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贺昙【完结】
时间:2023-01-30 10:54:47

  他扶着柱子,模仿着晏如陶当时扶着他肩膀的样子。
  “我一听,还真被我猜中了。一早我就担心和阿鹭同班的秀仪县主找她麻烦,所以中午才拉着阿适一块儿吃饭。”
  看林雪青蹙着眉点点头,李擎心里更是得意:“果然,阿适一露面,秀仪县主脸色就放缓了,好声好气同阿适打了个招呼。她八成以为我们是路过的,寒暄几句就接着数落起阿鹭,说的话可真不好听。”
  看到阿娘的眉毛已经挑起来,他连忙接着说:“她说阿鹭他们提前回京,未与父兄共守城,不与巍州百姓共生死,是苟且偷生、临阵脱逃。万一将疫病引到邻近各州,甚至京城,便是祸水灾星,毫不顾全大局。”
  林雪青一拍桌子欲站起怒喝,却不想将阿慕吓了一跳,她连忙摸摸阿慕的头,克制怒火后说道:“阿鹭才多大,回不回京这事她做得了主?那能回来必然是陛下恩准的,她一个县主,会不知道这些?必是有人授意她来挑唆,阿鹭又是个急脾气,听到这话定是要与她辩起来的。”
  “可不嘛,我当时看到阿鹭的脸色,腿都
  发软。生怕她怒起来一拳打在县主脸上,我是知道她本事的。”李擎一脸后怕,“阿适也够仗义,让秀仪县主移步到湖边说两句话,想要私下里解决这事。”
  “你同秀仪说了什么?”熹平长公主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她阿姊宜安嫁了唐家,唐家二房两个女郎虽是庶出,也算是她外甥女。她连亲戚的面都不顾,主意是拿得够稳的,你劝动她了?”
  晏如陶托着腮,笑着摇摇头:“自然没有。她对我倒还算客气,只说是见不惯不平之事。林家女郎课上讲起北境之事头头是道,一副家里在巍州立了大功的得意模样,实际上不过是个胆怯无能、不忠不勇的黄毛丫头。”
  长公主摩挲着青瓷杯的边缘,讥讽道:“倒挺会唬人。”
  “正是,若我没听阿岭说起过林家的事,保不准真被她唬过去了。可她这般讲,我只能说:‘听闻林家幼女体弱多病,留在巍州城帮不上忙,反倒有危险。再说,林家大娘其时不过八九岁,自然是遵从安排,什么无能、忠勇,又从何说起?’”
  他饮下最后半盏香饮子,接着说:“谁知她闻言眼睛一亮,扭头就回了亭子里,对林家女郎道:‘也是,你们不过是幼稚孩童,能在巍州封城之际回京,定是你父亲与京中亲眷们的主意。哼,朝中还说林使君忠勇无双、治疫有功,也不过是徇私枉法、罔顾全局之辈!’阿
  娘,你听听,她曲解我的话去质问林家女郎,罪名还扣到林使君身上。”
  晏如陶愤愤说完,举起杯盏还想再要一杯香饮子,熹平长公主对何王氏招招手:“上晚膳。再给他倒一杯,跑马定是渴极了。”
  他舔舔唇,继续说:“我生怕林家女郎被气急了,正中其怀。您不知道,秀仪说到林使君时,林女郎的眉毛一挑、眼睛一眯,虽未直视我,我都觉有刀光剑影飞来。”
  看到他比画了两下,本来心头沉沉的长公主又露了笑颜:“你怕她,也是有根源的。”
  晏如陶气得脸颊鼓鼓,却又反驳不了,只能轻哼一声,可故事还得接着讲:“我当时还在想,从我到这八角亭,林女郎至今一言未发,倒真是个沉得住气的闺秀。正纳闷着,她忽然笑了。”
  熹平长公主怔住,这小女郎的表现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看儿子那一副好戏登场的说书模样,便开口捧场:“这是何故?”
  “当时啊,我看到她笑得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也很疑惑,阿岭在一旁扯着我袖子念叨着‘不对劲,不对劲,阿鹭是不是要出手了’,真真好笑。秀仪被她这笑惹怒了,一拍桌子怒斥她‘寡廉鲜耻’。”
  晏如陶模仿着当时秀仪县主的样子,忽地又俯下身凑到长公主身边:“那林女郎笑意不减,慢悠悠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家君返京不过十余日,卸任巍州刺史后暂未新任他职,
  官家还未定夺,县主是想替官家拿主意?”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但我看秀仪似听懂了,面色很是难看,指着林女郎怒斥‘大胆狂悖’。”
  长公主垂眼思索片刻,说道:“她不愿与秀仪纠缠,一语道破其来意,若秀仪知进退,也该收敛了。”
  晏如陶摇摇头:“秀仪怎会甘罢休?声声怒叱她肆意污蔑,冒犯主上。”
  “她不疾不徐,说了第二句:‘朝中就家君任职一事议论数日未有结果,县主今日不过是想添上一把火,怎的又像不知情?噢——县主不明朝堂之事,也是情理之中,那究竟是替谁来说这番话……小女就不敢揣测了。’”
  “这话已挑得够明了,当时众人听懂了却又想装着未听懂,脸上表情别提多奇怪了!”
