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行带走了谢修臣,从此与吴巧菡完全断开联络,但是每次面对儿子,他都会想起那个恶毒的母亲,因此很少有心情愉悦的时刻。被抛弃、被夺走儿子的第九年,吴巧菡死在了乡下偏僻的老房里,死后一周才被家人发现。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莫名其妙在家里哭得像个三岁孩子。但他从小锦衣玉食逃避惯了,那一刻,他也放纵自己,没有让自己深想。
不管怎么说,最难过的人始终是周锦茹。此刻,看见她这么痛苦,谢茂不由叹了一口气,上前去搂住她的肩:“算了,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周锦茹靠在他的肩上又一次流出眼泪,“都是我不好,没能早点为你生孩子,都是我的错……”
谢茂有些动容,又回头看了看如坠雾中的洛薇:“洛薇小姐,我们都很喜欢你。既然我们这样有缘,不如我们认你当干女儿如何?”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洛薇,你愿意吗?”周锦茹含泪说道。
突然被两个陌生人这么热情地认作干女儿,洛薇有些接受不来。于是,谢茂隐去了吴巧菡设计陷害的部分,把他们失去欣乔的过程告诉了洛薇。洛薇正在犹豫不决,他又说:“你看上去和欣琪差不多大,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是六月……”
她话还没说完,周锦茹猛地抓住谢茂的衣襟,抽了几口气:“不行,谢茂,我,我突然觉得头好痛……”
“怎么了,为什么会头疼?”谢茂的注意力立即回到妻子身上。
周锦茹脸色惨白,身体摇了两下,就晕了过去。他伸手接住她软若无骨的身体,到处叫唤医生和护士。洛薇赶紧帮他找来医生,他向她道谢后,就忙着把太太送入病房,再没出来过。洛薇等了许久,本想先离开,却临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她走到过道窗边接听电话,随后看见谢欣琪匆匆而来。谢欣琪冲她点头示意,推门进去看母亲。医生摘下听诊器,向她解释谢太太只是一时有些贫血,外加情绪紧张没休息好,所以才会突然晕倒,并无大碍。护士正在给周锦茹打点滴,谢茂虽然在旁边照料,却也身体抱恙,像朋友探亲一样,客气而陌生。周锦茹躺在床上,望着渐渐靠近的年轻女子身影,伸了伸手:“欣乔……欣乔……”
脚被灌了铅般再也挪不动,谢欣琪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再次听见“欣乔”二字,她觉得鼻根到眼角一片酸涩,却只是红了眼睛,没有哭出来。她明明叫欣琪,但从小到大,母亲念“欣乔”的次数,远远超过“欣琪”。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的拥抱,从来没有得到过和他们对等交流的机会,不管取得再好的学习成绩,他们也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总是冷战、吵架、忙,所能想到的东西除了资产就只有毛利,导致她在看见同学父母之前,一直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个模样。因为没有父母陪伴,她的童年有大把的时间在家画画,所以她年纪轻轻就有了几百幅拿得出手的高水准油画。小学第一次油画得奖,她斗胆告诉父母,他们讨论的唯一问题,就是这幅画值多少钱。没有鼓励,什么都没有。她有些失望地耷拉着肩,但也没有觉得太意外。只有谢修臣摸着她的脑袋说:“真是太好看了,我妹妹以后一定会成为闻名世界的画家。”
她一直都明白,对她来说,向父母要一个拥抱,比要一台兰博基尼奢侈多了。听见母亲还在喃喃念着欣乔的名字,她苦笑了一下,把才在楼下买好连钱都没找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和父亲交流了一下母亲的病况,就起身走出病房。洛薇还在走廊上打电话,站的位置都没怎么变,不断对着电话翻白眼:“唉,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准点吃饭的……我没熬夜啊,真没熬夜啊,我声音正常得很!雄哥,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不要再凶我了啦!”
谢欣琪顿时心生疑惑——她进去没有二十分钟也有一刻钟了,洛薇跟谁讲电话讲这么久?雄哥,是她男朋友吗?但很快,她又听见洛薇顽皮地说:“就叫你哥怎么啦,你还是帅哥呢!好啦好啦,我不要跟你说了,快让霞姐接电话。”等了一会儿,洛薇孩子般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要开老爸玩笑啦,明明是他太严肃……啊,妈,我受不了啦,怎么你也想来一轮?”
