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玄望着她的发梢。
夏沉烟看着高台下的景象,说道:“妾身从未登过如此高峻的殿宇亭台。”
在夏家,她居住于夏家最高的楼阁。
但那楼阁也只有九尺,它唯一的作用,便是烘托她高贵的身份。
“如果你喜欢,以后可以常来。”陆清玄说。
夏沉烟正想应好,她的鼻尖忽然嗅到血腥味。
这是被寒风送过来的血腥味,带着冰凉的铁刃气息。
夏沉烟把视线投于高台之下,她看见高台下的侍卫们少了一些,丛林中的枝丫在震颤,里面似乎有人在打斗。
“那是什么?”她问。
陆清玄瞥了一眼,“刺客。”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刺客。
夏沉烟想到了近来的田地改革。
“是世家?还是胡人?”她问。
“都有可能。”
“他们经常派人来刺杀陛下吗?”
“偶尔吧。要培养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刺客也不容易。”
夏沉烟沉默了,她意识到西山的密林中可能潜伏刺客。
片刻的寂静后,陆清玄问:“你似乎不太开心?”
夏沉烟没想到他能体察到自己的情绪。
但她仍是说:“没有。”
她转了个身,说道:“妾身有些累了,先回行宫吧。”
陆清玄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
“好。”他说。
两人走下高楼,暮色渐渐四合,随风飘荡的血腥味让夏沉烟有些心不在焉。
她走下一级台阶时,不知为何,突然踩空了。
她没有摔到台阶上,因为陆清玄把她扶住了。
他的反应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夏沉烟闻到了他身上的龙涎香。
她抬起头,看见了他线条流畅优美的下巴。
他垂眸注视她,问道:“你还好吗?”
夏沉烟站直身体,说:“妾身很好,多谢陛下。”
她感觉自己的脚踝,有轻微的疼痛。
但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就像刚开始练舞时感到疼痛,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收回了手。
夏沉烟被陆清玄送回了长秋宫。
长秋宫中,灯火通明,宫女们迎了出来。
陆清玄乘坐步辇离开。
含星目送陆清玄的步辇远去,疑惑道:“陛下不留下来用个晚膳吗?”
“我们遇到了刺客。”夏沉烟说,“陛下要回去处理这件事。”
含星立刻将夏沉烟上下打量一番,看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庄美人来了。”含星说,“她说想和您一起用晚膳。”
夏沉烟“嗯”了一声,和含星等人一起入殿。
在美人榻坐下之后,她才掀起自己的裙角。
含星倒吸一口凉气。
“姑娘,您脚崴了,是被刺客追的吗?”
“……不是。”夏沉烟说,“是我自己踩空了台阶。含星,你去请御医过来。”
“是。”
不一会儿,御医来了,庄美人也闻风赶来。
这个御医看上去二十来岁,资质颇轻,但据说是太医院院正的亲传弟子。
他不敢抬头,为夏沉烟略微检查之后,便开了药方,说道:“将此药敷于娴妃娘娘伤患之处,静坐半月,即可无虞。”
含星应好,命小宫女们给赏银。
庄美人在灯下读药方。
御医接过赏银,正打算离开时,庄美人忽然说:“这一味龙葵……似乎替换成积雪草更好。”
御医怔住,他看了一眼夏沉烟,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娘说笑了,这个药方,是微臣按《神农百草经》写的,断然不会有错。”
“但换成积雪草,娴妃娘娘会恢复得更快。”庄美人小声说。
御医笑着说:“宫中向来如此开方,贵人们用完这张方子,贵体都十分康健。”
庄美人不说话了,她沉默着放下药方。
夏沉烟从美人榻上坐起来。
她认认真真地看了庄美人几眼,让御医退下,把庄美人唤到跟前,询问道:“你在哪里学的医术?”
“妾身跟阿娘所学。”
“……阿娘?”
