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木白苏【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2:16

  他们之间远隔的,是名曰世俗的青山。
  感受到他依旧炽热的呼吸以及并未移开分毫的目光,她低声开口唤他:“王爷……”
  简是之蓦然回神,暧昧气氛瞬时被打破,对于他的恍然情动倒生出些不好意思,他很有些不舍地自她唇上移下眸光,“嗯”了一声。
  江稚鱼稍稍松了口气,道:“臣……臣累了……臣想歇下了……”
  “哦……”简是之柔声应着,极力压下了心内的躁动,缓缓直起身子,替她向上拉了拉被子。
  “好生歇着,本王就在外面。”他自榻上起身,对她柔柔笑了笑,而后端起药碗而出。
  江稚鱼在榻上又老老实实生躺了两日,虽然她中箭不深,又余毒早清,可还是待到她面色红润通透之时,简是之才允许她可以下地行走。
  江稚鱼早已憋闷坏了,此时虽是深沉星夜,还是披了外衫,走至庭院之中。
  点点星子,畅畅流云,月色泄满院落,但显无边静谧美好。
  清冷月光之下,有一个颀长身影肃然而立,一如在秦淮河畔她看到的那般挺立又清绝。
  江稚鱼微微一笑,唤他:“王爷,您在想什么呢?”
  简是之闻言转过身,朝她走来,轻声道:“在想,这个时候,二哥也早该拜谒过陛下了,陛下最好对他满意有加,也不枉你我如此舍生弃死。”
  江稚鱼想到那夜遇险之时,简是之是何等决绝地舍命保下二皇子,只是因着那尚无定数的太子位。
  她心念微动,抬眸看向简是之,对他道:“王爷,您是一个好臣子,亦是一位好君主,大梁有您,是大梁的幸事。”
  透过他浑噩的外表窥他内里,字字肺腑。
  简是之却暗笑一声,这话,他听着耳熟,好像几月以前,那苏家小姐也说过同样的,说是传她叔父首辅大人的话。
  “你别取笑本王了,我这样的人,说是大梁的纨绔还差不多。”
  江稚鱼侧目瞧他一眼,见他满脸毫不在乎的神情,自然也是知晓,他这人,惯不会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自谦之语,他当自己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公子,那就没的假。
  江稚鱼也不与他争论,只默然挨在他身侧,与他同观这方半轮明月。
  良久后,她暗暗算了算,才发觉他们离宫至今已将满一月了,便问简是之道:“王爷,咱们何时启程返京?”
  简是之淡淡答着:“不急。”
  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待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了再做打算。”
  江稚鱼随即接道:“臣已然全好了,王爷不必因臣误事。”
  简是之勾唇一笑,眸光流转盯着她瞧,幽幽道:“那么重的伤,几日便全好了?本王可不大相信。”
  她胸前箭伤其实早已结痂,也早便不觉得疼了,她已闷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好几日了,目下又见简是之不信自己,她顿时有些急了语气道:“真的好了,王爷若是不信,臣可以证明……”
  她急欲辩解,一瞬间全然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待话至此处,她才堪堪反应过来,陡然止住声音,心跳也不均匀起来。
  简是之倒是对于她的失言饶有兴致,扬起眼眸一瞬不瞬打量着她,含笑道:“你要如何,证明?”
  江稚鱼不知如何答,亦不敢答,她此刻只想多掌自己几下嘴,古人说祸从口出,她算是深有体会了。
  简是之将她那般慌张模样收尽眸底,只暗暗笑笑,心里想着,这小丫头,女扮男装时倒是飒爽霸气的很,谁知,竟这样容易害羞脸红。
  简是之也不再为难她,转了话音道:“城墙如此高深的地方,盼着回去做什么?”
  “左不过本王,有一辈子的时间待在里面,不急这一时。”
  江稚鱼暗叹,他生来如风,困在禁宫之中,当真是委屈他了。
  两人之间又浮起一阵沉默,似是各怀心事。
  江稚鱼抬目望天,乡野中的穹顶当真是比城中更加耀眼夺目些,她本来是没什么幻梦遐想之人,可瞧着瞧着就痴了,今晚的星子怎么就这般亮呢。
  她便俏笑着问简是之:“王爷,您可有什么心愿?”
