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扶柳把写好的药方递给含星,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能公诸世人,我就已经非常意外和高兴了。”
她小声地加了一句,“能带上我的庶母的名字吗?”
“自然可以。”含星提醒,“但这会不会给她带来不便?”
后宅的妾,拥有压过主母的名声……
庄扶柳立刻意识到了这点。
她握笔的手攥紧了。
含星安静地等待,在这种时候,透过含星的面容,庄扶柳仿佛可以窥见娴妃。
那个安静的、冷淡的、漂亮到让人屏息的娴妃。
却总是观察入微,抬手就送给她一个这样大的惊喜。
半晌后,庄扶柳垂眸,在另一张纸上缓慢落笔。
“如果娴妃娘娘会署名的话,请她加这个名字吧。”
含星望过去。
上头写的是——一女子和她的母亲。
正如一百多年前,有人研发出了断肠红这味奇药,它与几种药材混合,可治疗多种疑难病症。
而断肠红的署名是——安济坊的医女。
没有姓,没有名,美丽孤绝的红颜被掩藏了眉目,只留下一味药材,传承千百余年。
……
寒冬将过,春意渐临。
一日,陆清玄下朝时,大总管向他禀报了一件趣事。
大总管说:“太医院有几个太医,去民间救济了十来个中了断肠红的病人。”
大燕王朝并没有限制太医去民间行医,他们每旬休沐时,如果想救人,没人会阻拦他们。
陆清玄面色平淡:“嗯。”
他也听说过断肠红这味药材,但上次那个试药宫女既然救回来了,就说明太医院已经有了解决之道,他们这会儿应该是在验证。
大总管说:“他们还免费传出了药方。”
陆清玄:“难得。”
这种宫廷秘药,他们通常会拿去卖钱,专供达官贵人使用,除非帝王下令。
大总管说:“药方的署名是‘一女子和她的母亲’。”
陆清玄:“……?”
他的表情少见地停滞了须臾。
“听说是娴妃娘娘遣他们去做的。娴妃娘娘说,陛下不会怪罪。那些太医想来景阳宫询问,但那日陛下将他们打发走了。”
陆清玄回忆了一下,那天自己为何把太医打发走。
——因为娴妃来了。
娴妃带来了一盅汤。
她说:“陛下对妾身的照顾,妾身感怀于心。今日妾身身子大好,为陛下熬了这盅汤,请陛下赏脸。”
当时,他是有几分高兴的。
但他仍然等自己的奏折批复完,才移至偏殿,喝了她带来的汤。
就是在那个时候,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了。
他拿着汤匙,寻思道,御医们特意来问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怕担责罢了——他们向来如此。
于是他让那些御医离开。
接着他开始喝汤。可是她亲手熬的汤,和御膳房平日里做出来的,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更咸了一点。
就好像是,她让御膳房的人做完这盅汤,为了体现这是她的手艺,于是特意多加了一点盐。
陆清玄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喝完了这盅汤。
……
“陛下,您笑什么?”大总管问。
步辇平缓地向前,四处都是草木复苏的气息。
陆清玄坐在步辇上,脸上难得挂着微笑,大总管从来没有见到陛下笑得这么久。
“此事朕知道了。”他温和地说,“随娴妃去吧。”
大总管低头应道:“是。”
第21章 偏爱
同一时间,慎邢司仍然为了投毒案,对无数的宫女太监进行审问。
陆清玄三不五时就要派人来询问进展,慎邢司丝毫不敢懈怠,再加上有人胡乱攀咬,前前后后牵扯进来的宫妃和宫女太监,达两百人之多。
就连顺妃李安淮,也曾经被叫过去询问。
也有妃嫔求到太后跟前,说被慎邢司的下人审问,难免失了体面。
太后却只留下一句“要秉公办理”。
唯一没有被请到慎邢司的只有庄美人,因为她和夏沉烟关系好,慎邢司担心触怒夏沉烟,亲自到承华宫的侧殿询问。
因此,永宁宫内,一片岁月静好;永宁宫外,一片胆战心惊。
转眼便到了春日,春光漏泄,莺啼燕语。
让宫廷动荡许久的投毒案,终于落下帷幕。
慎邢司的人还原了投毒案的过程,抄录两份,分别送给陆清玄和夏沉烟过目。
主谋是一个婕妤,从犯若干。
婕妤自述,见到娴妃娘娘受到帝王偏宠,一时被鬼迷了心窍,让下人给娴妃投了断肠红。
她认下了所有罪,陆清玄给她赐了毒酒。
这天,含星正和小宫女聊投毒案,大总管来了。
大总管笑道:“再过一日便是春蒐,这出行单子上,娴妃娘娘可还有要增减的?”
