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不操心老四和大清,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过,余下的,凭他们造化。
他只担忧这个还未完全通世事的幺子。
作为帝王,他先是大清的君主,是政治家,然后才能是胤z的阿玛;
可作为爱新觉罗・玄烨,他却发自内心的,将这个两世父子情的小人参放到了心坎上。
康熙的叹息声响起,压得一屋子呼吸声都变得不自觉轻缓下来。
老皇帝伸出手,费尽力气冲着胤z招了招,跪在地上的小团子红着鼻子眼睛,都顾不得站起身来,一路跪着飞速挪到他汗阿玛跟前。
小团子使劲握着汗阿玛的大手,觉得比起以往少了许多温度,连忙搓了搓,捂在自己两只小手之间,再把脑袋贴上去。
“汗阿玛,你冷不冷,儿砸上去给你暖暖?”
康熙淡笑,伸手摸摸幺子的脑袋。
他尽力模仿平日的语气声调:“阿玛……不冷。”
小团子没再说话,只把热乎乎的小脸埋在康熙手心里,想要多给他过些热气。
康熙只由着他,面上老泪悄然滑落,不叫任何人看见。
何其有幸。
原来,朕一路孤寂的少年皇帝生涯里,曾经有一个还未化形的人参苗苗陪伴着,度过明灯长夜,风霜雨雪。
又何其有愧。
叫这人参苗与朕走得太近,生出人的爱与依恋,用它六百年的人参灵力,换来这一世再相逢。成了朕暮年里,每每心寒时的贴心幺子。
这前一世,朕选择成为他的阿玛,多半是出于孤独;
可后一世,他选择成了朕的幺子,却是放下了一切。
只叹短短六年,朕竟没能教些什么与他。
康熙将头扭向床内侧,胸口起伏着,等待眼泪滑落变干,情绪归于平静。
沉默许久的二筒,将老皇帝的心声默默收录下来。
今日之后,定能用来哄哄小土包子。
屋中沉默良久。
老皇帝开口:“朕乏了,隆科多,衡臣,取了诏书回来,便宣旨吧。”
跪在外间的隆科多与张廷玉领命进来,对上众位阿哥的眼神,不慌不忙一个宣旨,一个监听。
胤z跪在地上的身子抖了抖,被老皇帝察觉,强忍着泪,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蛋,一下又一下。
直到宣旨完毕,传位于四阿哥胤G的事情披露,年长的阿哥们都有了反应。
率先坐不住的是十阿哥:“汗阿玛身强体壮的,莫不是受了什么小人误导,才会突然作出传位之举?”
康熙抚摸小幺的手一顿,冷声道:“朕不想立储时,你们成日里叫人来催。今日……朕传了位,怎么还不愿意?”
人参花的效用已经要失效了。
这一点,不只是康熙有感觉,精明些的儿子们同样。
九阿哥胤K笑道:“这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传位的人不合适啊,汗阿玛。”
康熙气得手上一紧,还未开口,胤z仰起脸回头凶道:“四哥不合适你们就合适?莫非是质疑汗阿玛的眼光不成?惹阿玛生气,小心我把哥哥们都关起来!”
九阿哥瞧了一眼幺弟,见他眼睛红得像个兔子,还是强忍着不落泪,到底没再吭声。
罢了,反正八哥还有后招。
康熙如今也在思索八阿哥的后招。
十四阿哥已经被老皇帝刻意调了出去,不叫他沾染太多老八的事情。如今剩下便是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
老四没有老十三帮忙,只是个隆科多跟老十七,少了。
康熙又开口:“胤G,你去带人亲自赦大阿哥胤祉、废太子胤i、十三阿哥胤祥出来,朕……就在畅春园里等着,瞧瞧他们。”
四阿哥领命,瞧了一眼跪在汗阿玛身边的幺弟,开口问:“要不,小幺跟我……”
康熙摆摆手:“不必,他,朕自有安排。你去吧。”
等胤G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康熙叫人把他扶起来,揽着幺子在床上抱了抱,笑道:“朕听你佟额娘说,上回送的……笈囊,你没打开瞧瞧?”
胤z靠在康熙怀里,兴致不高,揉了揉眼道:“我还没来得及。”
康熙循循善诱:“朕还给你挑了一套入门的读物,里头留了点东西给你。去瞧瞧吧。”
胤z越发赖在老皇帝怀里,心里有些发慌道:“都在佟额娘那里收着,不会跑的,等,等汗阿玛好了,儿子就回去看!”