“就是妾身的庶母。”庄美人语气略微慌乱,她镇定下来,说,“妾身的庶母本是安济坊的医女,她在安济坊行医时,遇见妾身的父亲,被纳入府中。”
安济坊是国都最大的药堂。
能够留在安济坊的医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备比男子出众数倍的能力。
最后竟然被世家纳入府了吗?
夏沉烟靠坐在美人榻上,询问道:“你喜欢学医?”
“……是。学医能济世救人,使百姓免于灾厄。”
“但你在宫中,可救不了人。”
庄美人沉默须臾,说:“但妾身也许能救娘娘。”
夏沉烟笑了一下。
含星在旁,看出来,这是姑娘被取悦到的笑容。
姑娘很少被谁取悦到。就连陛下送来的礼物和茶点,在姑娘看来,都没有半分真心,因而姑娘才随意地将那些茶点,赠送给妃嫔和宫女。
她听见姑娘说:“含星,你再去请几个御医,不要请刚才那个。”
含星:“是。”
不久之后,含星又请来了三个御医。
御医们看见这么大的阵仗,以为是娴妃娘娘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一路十分忐忑。
到达长秋宫之后,他们却得到了两张药方。
“帮本宫看看,哪一张药方更好。”夏沉烟说。
御医们不敢抬头看夏沉烟,只是应道:“是。”
他们发现这两张药方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便是一张方子用了龙葵,另一张方子,将龙葵替换成积雪草。
他们给夏沉烟把脉,商量了一会儿,推举出一个人,向夏沉烟禀报道:“回娴妃娘娘的话,这两张方子,都并无错处。如果非要一较高下,应是有积雪草的这张方子更好,它与娴妃娘娘的体质更为契合。”
夏沉烟点头,让人给了赏银,吩咐御医们退下。
夏沉烟把庄美人叫过来,问道:“你继承你庶母的全部衣钵了吗?”
庄美人说:“尚未。医海无涯,妾身穷极一生,恐怕也难以渡到尽头。”
她的语气很谦虚,夏沉烟却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还想继续学医吗?”
庄美人有些惊讶。
入宫以后,她与阿娘分离,再也没有机会学医。
安淮也是一样。
她们都决定在宫廷虚度此生。
然而此刻,娴妃娘娘却问她想不想要继续学医。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庄美人沉寂了许久,夏沉烟始终安静地等待。
半晌后,庄美人抬起头,轻声询问:“可以吗?”
夏沉烟露出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扶柳。”
她第一次唤庄扶柳的名字。
……
“娴妃娘娘今日派了人去藏书楼,说是要借几卷医书。”大总管对陆清玄禀报道。
藏书楼是皇宫的书阁,里面珍藏的书籍,都十分珍贵,通常是市面上根本无法买到的。
大总管汇报这些事情,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重要,而是因为陛下在意娴妃娘娘,他单纯来讨个巧。
陆清玄果然并不在意,他一边批阅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要借便借。”
大总管应是,为陆清玄换了一杯茶。
许久之后,陆清玄批完奏章,把笔搁在笔山上。
小太监们鱼贯而入,将批好的奏章搬走。
陆清玄靠坐在椅背上,“什么时辰了?”
大总管说:“回陛下,现在刚到申时。”
“今日倒是更早了些。”
“是。”
“摆驾长秋宫。”
众人应是,纷纷前去准备。
陆清玄起身,走出书房。
大总管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今日还没有给娴妃娘娘送茶点。”
“嗯。”陆清玄继续往外走。
“陛下可要亲自带去?”
陆清玄脚步微顿。
他沉吟了须臾,说:“一起带去吧。”
御膳房的人很快送来一个食盒。
陆清玄打开看了一眼。
食盒里装的茶点十分精致,带着浅粉色,还有扑鼻的果香。
大总管笑道:“陛下,这些都是娴妃娘娘喜欢的口味。”
陆清玄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问:“你们是怎么跟娴妃说的?”