含星笑道:“多谢总管垂询,娘娘的出行单子已经尽善尽美,没有什么要增减的。”
大总管不过例行一问,特意前来,也是为了体现帝王对娴妃的爱重之意。
两人互相客气几句,大总管又关心了几句夏沉烟,告辞离开。
小宫女问:“这次春蒐,陛下还是只带了娴妃娘娘一个妃嫔吗?就像在西山行宫那样?”
含星说:“当然。不过,在西山行宫那会儿,庄美人也有去。”
“庄美人这回不去?”
“她有事不去。”含星说,“少打听主子的事,认真干活,等到下回出宫,我就在册子上添你的名字。”
小宫女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笑着应道:“是。含星姐姐下回可要记得我。”
……
一日后,浩浩荡荡的车驾从宫中驶出,前往狩鹿围场。
沿途百姓,无一不跪伏,世家的马车缀在车队后方,车上的铜銮铃“叮铃”作响,旌旗遮天蔽日,如同江水一般浩浩汤汤。
夏沉烟的马车,在车队靠前的位置,和帝王车驾的距离很近。
她再次听到了沿途百姓在称颂帝王功德,想到后面那些世家子的脸色,她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含星问道:“姑娘怎么忽然如此开心?”
夏沉烟说:“我想到了大哥和二哥。”
含星也听到了外头的称颂之声,她略略一想,就明白了。
含星说:“这次春蒐,姑娘应该会遇见家中的两个公子。大公子还好说,二公子行事冲动,恐怕会来找姑娘。”
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夏沉烟大伯父的儿子,他们比夏沉烟年长几岁。
夏沉烟说:“他想找便找,我是不会见他的。”
到了围场,一行人下了马车。
夏沉烟立刻察觉到了四周投射而来的、情绪各异的视线。
她平静地跟随在陆清玄身后,进入御营。
他一一布置随行大臣们的任务,夏沉烟打算回她的营帐休息,顺便看看周边风景。
陆清玄寻了个空隙,叫住了她。
他温和地说:“待会儿就要进行第一场围猎,场面浩大,你可要留下来看?”
夏沉烟说:“妾身想回营帐休息。”
“你累了吗?”
“没有。”
陆清玄垂下眼眸,静静地思量了一会儿。
阳光照在他漂亮的脸部轮廓上,眼睫微微敛起。
半晌,他抬起眼睫:“朕有一张舆图,绘制了大燕朝的边界,以及胡人的一些城镇——”
夏沉烟微微笑了一下。
她说:“妾身先回营帐休息,待会儿休息好了,便来围场看看。”
陆清玄应了好。
在御营到围场的必经之路上,夏家二公子不耐地等待。
烈日炎炎,他站在一棵芭蕉树下,愈发心浮气躁。
前段时间,他听见夏沉烟扬了迷香美人散,拒绝谋害陛下。他很是生气。
他决定要想方设法改变夏沉烟的念头。
还要把她责骂一顿。
过了一会儿,终于遥遥看见声势浩大的队伍。
陆清玄在官员们的簇拥下,骑马而来。
夏家二公子站在原地,等到队伍临近,都没有看见夏沉烟。
陆清玄的视线扫过来,清冷如冬日初雪。
二公子不情不愿地跪下行礼。
马蹄声“嘚嘚”而过,二公子立即站起身。
“怎么回事!”他低声喝问身边的从人,“夏沉烟怎么没有跟随陛下去围场?”