听到这里,谢欣琪呆住了。怎么,洛薇管自己爸妈叫霞姐、雄哥?孩子可以这样叫父母吗?她看见洛薇靠在玻璃窗上,也不管医院有没有病毒,一副忍受到极限的无力样子:“我有吃,我有睡,我会做饭!什么?不,坚决不吃。我最讨厌吃胡萝卜,哈哈,反正现在我们都不在一个城市,你威胁不了我啦,哈哈……啊啊啊,别挂母后,听儿臣解释,都是因为母后的手艺太好了,害我现在吃什么都不入味儿,不喜欢吃的胡萝卜,更要母后亲自做,才能津津有味地吃啦……我才没有油嘴滑舌呢,句句属实,我偷师了你和雄哥的厨艺做饭给我朋友吃,朋友都说满汉全席也比之不过呢……”
原来,洛薇的父母还会做饭?想起自己在家一个人吃上等料理的生活,谢欣琪微微皱了皱眉,告诉自己洛薇这样的人根本没什么值得羡慕的。普通人家的女孩,连家政阿姨都请不起,还要父母亲亲自下厨,或许还会一家三口挤在小厨房里瞎忙乎,这样的生活她可不愿意过。可是,再看一眼母亲的病房,她的心情却难以控制地更低落了。而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浅浅映出洛薇的倒影。只是,洛薇笑得如此开心,跟她面无表情的容颜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
第35章 十二面镜 事故(1)
在父母的再三要求下,洛薇请假回去探望他们,顺便调整自己的心情。
坐上出租车,穿过几个长长的山洞,车窗上她摇晃的倒影被美景覆盖,阳光直射入车厢,她伸手挡在眼睛上方。宫州的北岛是快到令人窒息的繁忙,如同小美人鱼向女巫用艰辛换来的双脚,它换来了顶尖的精致夜晚。这是一座被雕刻出来的城市,被文明之神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海边。甄姬王城伫立在海边,此刻也被列车远远抛在身后,不过多久,几座大山就挡住它。眼前一面青色大海宽阔炫目,令她不由闭了眼。货船在海面平移,拉出一道慢到不可思议的闪亮水纹,呈楔形扩散到两岸,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海水张开青色的衣衫,被风挂上了银色珠宝。抬头看看这一站的名字,它叫“西涧”。这一直是洛薇喜欢宫州的原因。哪怕是现代化的北岛,也总有一些地方保留着传统古韵。
出租车穿过大桥,飞速行驶,阳光照得她感到一丝困意,她眯着眼睛,把头靠在了玻璃窗上。半梦半醒间,额头也在玻璃上磕磕碰碰,撞得她发疼。她往下缩了缩,本想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继续睡,却听见玻璃窗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她睁开眼一看,发现离自己额头四五厘米的玻璃窗上多了一个小洞。她迷迷糊糊地看了它两秒,本来准备继续入睡,脸颊上迟来的痛感又有些不对劲。她摸了摸疼痛的部位,却摸到了一手血。终于,她猛地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窗外,伏在座位上——窗外一辆与出租车平行的黑车里,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掏出了枪对着她!
紧接着,刚才的闷响接连响起,无数子弹打穿了车窗,不出多久,车窗就被打碎,飞溅的玻璃划破了她的胳膊。她连擦血的时间也没有,就发现出租车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流了满腿血。她被吓得浑身战抖,不敢动弹一分。
有人想杀她!这种只会出现在新闻与电影里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绝对不能出去挨子弹,但她对这一块地形也有印象:再往前笔直开几百米就是山壁,四面无人,都是死路,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不是被围剿在角落,就是撞死在山壁上。到时候想逃肯定更难。而道路左边有一个沙滩,白天游客众多,如果往那个方向跑,可能还有幸逃脱。她匍匐向前爬,打开左边车门,抱头跳出车去,在地上快摔出了脑震荡。
太阳已被大片雨云覆盖。浓云沾满灰尘,大海变成泛黑的藏蓝,浪花的摇铃即将唤醒沉睡的海。洛薇跑到沙滩上,沿海奋力冲向一个餐厅。没过多久,暴风从海平面卷来,带起更大的浪涛,为大海表面染上一层白霜。忽然间,胸口有异样的感觉。大脑嗡嗡声响起,与回荡在冰冷海岸的海鸥同时鸣叫。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后胸穿破前胸。粘稠的液体顺着胸口流下来,她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同时剧痛也把她整个人撕裂。她完全失去重心,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尚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察觉胸腔已经中弹,想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却被人抬起来,扛米袋一样扔在肩上……
两周后的夜晚,一场大雨淋湿了宫州,碎岛浸泡在无尽沧海之中。夜晚如此幽深,大海如此无垠,再是骁勇的狂风暴雨,也至多模糊了它们的容颜。这是个无月之夜,苏嘉年站在南岛的码头上,望着天海交际处的混沌,任自己被雨淋得彻底。
从那一场枪杀事故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洛薇下落。警方仍在对犯罪分子进行调查中,也在寻找失踪的洛薇,但到目前为止毫无线索。她没有再去上班、手机一直关机、家里没有人返回的迹象。他动用了所有人脉资源调查她的下落,甚至找到了她父母的住址,但是,他非但没有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还听说了另一个更骇人的消息:她父母的住所发生了瓦斯爆炸事件,一整层楼无人存活。至此,他知道她身上有危险的秘密,她很可能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现在的他不但不能为她报仇,甚至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调查下去。因为,她得罪的人来头不小,如果他继续调查下去,或许会把自己和家人也卷入不幸。他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忽然,有阴影将他笼罩,头顶再无雨水。他抬起头,发现一把伞撑在他的头上。打伞的人是一脸无奈的谢欣琪。