  长公主瞧着儿子捧腹的样子,也是掩口一笑:“秀仪想欺她年纪小又初来乍到,被疾言厉色针对一番,最好说错话或是闹大了,给林济琅的脏水再加上几分。怎奈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娇女郎,进退有度,没有着了秀仪的道。”
  “正是!她两句话把秀仪的架势拆得所剩无几。说到底还是给了面子,没直接点出襄王和沈家来。秀仪走的时候怒气冲冲,想放狠话又看着林女郎一张笑脸气得牙关紧咬,甚是有趣!”
  长公主见菜已摆好,拍拍他的手:“瞧你乐的,你是觉着有趣,人家女郎是在刀尖火舌上走了
  一圈,今后在书院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她的话还有一半没说出来:有这么一个“虎女”,看得出林济琅的为人处世之道,他被推出来做“新贵”的领头人,也不仅仅是靠在巍州立功的运气。不过世家竟拿不到十岁的小女郎做文章,看来也着实令人气恼。这回怕是压不住林济琅冒头。
  晏如陶听阿娘这么说,眼睛转了两圈就来挽她的胳膊:“阿娘,秀仪今日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也太骄纵了!明日你不是要进宫嘛,今日这事……”
  长公主心里有自己的计较,瞥了一眼他自作聪明的样子:“少作无赖模样,安心吃你的饭。”
  而林雪青听完儿子的演绎,拊掌大笑:“灵屏,去把库里的江州曲酒拿一坛出来!”
  “阿奴好兴致,怎么今日想着饮酒?”李宣威还没进屋就听到她的笑声,一看儿女围坐在她身边,跟着一块儿乐。
  林雪青起身,抓着他的袖子笑得站都站不稳:“有些人按捺不住,看在朝上压不住我阿兄,便去对付阿鹭。可惜啊可惜,算计错了人,我们林家没一个好欺负的!阿鹭不仅拳脚了得,脑子也灵光,两句话就破了局。我明日要回一趟林家,再带两坛曲酒送予我阿兄,一同痛快痛快!”
  李宣威听得云里雾里,看向跃跃欲试的长子。
  “阿耶,我再给你讲一遍!”
  李宣威听罢冷笑连连:“你阿舅苦心治疫,九死一生才回了
  京,分明是守边卫民的大功,可这群士族迫不及待要向他身上泼污水。他们眼中唯有争权夺利,哪管百姓!”
  而林家,听阿鹭平铺直叙、不带感情地描述完事情经过的林济琅夫妇,心情很是复杂。
  怒自然是有的,阿鹭入学头一日就被如此针对,借稚女来打压父亲,实在卑鄙!
  但阿鹭居然能如此巧妙应对,又算是个意外之喜。阿鹭从学堂回来说有事同他们商议时,贺宁一颗心都坠下来了,以为闯了什么大祸。
  待阿鹭讲完,贺宁一时没缓过神来,这还是那个鲁莽的女儿吗?
  贺宁总还记着她幼时闯了祸一脸倔强不服气的模样。但一细想,也过了三四年,如今阿鹭都快和自己一样高,况且中间又经了多少大事……
  贺宁一把搂过阿鹭到怀里,手摸着她骨架初显的肩背:“我们阿鹭长大了,真是冷静机敏。”
  林济琅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俩,心中也感慨万千:官家拿定了主意,可世家们偏要拦上一拦。自己被架在火上烤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去年在巍州收到官家回信就想到有这么一天,可这群人竟还想把火星子溅到阿鹭身上。
  他站起身,振了振袖子,目光锐利:“阿鹭不过是前几日从我和阿鸿这里,东问一句、西听一嘴,都能猜个囫囵,可见悟性不浅。走,我们去书房,我把这两年的事情掰开揉碎了和你讲个明白!”
  阿鹭眼睛一亮,
  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了!气到那个县主不算什么,她不过是个传声筒,声色俱厉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否则也不会被自己两句话一吓就乱了阵脚、溜之大吉。
  贺宁将这斗志昂扬的父女俩一手拽着一个:“先给我吃饭!吃完了没人拦着你们俩秉烛夜谈!”
 
 
第十二章 转任台郎
  (十二)转任台郎
  六月初二,碧蓝的天空里一丝云都没有,正午最为炽热的阳光还没到来,阿鹭练功已近力竭,坐在檐下喝了两碗冰镇酥酪,倚着廊柱听屋内阿娘和姑母的闲聊。
  临水的逸竹轩敞着门窗,婢女们手中的纨扇不曾停歇,可贺宁仍是心中燥热。
  “我看呀,你是习惯北边的气候了,这才刚入伏呢,你这汗就没停过。”林雪青笑道。
  “这宴席不得不摆,玉平前日见过主上回来,说还得热热闹闹地办,尤其是熹平长公主那边,须好好上门去请。你与长公主熟稔,可不就请你出出主意,长公主平日喜好什么?”