  简是之被她这突然一问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怔愣着没说话。
  江稚鱼却兴致很好,又抬手指向天幕上万千星河中最亮的那一颗,泠泠道:“对着星子许愿,说不定真的会实现。”
  简是之被她这童稚之言逗笑,虽是幼稚无理,可还是遂了她的意,当真认真思索起,自己那些未竞的心愿。
  少顷,他便忽而想到一个,顺着江稚鱼手指的方向,寻到那颗夜空之中最璀璨的星子,乖乖合十双手,许愿道:“不知是哪位神仙,小辈先行见礼,若真能实现我愿望,我只愿,再不回返禁中,管什么王权,什么社稷,我若能长久安居于江宁,做个白衣百姓,便是很好。”
  不过,这只是他心愿的一半。
  他转头垂目瞧向江稚鱼,眸光幽深深邃,道:“我便再贪心一点,若当真能居于江宁,万望万望,常有芝芝伴身侧。”
  这是另一半。
  江稚鱼含羞笑笑,咽了咽喉咙,弱弱接道:“臣也喜欢江宁,但是王爷这心愿,可是要臣抗旨出宫,臣倒是没什么,就是……对臣的九族不太好……”
 
 
第36章 、鹤玉簪碎
  景元六年, 初雪。
  时令已过冬至,今年的雪虽落得晚了些, 势头却强得很, 天地之间如絮雪粒撒盐般飘落下,连降了两日两夜,将整座皇城都裹进了无尽银白里。
  皇帝于昨日朝会之上, 向天下宣召了圣旨,传太子之位于二皇子简昀之,而简是之则被加了秦王封号, 暂居于西府, 待年后, 便自去之藩。
  副储位传得急,为稳固朝纲, 虽是逢着风雪天, 皇帝仍旧传令使封太子大典准时进行。
  晨日不过卯时, 便有各司司正一一奉上大典所需冕服一类,简昀之知晓众人辛苦,又为各司正皆赏了热茶, 这一早,东宫倒是热闹得紧。
  各司正行完职事,亦不便多停留, 皆见礼退下。
  简昀之简单盥洗过后, 散着乌发, 单着素衣, 端端坐于铜镜之前。
  过不多时, 外间传来内侍的传唤之声, 简昀之轻声应允, 旋即缓着步子垂首走进来的,便是尚仪局的尚仪,冯知棠。
  这是大典前的最后一步,由后宫女官之首为未来太子殿下更衣束发。
  事体重大,又是她坐这官位以来头一次遇着,难免有些紧张,可她还是尽力静下心思,识礼得体地迈入主殿寝宫之中。
  可渐渐走进,待看清简昀之已然坐于铜镜前时,她陡然心跳一乱,平生出许多慌张心绪,连忙在他面前几步站定,垂下头去施了大礼:“臣有罪,还望殿下责罚。”
  简昀之敛下眸光瞧她,被她这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微微笑道:“哦?冯尚仪有何罪?”
  冯知棠垂着的头又低了低,道:“臣来迟了,竟令殿下等臣许久,是臣的罪愆。”
  简昀之眉眼中浮出浅浅笑意,起身走至她面前,在她的错愕神色之中出手将她扶起,柔声道:“你这话中有好几处错处,本宫可要纠正你。”
  他又转身,边走回铜镜前,边悠悠道:“这第一,你来得不迟,较宫中规定的时辰还早了许多,其次,本宫只是刚刚起身,并未等你许久,最后……“
  简昀之素手取来一青瓷茶杯,又提起案上茶壶,斟满了一杯,递至冯知棠面前。
  “今日风雪大,有劳冯尚仪了。”
  冯知棠顿时惑然,愣愣盯着上首之人瞧了几眼,继而快速移开目光,双手接过了那杯茶。
  她浅啜了一口,苦涩微甘的味道顿时盈满口腔,掌心里的热度也令她暂忘了屋外的风雪与方才的窘迫。
  她走至简昀之身后,定了定神,取起案上的檀木梳子为他细细梳发。
  她极其认真,全部神思都投入在手中的动作上,这可是为未来天子梳发,由不得她一丝马虎。
  而简昀之却全然不似她这般紧张,只默然坐着,尽力配合她的动作,同时通过面前铜镜紧紧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虽为后宫女官之首,可除了必须的官服之外,其余装扮皆是朴素之风,松松盘起的发髻之上只斜插了两根沉木簪子,未有任何珠光宝玉之饰,除了耳下坠着的两颗淡粉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再观她面容,当真与她这素净喜好极为相称,眉眼皆如雪中月色般清冷,就连那赤红口脂,落在她的唇上,竟都好似除了艳丽之态,更显出几分脱俗来。
  “殿下,臣为您簪发。”冯知棠已放下梳子,对简昀之道。
  简昀之这才从铜镜映照的玉颜上移开眼,转而看向自己已然束起的发髻,对冯知棠笑道:“冯尚仪该是满宫之中最会梳发的女官了吧。”
  冯知棠微微折下身,显然有些紧张道:“殿下谬赞了,臣不敢当。”
  简昀之解开案上一锦盒的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支鹤玉簪,向后递给冯知棠。
  鹤,指代太子,又是以百年不可一得的独山玉雕镂成,由是以此簪束发,便可显出独贵尊位。
  冯知棠将玉簪握进掌心,那玉果真成色品相顶好,触之只觉温润。
  她亦是知晓此簪的紧要,故而拿起时更是万分小心,一点点凑近简昀之已束起的发髻。