她出来并不是巧合,而是父亲又住院了,她去探望过他,回家听见母亲正在用刻薄的字眼羞辱谢修臣,仅仅是因为他在公司犯了一个小错。她替他说了几句话,就被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忍住怒气回房,本想安慰哥哥,他却冷淡地说“以后我的事都用不着你管”。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她委屈地离家出走了,发消息骚扰苏嘉年,到这里找到他。她把伞递给他:“你是绝症还是破产了,犯得着淋成这样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说出来听听,让我开心开心。”
“我不是自虐,只是在赏景。”虽说如此,他的眼睛却只有灰烬的颜色。
谢欣琪“噗嗤”一声笑出来:“赏景?有人会冒着感冒危险赏景吗,你真是逗我玩。苏先生,想学大叔玩沧桑,好歹先留个络腮胡吧。”
苏嘉年浅笑:“古人常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还真是挺有道理。”
“今天你怎么老说丧气话?不要说这些,走,我请你喝酒消消愁。”
谢欣琪朝他勾勾手指,把他带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很多啤酒,然后和他把车开到海岸边喝酒。喝了一个小时,苏嘉年伏在车窗上,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说:“曾经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别人眼里最不成熟的人,但我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已经有些累了。因为,最初圆满的东西,最终都会破碎。你看,就像宫州一样。”他眺望海平面,指了指远处的零碎岛屿:“听说以前宫州是一整块完整的岛屿,那些都曾经都是宫州的一部分。现在,却像是人生一样摔得七零八落。”
她也看向那些岛屿,说话因血液流着酒精而有些拖拉:“你知道宫州为什么会碎掉吗?”
“不是因为地壳运动么。”
“你可真无聊,那都是科学,我是艺术家,只爱听神话传说。”
“神话?”
她笑了:“是的,传说这里以前叫溯昭,是沧海之神临月而建的空城。它高悬天空,周围都是银河,住民也不是人类,而是挂镜舞袖的仙灵。因为溯昭离月亮很近,每月十五,出门就能看见很大的圆月,所以,它的别名又叫‘月都’。这里曾经有一位女性统治者,她法力高强,会乘风踏云,这里的人都很敬仰她。后来她与沧海之神相爱,沧海之神却为了救她归元大海,于是,她耗尽法力,把溯昭从天上摔入大海中,她也从此长眠,这样一来,也算是他们永生永世地在一起了。”
苏嘉年呵呵笑了一声,也有了一丝醉意:“如果我也能遇到仙灵这样的女孩就好了。”
“你果然是弹钢琴的,还是浪漫主义。”她脑子里出现了各种经典浪漫的影视桥段,诸如《新白娘子传奇》《茜茜公主》《魂断蓝桥》……想到最后一部的剧情,她露出被恶心到的扫兴表情,还像娘gay一样挥了挥兰花指。她的世界里不允许有不自爱的女人存在。
“想到什么了?表情这么丰富。”苏嘉年有些好奇。
“我在想,第一次我强吻你,你妈妈为什么要把我扔出去。”
苏嘉年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你太漂亮,她怕我驾驭不了你。”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能不能驾驭我,现在就知道答案了?”
如果换作平时,苏嘉年肯定会有一些羞涩,但这个晚上他醉了,思路比被大雨浇灌的视野还模糊,他只是转过头去端详她的脸蛋,陷入了沉默。她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哪怕在夜晚,她的雪白肤色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双颊却红润如同花瓣。像什么花呢?大概是蔷薇。他扣住她的脖子,凑过去吻了她。她吓了一跳,却没有躲避。大概是因为被雨淋湿了,他的嘴唇微冷,和她想象的温软不大一样。她原本应该推辞一下,但想起哥哥冷淡的眼神,心中的委屈就比阴雨天还恼人。她描摹着苏嘉年的唇形,洛水般潺潺不断地回应着他……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谢欣琪才回到家里。她脱掉鞋,轻手轻脚地踩上楼梯,却正巧碰上下楼的谢修臣。这个点他居然已经穿戴整齐,连袖扣都擦得发亮,似乎打算去公司。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哥,你怎么起来了?”
“你去哪里了?”
“我……我开车兜风去了。”
他又往下走了几步,凑过来闻了闻:“你喝酒了?”
“哎呀,就喝了一点点。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千杯不倒。”其实,到现在她都没有完全酒醒,一个小时前的画面历历在目。被苏嘉年触摸过的地方都是灼烧的伤疤,时刻提醒她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欣琪,对不起。”他轻拍她的脑袋,“昨天晚上我对你太凶了。”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又一次上脑。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觉,甚至让她连拥抱哥哥哭泣的勇气都没有。她垂下头去,摇摇头示意没关系,然后拖着倦怠的身体往楼梯上走。可刚走了两步,她就听见谢修臣说:“他对你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