康熙叹了口气:“魏珠。”
魏珠从外面赶来时,显然早就知道有此一遭,于是告饶一声“阿哥爷得罪了”,抱起胤z就往外走。
小团子初时没反应过来,眼看着阿玛离自己越来越远,才开始疯狂的扑打啃咬魏珠肩头,生生咬得见了血,他才慢慢静止下来,不动弹了。
此时魏珠已经上了马车,有些担心地去看,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想起方才赵总管特意为小阿哥送过一碗牛乳,看着他用了,魏珠叹气低语:“万岁爷对小阿哥,真真是十足的用心了。”
车驾声隆隆驶过京城,进入皇城内。
*
胤z又做了那个梦。
这一次,梦中的进度非常快。
他再没能像陪着汗阿玛少年时那般,细致又懒散的度过每一个日常。
这次的梦里没有出现过汗阿玛。
胤z一个参,孤零零长在乾清宫里,只每日被宫人们精心伺候着。
直到有一日,有人将它从盆中移植到了土地里,他听那人悄悄念叨:“先帝爷暴毙了,如今上位的是他那序齿行四的儿子,弘历。你啊,得靠边站喽。”
弘历?
那不是四侄子?
那先帝爷,岂不是……
胤z一个哆嗦,大喊着“四哥”从梦中吓醒,睁眼就要去找他四哥和汗阿玛。
外头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点着几盏宫灯,火光摇曳,映射着床前坐着的人影。
胤z微怔,辨认出这是胤G,慌忙扑过去将四阿哥抱住,蹭蹭小脑袋,语无伦次道:“四哥,我方才梦见你了……你别走,四哥,我,我以后会乖的。”
四阿哥听幺弟说着,满眼都是心疼,伸出一臂将他拢进怀里:“没事,四哥在呢……你只是做了噩梦,四哥陪着你。”
没等胤G安慰完,苏培盛快步从外头走进来,低声道:“皇上,停灵事宜都已……”
胤G一脚蹬过去,却为时已晚。
胤z听到这句刺耳的“皇上”,猛地仰起头。
他稚嫩的脸上还挂着茫然无措,一滴豆大的泪珠却已率先从眼中滑落。
他问:“四哥,我们是不是没有阿玛了?”
作者有话说:
说点什么吧。
这段父子情其实应该是先有了陪伴一生,却未能对话的遗憾,然后才有这段主动求来的六年父子情。
作为胤z,他希望汗阿玛能听到他的反馈。
这也是本文立意:爱是互相给予的一部分意思。
另外,个人觉得如果康熙没到陌路,那他始终先是一个政治家,然后才是父亲。
他现在种种是因为生命走到了尽头,其余已经筹谋好了,对幺子的爱才会放大。
这一回,大爱与小爱兼顾,并且走得无灾无痛,我认为是属于父子之间的HE~
以上,看文愉快~
第29章 29
胤z已经睡了一夜。
从昨个白日被魏珠带回宫, 按康熙吩咐的送进乾清宫配殿睡着,如今醒来,已是破晓降临前的至暗时刻。
屋里不知何时又点亮了几盏灯。
苏培盛忙不迭爬起身, 知道自个说错话,垂首退到一边。
胤G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那身石青色补服, 外头套了件孝服,眼下乌青两片, 在灯火映衬下显得十分疲惫。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百忙之中跑来幺弟这里,一定要亲眼看看他才放心。
胤z这一滴泪落下来,四阿哥从指尖颤到了心尖。
他揽着小团子紧紧入怀中,这回用了些力气:“怎么会没有阿玛, 汗阿玛不论在何处,都是你我的阿玛。”
胤z将头埋在四哥的衣服上,使劲吸了吸鼻子。
“那我还能见到汗阿玛的脸吗?”
胤G无声叹气:“恐怕不行。”这是先帝去之前,特意吩咐过的。
怀里的小人儿已经缓过神来,余下的眼泪花都被憋回去。
小团子对生死之事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只隐隐约约知道, 汗阿玛死了,就像梦里从乾清宫离去一样,要好久好久都见不到了。
这滴眼泪, 更多是被急出来的。
他埋在胤G怀中,声音闷闷传出来, 语气委屈的不行:“如今也不能见,那汗阿玛为何要将我送进宫里。当时, 四哥在他身边, 十七哥也在他身边, 连三哥、八哥都在,为什么……为什么独独送我回来。”
是啊,为什么呢?
康熙驾崩,胤G是距离最近的那个,从头到尾陪着。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早就做好了“汗阿玛怕是不行了”的心理建设。即便如此,亲眼见到这个过程,仍避免不了心绪波动。
那种无力与伤感,胤G并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想来,汗阿玛不愿小幺亲眼见到他死时的样子,也是因为这一点。
胤G对自己人,向来是面冷心慈,情感细腻。
听到小幺的问话,没有直接说明原因,反而跟幺弟嘱托道:“日后,若是四哥走的时候,你也不必来送。”
胤z面上一怔,想到梦中情境,紧紧抓住他四哥衣襟不放:“四哥要去哪里,我不准!”
