐,很快,又陷入呓语之中。
饶是康熙已经见识过几轮胤z的发作,这一回,却也结结实实将他给吓到了。
小孩子呼吸急促起来,比常人寿命将至要更叫人揪心。小幺进气多出气少,翻了眼白,四肢抽搐到如今已然麻木,太医们在康熙的狂怒之下,屁滚尿流爬过来把脉的把脉,针灸的针灸,只是,这一回连针都扎不住了。
有经验的小方脉擅医者,正是跪地查看的温太医,他行事出格,竟是伸手撩开了小阿哥的被褥查看,康熙胡子一抖,暂且也没追究这个,追问道:“如何?”
温太医查看完之后,反身伏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微臣无能,小阿哥尿路已闭,余下的,只剩此毒最后一道症状,便是邪气上冲胸中,涩滞不通,阴阳诀别(呼吸衰竭)――”
康熙一碗汤药对准了温太医的腿便砸下去。
汤汁洒了一地,老皇帝极怒之后,反而有了片刻平静:“朕养着太医院,不是为了听尔等说这些。若是余下的人都是温太医这般说法,这太医院上下,不要也罢。”
众太医跪地告饶一声,之后,便只剩下无边沉默。
这沉默便是回话。
他们对小阿哥的病情,再无半点法子。
康熙从极度的暴怒,自责,悔恨交加之下,眼睁睁瞧着幺子痛苦的憋红一张脸,直到最后一刻,再无进气时,那细若游丝的临终之言传进他耳中――
“阿玛,别丢下我。”
清溪书屋内静默良久,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天边升起一轮朝阳,泛在后湖上的金光透过窗边,折射进殿中。
胤G手脚冰凉,单膝跪在榻边,哑着嗓子道:“汗阿玛,幺弟……走了。”
康熙闭目,眼头无泪,心中悲凉一片。
此刻起,他彻底失去那个等他回乾清宫的小儿子了。
这世间,再无胤z。
*
年节之前,京师中人心惶惶。
当今圣上圣明一世,临近老迈,却是越发昏庸。
京中人人皆知,自打二十四阿哥走后,老皇帝便雷厉风行,先是出手收回了远在边疆的大将军王十四爷的兵权,将人调回之后,同十爷打包,竟直接发配去给幺子守陵。
京中百姓活了这许多年,还从未听闻过皇家几十岁的哥哥给六岁的弟弟守陵的。
说起来,这位二十四爷果真得了当今圣上的宠爱,六岁早夭,皇家便是不入玉牒亦无可厚非,可这位非但排了序齿,更被追封为和硕P亲王,越过众多哥哥,与四爷并肩了。
康熙本有心叫胤G将弘昼过继给幺子,可到底没有比阿玛年岁还要大的儿子,只得作罢。
行到这一步,老皇帝已经不管不顾了,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十四爷的兵权回笼,老八没了左膀右臂,便该问罪了。
康熙从未想过,有一日,竟然要亲手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原本,他以为圈禁便是最大的惩治了,可是如今,他宠在心尖儿上的幺子没了,便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下五旗被康熙重新打乱,分别叫老五,老七,老十七几人统领,以谋害帝王之子,毒杀幼弟,心狠手辣之名,下令围剿八爷胤T,生死不论。
胤T虽想到了这一出或许能拖下老十四,却也会将自个儿置于险地,却万万没想到汗阿玛竟然这般疯魔。
汗阿玛连贤明君主的名声都不要了,这是打从心底,要为他那幺子复仇啊。
胤T想过在帝王心术之下落败的种种可能,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是断送在了皇家亲情里。
可恨,可悲,这亲情他竟半分也未曾品尝到。
八爷府上,胤T大哭大笑,身穿朝服,头戴朝珠,自戕于正门前。
先后死了两位阿哥,被发落了四五位,这个年过的人心惶惶。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时,康熙却已经完全收不住了。
起因是三爷胤祉在和硕P亲王陵前不敬,年节之后,又拒绝再次前往P亲王陵园谒陵,被康熙圈了块地,也发去守陵。
早先,老皇帝也是疼过三爷的。
如今种种,却都给幺子让了路。无人再敢质疑,宫中上下,也就胤z的两位额娘还说得上话。
可陈氏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先后两个儿子都折了,她身子本就亏空,这回直接一病不起,立春没几日,便追着胤z一道走了。
佟佳贵妃身子也大不如前。
她不能生养,幸而有胤z这个皮猴儿陪在宫中,这几年才越发过的快活起来,如今兀得没了,佟佳氏整个人都像失了魂儿一般。
康熙过来,两人说的最多的,也是胤z从前的事情。
唯有从前,才能叫他们开怀片刻。
这宫里的日子,打胤z走后,便就停滞住了。
康熙无论如何折腾旁的儿子,也无法满足。
他想要的,不过是让小儿子重新伴在身侧,人至暮年,他要这般长寿做什么?小幺走后,他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没有动用幺子的本命根须,便是中了毒,他大抵也是不怕的。
这便是因果报应吗?
老皇帝发了疯的寻着“仙家”,可是幺子走后,“仙家”便也销声匿迹,再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守着这小儿子赠与的半条命,守着这皇位,但凡有人进犯,便像是要夺走他最后的念想一般,发了狠的要对方的命。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四儿子,也同样不能原谅。
康熙六十二年,夏。
魏珠试图向雍亲王府传递消息,被康熙下令杖刑一百,打的皮肉尚好,筋骨尽断,当夜发送去雍亲王府,随之还有一份明发的旨意。
魏珠向胤G示好,想江山易主之后,为自己求一座城池。这一回,康熙便将胤G发送去了北海团城,叫他们主仆一道,今生今世囚禁于此城,不得外出。
八爷自戕,四爷被囚于城池。
余下的兄弟不是去守陵,便是被折磨着成了半个僧人,日日抄经祈福,种植人参。
不过半年光景,这紫禁城中,竟无人再可以继位。
康熙要的,便是守住幺子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这是独属于他们父子的,不能容人觊觎的皇位。
活下去,憎恶也好,残暴也罢,背负痛苦和懊悔,一直往下走……
直到新一轮命运相逢之处,到那时,他想要的,或许能再一次争取回来。
(后记)
山城重庆,璧山翰林山庄。
“现在大家看到的地方呢,是清朝王倬翰林私邸,现在被地产商收购改建,成了度假村兼博物馆……”
一队中老年旅游团驻足在翰林山庄外,导游正热情的讲解着。大热的天儿,人人一张通红脸,倒也不怕晒的。
尹小觅撅着屁股,在店外的小池子里头捞鱼,锦鲤吓得到处乱窜,直闹得五岁的小孩儿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