大总管笑道:“奴才们跟娴妃娘娘说,陛下用过这些茶点后,想到了娴妃娘娘,特意赏下去的。”
陆清玄:“……”
他闭了闭眼,把食盒盖回去。
“你们觉得娴妃会信吗?”陆清玄缓缓地说,“这些软糯的茶点,朕根本就不吃……娴妃曾经与朕一同用膳,你们觉得,她会看不出来你们在撒谎吗?”
大总管:“……”
大总管:“陛下恕罪!”
……
最后,陆清玄还是把那个食盒带去了长秋宫。
因为制作这些茶点十分费时,如果让御膳房重做,恐怕是来不及了。
他走入长秋宫的正殿,看见夏沉烟斜倚在一张美人榻上,另一个宫妃,坐在她身侧,正和她说话。
看见他的到来,宫妃立刻起身,行礼告退。
陆清玄没有太在意,挥手让她走了。
他在夏沉烟身侧坐下,把食盒放到她面前,说:“朕特意吩咐御膳房给你做的。”
夏沉烟接过,看了一眼,把它放到一边,笑道:“多谢陛下。”
她没有揭穿陆清玄的谎言。
陆清玄却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垂下眼睫,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今日想做什么?下棋?还是去登摘月台?”
“来下棋吧。”夏沉烟说,“妾身近日不想挪动。”
陆清玄便命人拿来一套围棋。
仍是夏沉烟之前用的那一套棋盘,她并没有更换成陆清玄赏赐给她的和田玉棋盘。
两人安静地下了一会儿棋,宫女忽然进来禀报:“陛下,娴妃娘娘,夏家大夫人递了帖子进来,说是想来拜见娴妃娘娘。”
第15章 偏爱
夏沉烟执棋的手指微顿。
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她的指尖像白玉一样无暇。
陆清玄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
“她现在在哪儿?”夏沉烟问。
宫女递上帖子,说:“夏家大夫人就在行宫宫门口等候。”
“去跟她说,本宫今日不想见客。”夏沉烟把棋子落在棋盘上。
她没有接那张帖子。
宫女收回帖子,应道:“是。”
宫女去外头传话。
陆清玄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询问:“你跟她有嫌隙?”
夏沉烟“嗯”了一声。
明显不想多谈。
陆清玄也没有再多问,两人继续下棋。
仍是一盘和棋。
太阳已经西下,他手边的茶也喝完了。
宫女过来,给他续上一盏。
陆清玄本想起身离开。
他今日过来,本来就打算喝完两盏茶,下完一盘棋。
夏沉烟坐在他对面,视线低垂,在复盘桌上的棋局。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扶了一下茶杯,等宫女续完。
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和她下了两局,两局都是罕见的和棋。
陆清玄说:“你下棋从来不让朕。”
夏沉烟语气平静:“妾身以为陛下不喜欢被人让子。”
陆清玄笑了一下,“确实不喜欢。”
他们又下了一局,晚霞染红了天空,宫女们点亮宫灯。
烛光荧荧,照亮两人的侧脸。
“陛下今日打算待多久?”夏沉烟问。
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一时都变得紧张——这是在赶陛下走吗?
站在一旁的大总管,却并不担忧。
他早就看透,陛下对娴妃娘娘极为包容。
陆清玄捻着一枚棋子,慢慢摩挲了一下,“再坐一坐便走。”
果然,半晌后,陆清玄这样说。
他语气清平,让人听不出喜怒。
宫女们略微放松下来,一时间纷纷去传膳。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宫人过来,恭声道:“娘娘,该换药了。”
夏沉烟看了陆清玄一会儿,垂下眼睫。
宫女撩起裙角,为她的脚踝换药。
陆清玄和大总管都看见她脚踝肿了。
大总管连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他心里想:所以,刚才娴妃娘娘是因为知道要换药了,才问陛下什么时候走的吗?
宫人给夏沉烟换药。
陆清玄望着她的脚踝,片刻后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