胤G心头一暖,握住幺弟的手团了团:“好了,四哥在这呢。等天亮以后还有好些事要忙,这回的事儿你也得到场。现在若是渴了饿了,四哥陪你用些,还有个地方要带你去,是汗阿玛特意嘱咐过的。”
小团子从他怀里钻出小脑袋,揉了揉眼睛,便打算顺着拔步床的床沿往下滑,被胤G眼疾手快捞回来,从地上捡起他的鹿皮小靴,亲自给穿上。
胤z鼻子酸了酸,用糯糯的奶音问:“四哥,你怎么突然这样肉麻。”
胤G头都没抬:“还记得去年在鹰狗处的事吗?”
小团子显然是忘了:“什么事啊,四哥不许我玩狗拉车的事吗?”
胤G专注于手上的事,垂着眸淡然:“那时候福宜刚走,你说叫四哥别难过,大不了悄悄给我做儿子,还记得吗?”
胤z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被他四哥的话吓得一愣,小脸蹙成一团,心底的忧伤都冲淡了,急忙解释道:“四哥,我那、那都是……”
胤G给他穿好了鞋,拍拍腿道:“都是什么,骗你四哥的?”
小团子苦哈哈道:“也不是。”
胤G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行了,甭想那么多,多个人疼你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胤小z被他四哥一说,也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好,又被催着去外间用膳。
司膳太监已经等了小半晌,见新皇与小阿哥出来,连忙垂着头开始有序上菜。菜色都是胤G亲自点的,按照胤z以往的口味,还特意加了盅乳鸽汤,怕这几日忙起来这小团子吃不消。
胤z今个对膳食的兴致不大,乖巧的跟着四哥一起用完,便开口催促:“汗阿玛要四哥带我去哪里啊?”
胤G起身,对小团子伸出手:“昨个汗阿玛不是亲自告诉你了?”
胤z一边把自己的小肉手交到四哥掌心,一边道:“是承乾宫吗?”
佟额娘给他辟了三间耳房做书房,汗阿玛赏的东西都在那里。”
胤G牵着幺弟向外走,点点头:“有些东西,汗阿玛怕你不明白是何意,便托四哥,一一转达给你听。”
这份转达,实则也是把小幺交到了他手上。
望他珍之重之。
胤G紧了紧掌心里热乎乎的小手,步速放缓,照顾着幺弟的小短腿,出了乾清宫配殿。
屋外,大雪纷飞。
六十一年的冬,在这场雪中彻底降临。
积雪盖住了宫阙屋脊,月台前扫出了一条清爽的宽道,撒了盐粒子,分出几条岔路通到乾清门、日精门、月华门各处。
迈出门槛,廊下的宫灯和大殿的门柱已经用白绢罩起来,与这风中的雪尘一道,构成一幅纯白世界。
胤小z惊奇地瞪大了眼:“四哥,为何这些全都要裹起来。”
满人尚白。偶尔年节时候,也会由皇帝决定宫中今年是用白对联还是红对联。因而,并不会觉得白就完全代表了万事哀矣。
胤G放眼远眺,一扫心中郁结,提起轻声问:“好看吗?”
小团子点点头:“好看的。”
“那就好,这是送给汗阿玛的礼物,你说好看,他定然喜欢。”
年龄差快要四十岁的兄弟二人交握双手,顺着日精门往承乾宫去,留下两串大小脚印,很快被白雪隐去。
承乾宫,书房内。
佟佳贵妃等一干妃嫔,阿哥福晋,如今全都已经到了乾清宫主殿守灵,胤G借着“汗阿玛临终口谕”的名义,才能草草有这片刻时间,给幺弟一些安抚。
五花和苏培盛很快就带人清点着东西,都给一一陈列在书房。
原本显得空荡的屋中,登时拥挤起来。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面紫檀剔红动物山水志屏风,统共十二扇,占地面实在是大了些。
胤G见幺弟的目光落到屏风上,开口道:“你瞧瞧上头都有什么?”
小团子蹬蹬短腿挪过去,借着天光和灯火光,看清了第一面屏风上,赫然是一只仰头望天的小獾。
“这是獾,之前跟阿玛打猎遇到过,他还说像我这个小猪崽儿。”
胤G弯了唇:“后头那副呢?”
这回变成了一只喜鹊站在枝头,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