  只差一厘,她手中玉簪便要贴上时,屋内窗子被一阵狂风猛然吹开,怒风夹杂着点点雪絮一下涌了进来,雪粒砸在她的手背之上,与殿内暖香正相撞,冰凉之感惹得她下意识手中一抖,而后,那鹤玉簪便脱出了手,直直坠在地上,瞬时玉碎。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待到冯知棠反应过来时,当即便觉有如雷霆炸响于头顶。
  打碎鹤玉簪,这是多么大的罪行,可是足够她死上千百回了。
  她当即弯曲双膝重重跪了下去,周身如筛糠般发起抖来,殿内虽明暖如春日,可她额角掌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渗出点点冷汗。
  她话语亦带着颤抖:“臣万罪……”
  简昀之对于目下一切亦是出乎意料,可他转瞬便恢复了往常般的沉静面色,垂目瞧着地上发着抖缩成一团连连请罪之人,未有一丝愠色,只对着那些碎裂粉末微微蹙了蹙额。
  他对冯知棠道:“起身吧。”
  冯知棠一时错愕,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是听错了,万不敢就这般直起身,依旧俯首请罪。
  简昀之朝她伸出一只手,更缓了语气道:“冯尚仪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本宫说,请冯尚仪先起身。”
  冯知棠唯恐激起他怒火,连忙从了他的意,慌乱中便抬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虽下一瞬即察觉到自己此举的僭越失礼,但已被他拉起了身。
  “殿下,臣合该死罪……”她此刻心如火灼,也知晓再无补救之方,只能一遍遍无望地重复着这等请罪之语。
  简昀之却出言止住她,温声道:“冯尚仪切莫忧心如此,此事既已发生,待会儿便传了人来将这玉簪碎片仔细收起,送去内府小心修补便是了。”
  冯知棠听出简昀之言辞之中的安慰之意,可绷紧的心弦却并未松下分毫,一时失色急道:“可因臣误了殿下的加封大典,臣着实万死难辞。”
  对上她几欲泣泪的双眸,简昀之依旧不紧不慢淡淡道:“不碍事的,簪上本宫平日里的玉簪也是一样的,这般虚华之事,想来陛下不会多加介意的。”
  为令她真正安心,他又接道:“待礼成后,本宫自当去陛下面前请罪,便说是本宫自己失手打碎了簪子,陛下最多斥责几句也便罢了。”
  话毕,他又转身取下案上另一寻常玉簪,展开冯知棠右手掌心,将其轻轻置入,道:“那便请冯尚仪,重新为本宫簪发。”
  冯知棠怔怔抬眸望向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皇家储副,何等矜贵的人物,竟会为了她一个奴婢,平白担此罪责。
  她将掌心簪子轻轻收紧,这般真切的触感,便是在告知她,方才他的所言所行皆是真实的。
  她不禁心中一阵温热。
  冯知棠为简昀之簪好发髻,又唤了宫人来收整好了地上碎片,接着便绕至置衣木架之前,取下早早备好的皇太子朝服。
  “殿下请,折折节。”
  简昀之身形高出她一个头,她只好出言请求他稍矮些身子,以便自己为他更衣,可今晨至此已出了如此多错事,她再开口时,早已声如蚊蚋般微弱。
  简昀之乖乖顺从她的话,背对着她微弯了弯腰。
  冯知棠展开朝服,为他穿束好。
  接着取下鞶带,缓缓凑近前去,双手环过他的腰,为他慢慢束起。
  自她入殿内后一直都是依着礼数隔他几步远的距离,现下甫一如此挨近,甚至能感受到鼻尖萦绕的点点独属于他的沉香气息,以及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她不禁蒙上些羞怯,乱神之间又想起方才自己的错行,愈加注重,便愈加慌张,最后那莹白如玉的指尖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冯尚仪,很怕本宫吗?”
  冯知棠微抖的指尖陡然一顿,旋即不自觉抬眸,正对上简昀之温润的眉眼,她当即乱了神色,反应过来时,又一次直愣愣跪了下去。
  “臣有罪……”
  简昀之暗暗失笑,莫名来了些兴致,略一挑眉问她:“哦?冯尚仪这般,又是什么罪名?”
  冯知棠垂目低声道:“臣做事不专心,又……又不知避讳地与殿下对目……”
  简昀之唇角笑意愈深,心内暗道这冯尚仪,倒是坦诚自谦得很。
  他又一次将她扶起,打趣道:“你与本宫相见不到一个时辰,你已请罪三次了,亦给本宫跪过三次了,本宫初登太子位,不想先受的不是众臣工的跪拜,而是冯尚仪的。”
  冯知棠听出他言辞中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简昀之理了理衣袖,瞧着外面天色,知晓是时候动身了。
  便也不再犹豫,在身后之人的施礼声中蹈足出殿。
  但至殿门时,他忽而顿住脚步,回首望向殿内垂首而立的冯知棠,浅笑道:“本宫可否能知晓,冯尚仪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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