从人也不知道。他早就听说,三姑奶奶在宫中备受恩宠,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随时服侍在帝王左右吗?
从人擦了擦额上热出的汗,说道:“奴才再去打听一下。”
过一会儿,从人小跑回来,“公子,三姑奶奶回了营帐,在休息。”
二公子满脸疑惑:“她不用去看陛下狩猎吗?”
“奴才不知。”
二公子思索片刻,说:“我们去营帐找她。”
从人劝道:“公子,那里有宫人把守。”
“谁敢拦我?”
“是、是……”
营帐里,含星说:“姑娘,围猎快要正式开始了。”
夏沉烟喝完一碗蜜梨水,起身道:“走吧,乘轿子去。”
“是。”
轿子走在开阔地带,才不会颠簸。宫人们为了让夏沉烟坐得安稳,特意走了更宽阔的远路。
夏家二公子骑着马,抄近路来到营帐时,宫人满脸为难地说:“娴妃娘娘已经去猎场了……”
夏家二公子差点折断手中的马鞭。
……
夏沉烟抵达围场之后,被一路引到看台最好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视野开阔,她对下方的人事一览无余。
无数兵士和官员穿着戎装,按照某种方阵,簇拥在陆清玄周围。
陆清玄格外引人瞩目。
他穿一身戎装,骑着马,神情平和安静,莫名让人想到一柄未出鞘的重剑。
他往这边望了一眼。
一触即收。
夏沉烟把视线挪开,眺望远处山林。
兵士骑马上前,第三次询问道:“陛下,布围已经就绪,是否要驾幸围场?”
陆清玄举起手上的长弓。
兵士松了一口气,骑马往后退。
——终于开始了,他不知道,陛下先前在等待什么。
夏沉烟听到下方传来欢呼声,她重新把目光投到猎场上。
陆清玄手上持弓,大约是刚射出一支箭。
那支箭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箭羽微微震颤。
全体的将士们举起手中的马鞭,高呼道:“陛下驾幸围场,围猎开始!”
夏沉烟看见陆清玄骑马进了围场。
他身姿笔挺,没有回头。
刚才望过来的一眼,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夏沉烟身后的贵妇人殷切讨论。
“不知今日会猎到什么?”
“听说陛下箭术甚好,每年必会拔得头筹。”
“娴妃娘娘就在前面,不知是否要上去搭话?”
“我没有可以引见的人……”
夏沉烟望了一会儿远处山林,翻阅自己带来的棋谱。
她没看两页,宫女上前禀报:“娘娘,夏家二公子求见。”
夏沉烟把棋谱翻开新的一页,漫不经心地说:“不见。”
宫女应是,退下了。
不久之后,宫女再次上前。
她附在夏沉烟耳边,传递夏家二公子的话。
她说:“娘娘,夏家二公子说,他那里有含月死前拿的东西。您如果不去,他就将那东西毁了。”
夏沉烟微微攥住了棋谱。
第22章 偏爱
“娘娘?”宫女没有等到夏沉烟的回应,轻轻唤了一声。
夏沉烟放下棋谱,起身道:“他现在在哪里?”
“夏家二公子此刻正在猎场周围等待。”
“带我去。”
“是。”
夏沉烟选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跟随,同时留下一个小宫女,让她在看台等候。
“如果陛下那边的人问起,你就如实禀报我的行踪。”
小宫女:“是。”
夏沉烟离开了看台,众多命妇贵女的视线停在她身上,但无人敢上前询问。
猎场周围的一条小径边上,生长着一棵茂密的老槐树。夏家二公子正站在树下,翘首等待。
日头越来越大了,尽管他站在树的阴影里,却仍然被晒得满脸都是汗。
他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说:“还从来没有人让本公子等这么久!”
从人连忙安抚他。
两匹上好的枣红色宝马被拴在树干上,喷着响鼻。
良久,夏沉烟乘坐轿子,姗姗来迟。
夏家二公子立刻认出——这种规格的轿子,除了陛下,只有她才能用。
他用力甩掉擦汗的帕子,骂道:“夏沉烟,你枉为夏家人!”
“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