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如同地狱一般,好多人叫我们去死,说我们有辱家国颜面。当时,我们真的很想自戕,蒹葭说,失去贞洁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国家。
“她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经过这个废弃的村落时,胡人想杀了我们,节省口粮。蒹葭跪下来哀求,说把我们丢在这里,让我们自生自灭也好。行刑的胡人百夫长被她蛊惑,同意了。”
“姑母没有被留下来吗?”
“没有。”陈老太姥叹息,“她太美了。”
夏沉烟心口微缩,在年幼时听见这个消息的窒息之感,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几欲眩晕。
陆清玄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直立。
“当日,先帝献上后妃、公主、民女共三百八十九人,其中自戕者过半,被侮辱致死者再过半。有一人自愿追随蒹葭,被留在此村落者,不足百人,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二十二人。”
“其他人呢?”
“她们去种粮食了。这里种不出什么东西,往前六里,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在溪边种了麰和菽,我女红好,留下来给她们纳鞋底。”
“没有土匪经过吗?”
“我们一开始也怕土匪,没想到此处人迹罕至,连胡兵都没有再来。蒹葭从前总说,她有一个小侄女,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志向远大,想周游四海。你果然如小时候対她说的那样,出来周游天下了,那么,如今应该已经是盛世昌明。”
“是。”夏沉烟简单介绍了如今的天下格局。
“胡人果真大败,不敢再入侵了?”
“是,我朝还建立了西北都护府。”
“好,好啊。”陈老太姥喃喃地说。她说着说着,忽然开始低泣,最终痛哭出声。热泪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滑,砸在她膝头。
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対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対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対。”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対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対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対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対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対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対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
一日,夏沉烟说:“沿途植株越来越少了,看见一点绿意便心生欢喜。”
他们马车上的花果都不适宜生长在这样寒凉的气候,被他们留在了驿站。驿丞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只知道他们身份贵重。他殷勤保证,一定会细致照料那些花果。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见路边有几簇阿罗汉草,陆清玄吩咐马车停下,让侍从摘一些过来。
侍从摘了过来,马车继续向前。陆清玄拿起阿罗汉草,编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
夏沉烟十分稀奇,“你何时学的?”
“在大漠学的。那日你去和当地人的女儿闲聊,我就跟那家人的儿子学了这个。”
很简单,他看一看便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