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鱼将玉牌还给简是之,神情凛然瞧着他,沉声道:“我不走,我要入朝面圣。”
此话一出,简是之先是惊了一下,旋即轻轻叹息一声,竟也扯起唇角笑了笑。
他又如何不知晓江稚鱼,依她的性情,绝没有如丧家之犬般落魄而逃的选择。
她是有气节的,更是要体面的。
他懂她,自也尊重她。
他拼尽所有想保全她,可这样的结果若并非她所愿,那前路无论多少险阻,他也要伴着她一道同往。
简是之回身望了一眼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无边宫墙殿宇,重新扯过她的手。
“走吧,我陪你。”他对她微微一笑道。
一路寒风奔走,早已将江稚鱼头上的赤色束发吹落,此刻一头及腰乌发随意散着,下面是赤红色的长袍翻飞,江稚鱼眼尾泛着红,却神情坚毅决绝,远山眉微微蹙起,恰如高野之花般,妖美有力。
前路无尽回廊曲折,宫院深深不见出路,只是携着风霜一步步迈入深渊之时,她顿生出无边心安。
一盏茶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一左一右踏入殿内。
刘元霜早回了殿,再观皇帝面色,应当已是知晓了简是之的无法无天之举。
江稚鱼跪于大殿前中,向皇帝叩首行礼。
皇帝投下目光瞧她,一头松散乌发随意垂在脑后,再配上这一身的灼目赤红,正映得她容颜姣好,虽是身着男装,但仔细去看,又如何瞧不出她眉眼之间的娇柔颜色,就是与媚姿女子相比,都要更多上几分热烈美好。
只是他从前从未这样注意过她,也从未察觉她玉骨之中透出的独属于女子的柔婉风姿。
倒也再无需请人验身,方才简是之的违令之行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揉捏着眉心,眉梢上挂了几点愁绪,自那日突生变乱开始,他便已对江稚鱼高看了一眼,一朝越阶连升六级,正正是想要信用依靠她的时候。
可谁知……
沉默半晌,皇帝终于开口,话音不自觉低沉下来:“江稚鱼,亭序侯府世子,实为……女子?”
江稚鱼闻言微扬起头,未停顿一刻,答道:“臣是女子。”
得到她回答后,皇帝蹙眉敛目一瞬,随后怒目看向她,扬声道:“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即刻斩杀,获罪九族?”
“臣知晓。”江稚鱼面色依旧丝毫未变,只沉声答着。
旁人若是听了这样的罪罚,早便涕泗横流连连求饶了,她却全然不同,出奇的凛然冷静,且她明明得简是之护佑能够逃出京城,却还是回来了,如此这般,却是令皇帝生出几分不满。
“你是在,挑衅朕?”皇帝紧紧瞧着她,语气中已带了不悦之意。
“臣不敢。”江稚鱼旋即答道,忽而抬眸回望向皇帝,说道:“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无话可说,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反问她,不悦之意更盛。
江稚鱼没有一丝动摇,挺直背脊面向皇帝,一字一言缓缓道:“臣心内不服。”
第54章 、重获新生
此话一出, 朝上众人皆惊抬起眸,不自觉将目光移向她, 单是听得这几个字, 虽事不关己,却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似已料到了下一瞬的龙颜震怒。
皇帝此刻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江稚鱼又叩首道:“臣有幸蒙陛下赏识,入宫为官已一年有余……”
殿内静得出奇, 外间寒风也已歇止, 此间之内, 唯一可闻的,只有江稚鱼沉缓的话音, 一字一句, 无比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臣自认在官之时谋论处政, 从未有过片刻失职,忧君为民之心也从不敢松懈一瞬,黄河水患, 江南蝗灾,北境大旱……臣承上的一篇篇策论,皆是臣经年所学, 臣伴作男装, 由是才有资格与旁的王公一道入国子监读书, 而后所有诗词酒会、赛马围猎, 也都是因着臣一身男装, 才能够入场……”
话及此处, 字字锥心, 不由就激荡起情绪,只是这番言论,古往今来无数人也都高呼过,却总也无能为力,大抵这样的境遇,落在那些男子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她拼尽所有换取到的,不过是他们唾手便可得,由是这样的心念,如何能得旁人感同身受。
江稚鱼沉下心绪,知晓并没人能真正理解她这一路的血泪艰辛,甚至对于那个妄想冲破成规的人,抱有无尽的不屑与轻蔑。
“臣从未做错什么,也从未有过后悔,今日过后,满殿臣卿皆可对臣口诛笔伐,将臣冠以千古污名,而这一切,不过仅因着臣为女子……”