  “阿兄做了台郎,那些人终没如愿,咱们是得好好庆祝一番。长公主既愿做递梯子的人,你就不必担忧。她好风雅,古籍字画一类皆可。”
  阿鹭转转脖子,想着阿耶这几日与自己说的。
  朝中设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台,中书监令草拟诏令、策划国政,门下侍中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都是核心机要的位置,皆被世家把控。
  尚书台中,设尚书令而常缺,由丞相孙衍录尚书事。尚书台左右仆射分别为京兆沈家的沈钦和清平冯家的冯谅,皆为挂名。沈家是襄王的姻亲,沈钦也就是宜安郡主和秀仪县主的亲阿舅。
  仆射之下,就是阿耶要做的郎中。
  时人崇尚清谈,不喜经国之事,世家大族中的子弟,都以做尚书郎为耻辱。
  高门不屑任尚书台的职,就任者也不办事。因此尚书台中的令、仆射及郎中多不奏事,但活儿总是要有人干的嘛,日常事务就交给寒门出身的令史去处理。
  即便如此,世家也不愿将他们耻于就任的郎中轻易放给阿耶。
  其实,就职位本身的品秩来说,阿耶曾任刺史,立功之后当尚书郎还是委屈了他,但能以寒门出身入省台做郎中,又有一重意味。右仆射冯谅年纪也大了,阿耶是有机会继任的。
  世家也是看清了这一点——尚书令缺任的情况下,仆射之位等于副相,他们决不能容忍寒门跻占。
  但阿耶说,世家并非铁板一块。
  河东聂家、京兆沈家、安陵唐家绵延兴盛数百年,是公认的三大家。庐阳孙家因孙衍重新振兴,近年时人多称有四大家。
  或许是因为孙家曾经没落过,对于出身寒门的人,并未像其余三家一样多加排挤。孙丞相长女孙涵嫁给唐家长子唐岐后,似乎也将这个态度带到了长房。他们的长女唐愉、长子唐忻都与寒门子弟有来往。
  稍次一些的,就是邯郸辛家、清平冯家、柳州萧家之流。其中辛家算是较为亲近寒族的,从勉勤书院中有少量寒门子弟便可知。
  再就是像阿娘的母家——庆州贺家之类,曾经辉煌繁荣过,但如今已是处于世家与寒门间的尴尬地位,尚且自顾不暇,对于政局中初显的争斗态势自然无足轻重。
  寒
  门出身的新贵里,以薛翰、程敏和阿耶为首。
  三人得主上青眼的缘由皆不相同。
  薛翰乃薛贵姬的兄长;程敏是主上潜邸亲信出身;阿耶则是做南溪县令时治理有方,改河道、建堤坝、抵寇乱,美名传到了京城,任期满时得主上连着三日召见,擢为蕲春郡守,六年后出任巍州刺史。
  在士族眼中,程敏身为旧臣不好针对就罢了,薛翰只是个靠妹子才出头的外戚,阿耶则是专营俗务的乡下佬,皆不堪与他们站在殿中共议政事。
  当然,像姑父这种由阿耶举荐、在军营里血汗浸泡出来的“粗鄙老兵”,在他们眼中更是不值一顾。
  阿耶将朝堂上的官制品秩、家族派系一一对应讲给她听,阿兄在一旁时不时补充些旧闻逸事,比枯燥乏味的谱学不知有趣多少。
  阿兄还打趣她:“学了这些,就不担心你成个‘莽夫’了!”
  阿娘却有些无奈:“除了棍棒,你竟对这些也有劲头,若生作小郎君便好了,大可与那士族去争个三分地。”
  阿鹭听了这话很不服气,却也知朝堂上并没有女官,有些怅然。
  阿兄知道后揉揉她的脑袋:“虽没有女官,可出过女将军啊!先帝发自雍州,当时先帝的族妹、后来的定国长公主骁勇善战,血战三日替先帝拿下了凌霄关。”
  阿鹭知道定国长公主在战场上的彪炳事迹,却不知定了天下后,她的经历如何。
  林翱说:“定
  国长公主没过几年就因为箭伤复发英年早逝,无儿无女,因此如今传颂她、记得她的人也不多。不过听姑父说起过,定国长公主攻城略地的途中看到流民卖儿鬻女,收养过几个幼童。”
  “那到现在也至而立之年了,可有在朝中任职?”
  “宫中之事向来只有个影子,具体如何谁也不知。”
  “也是,收养的孩子也不能跟了国姓,连姓甚名谁都不知,就算真在我们面前,他不说谁又知道。”
  “总之呢,定国长公主掌过军,若非是皇族,定会得个女将军的名号。你若以她为楷模,又有这么个先例,来日当个‘镇国将军’也未可知啊!”
  林翱拍拍她的肩膀,阿鹭也被他所激励,这几天拿着新枪练得起劲。
  “哟,阿鹭怎么在这坐着?瞧这一头汗。”
  一抬头,姑母已和阿娘说完话走出逸竹轩,瞧见她正在廊子上坐着,林雪青便亲热地问道。
  阿鹭脸还是红扑扑的,站起身来冲她们笑笑:“刚练完枪法,廊子有风,倒还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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