她顿了顿,眸底锐光更透出几分寒意:“然而乌云蔽日、大厦将倾之时,陛下旁日里亲信之人、列位国之重臣,竟如鼠蚁之辈争相逃窜,敌军迫近禁城之时,临危受命的是臣,舍命护君的亦是臣,臣对于陛下,对于大梁,自问心无愧,臣虽有不解,却从无畏惧,千百年后青史上提一笔,说臣是欺君罪人,臣也没什么怨念。”
“臣今日铿锵之言,不为任何,只欲让满殿臣卿知晓,亦是让天下人知晓,女子也有为官之才德,举托社稷之能力,舍身为忠义之胸襟。”
一字一言,字句珠玑,话音落下时,似有千斤般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口,让人都不由得蹙起眉头,敛下神色沉思。
无人不会承认,自己确实看轻了这个身形瘦弱单薄的女子。
江稚鱼又向皇帝俯首道:“此番言辞,皆为臣肺腑之论,臣无意为自己开脱,臣自知罪孽深重,全凭陛下裁决,臣绝无二言。”
方才毅然转身回返之时,她便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念头。
听她这番话语,简是之早已眼尾泛红,这时急欲上前来为她求情,却被身旁的简昀之一下拉住,凝重着神色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简是之知晓他的意思,当朝天子最忌讳之事便是君臣勾结,方才他冒死违令要护江稚鱼出宫,已是触怒龙颜,这时若再出言,倒更是雪上加霜。
然后大殿之内急欲为她求情的,却不只简是之一人。
江稚鱼从前虽只是微末小官,只在东宫内行走,并无参知朝会扆崋的资格,但她手书篇篇策论,引得无数有识之士赏识,且但凡与她有过交往之人都清楚,她为人真诚正直,是此世间少有的颇有古人之风的人,今朝她获罪如此,又如何不替她扼腕惋惜。
户部尚书陈冈,是顶顶的性情中人,虽从未见过江稚鱼,但她手书论道,他都一一翻读过,每每都暗自称赞这位后辈,早便想寻个时机与她一见了。
却不想,这第一面,是这样的情形。
陈冈当下也无顾陛下难看至极的面色,毅然上前,在江稚鱼身侧两三步远跪下,俯首道:“臣斗胆为江大人求情,臣以为,女子为官,虽前所未有,却又如何不可自今朝始,就破这一新规?因陈守旧,只会故步自封,江大人乃是大梁不可多得之重器,天降英才,原是大梁之幸,陛下今日若是杀之,臣,心内不愤。”
陈冈实是千古少有的舍生取义之辈,又向来不善婉转用词,急火上心时,这番话出口,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似是逼迫天子。
只是皇帝并没发作,仍旧沉着目光,面色凝重,不知在思索什么。
随后,天章阁学士南相旬微掀起官袍下摆,便跪在了陈冈身后:“陛下,臣附议陈尚书所言,说句出格之言,江大人也算是整个大梁的恩人……其欺君罪愆虽是事实,但这一功一过相抵,实在罪不至死啊。”
南相旬已过了耳顺之年,须发半百的老者一头重重磕了下去,他疼惜江稚鱼的才能,此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家世,甚至无关乎交情,只是一个文臣的惜才之心。
无论世道如何变更,历朝历代便也总有那么几个人,将有些东西看重更比性命,后世之人称其为风骨。
半晌后,又有了四五位臣子为江稚鱼跪伏求情。
这些人,江稚鱼都未见过,更想不到他们会如此做。
殿内众人都将目光齐齐投向上位,等待着皇帝最后的决断。
默然半晌后,皇帝抬手揉捏眉心,将视线聚到江稚鱼身上。
简是之顿时一惊,手心汗湿了一片。
当下脑中只留一个念头,若是江稚鱼当真就这般殒命,那余下这荒芜的半生,他该如何挨过。
所有人都肃起神色,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等候皇帝的开口。
足过了许久,又或许其实没有那么长时间,不过这种时刻,连喘息的瞬息都好似被拉长了。
“江稚鱼……”皇帝轻声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好似带了稍稍的叹息。
江稚鱼依旧低垂着头,只俯得更低了些,算作回应。
“枢密院主官江稚鱼,扮作男装入宫,欺君罪名为实,依照大梁律令,当即刻斩杀,获罪九族……”
皇帝低低幽幽说着,简是之眼眶中登时蓄满了水雾,好似有一块千斤重石压于心口,直逼得他要窒息死去。
只是话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再开口时忽而转了话锋:“然……”
“朕今日便要将这条律令自大梁律法中除去……”
江稚鱼猛然扬起头,定定瞧向皇帝,便见他已舒展了眉目,又听他道:“多亏了江卿,令朕,亦是令大梁万千臣民知晓了,大梁的女子,从不输于男子,女子,也可远虑深谋,也可为官。”
皇帝自龙椅上起身,沉声道:“江卿此事,亦让朕反省了自己的狭隘,朕实在无法降罪,若是有后世之人论及今日事体,因朕不守旧法,骂朕一句昏君,朕自也认了。”
触及皇帝眼底的点点慈笑之意时,江稚鱼不由得红了眼眶,顿时有如重获新生,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这单薄之躯、微弱之言,竟能让大梁的历史转了个弯。
“臣江稚鱼拜谢陛下。”江稚鱼叩首道。
而后又抬眼望向皇帝,眸中是掩藏不住的烁然光芒,只是还不待她出言,皇帝便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在她前面开了口。
“朕这一世,便也只能做到这了,来日这方山河交递至你们手上时,定然会有更大的作为。”
江稚鱼欲再开口的,便是为全天下女子谋求,使少者可与同龄男子一般,入学识字、明礼辨义,而后也可考学为官,不必将一生都拘于闺阁。
只是这方架在人们心头千百年的桎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破除的。
她既已将这暗夜撕破了一个口子,又何惧后路无人,曦光总会到来。
散了朝,江稚鱼走至殿外廊下,初春凛冽凉风吹面而过,她深吸入一口气,顿感到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畅意之感。
她轻阖双眸,默然感受片刻,却忽而有温热之感触到她手背。
江稚鱼张开眼,见是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简是之一身朱红官袍立在她身侧,右手轻握住了她的手。
简是之转眸朝她微微一笑,少年的眼里像是盛满了山涧清泉般澄澈,触入她眼眸时,也叫她移不开眼。
“恭贺江大人了,官至一品,来日璀璨可期。”
江稚鱼勾唇笑笑,知晓他向来没什么正行,总爱说笑。
不过能时常与他说笑嬉闹,不正是此间最好的事情。
江稚鱼定定瞧向他,见他鬓边两侧碎发微乱,本一丝不苟的朝服领口也微微松散开,便想到了方才那惊险一幕。
他着实任性,着实大胆,着实枉顾礼法,却也,着实舍命要护她。
江稚鱼心中暖如明春,正欲踮脚上前替他拢起额前乱发,手还未动,忽而心念一转,随即却发觉好似有什么不对,略一思忖,当即便沉下了面色。
她紧瞧着简是之双眸,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早便知晓我是女子?”
这话一下刺入简是之心口,京郊那晚的记忆便如潮水般猛然涌入他脑中。
他明显怔愣了一瞬,语气也不自然起来:“我……我不知晓……”
他只能死死否定,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江稚鱼,他实则早已将她的身子看光……
江稚鱼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横着眉没什么好气道:“说谎,陛下下令只是令我去验身,结果未知之时你便认定了我是女儿身……”
江稚鱼上前几步,逼视着简是之:“你是如何知晓我是女子的?”
简是之与她对视,咽了咽喉咙。
第55章 、好事将近
江稚鱼步步逼近他, 眼瞧着他的耳尖不由自主泛起了红,抬手一拍他的肩:“你偷看我洗澡?!”
简是之当即满脸黑线, 竟被人冤枉成了变态。
迎上江稚鱼硬气的面色, 简是之微一转眸,顺手便拉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时, 将人轻轻向前一拉,她就直愣愣扑进了他的怀里。
简是之随即低下头,在她脸侧落下一个轻巧的吻。
江稚鱼脸颊顿时烫起来, 连忙向后撤步, 离他远些, 又向四周环顾一圈,所幸散朝后无人在此逗留, 没人瞧见简是之方才那举动。
江稚鱼娇嗔般瞪了他一眼, 似是在埋怨他的出格举动。
简是之却明朗笑道:“怕什么, 左右日后你定是要嫁入齐王府的。“
江稚鱼微红着脸色瞧向他,正撞见他眸底氤氲的灼灼明华,炽烈耀眼。
五日后的清晨, 江稚鱼盥洗完毕,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
时隔四年,她又一次穿上了女装。
湖蓝色银线绞珠软稠上衣, 搭淡玉蓝色藕丝缎裙, 外罩以石青色云雁锦纹对襟长褙子, 腰间坠以五色蝴蝶宫绦, 流苏丝丝缕缕垂至苏绣鞋面。
初来上京之时, 本想着将会从此一身男装, 故而也只带了两三套女儿家的衣物而已, 这一套是昨夜里冯知棠送来的。
一并送来的,还有几多珠钗头面、首饰配坠一类,皆是由齐王宫出款向内府买下的。
冯知棠还悄悄告诉江稚鱼,简是之向她偷问了江稚鱼的尺寸,命内府挑今年最时兴的料子赶做衣裙呢。
“齐王殿下这一朝,可是有种要将家底都掏空的架势。”冯知棠最后笑说了这么一句。
江稚鱼笑呵她不要胡言,又看向那一大箱笼的饰物,珠光宝气、琉璃璀璨,见之便知不凡,简是之送来给她的,定都是顶顶上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