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要,有些事情不一样。”
江稚鱼怔愣一瞬,也不知怎的,这话落地好似有千斤重,顿时砸入她心中,一遍遍在她耳畔回响。
待她再转过神来时,简是之眼角眉梢又挂起了那抹独独对她的温宁浅笑,皙长指节握住描眉笔,俯首便凑了近前去。
简是之在江稚鱼眼前恰将铜镜遮挡住,江稚鱼也只得任由他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听他边画边道:“古人有言画眉举案,是为夫妇恩爱之意,今日我学张生画眉,与芝芝习刺绣一般,虽都为初学,但想来,应是比你那绣品要好些。”
经他这一提醒,江稚鱼恍然便想起了自己前几日绣的那一幅鸳鸯戏水,谁曾想,那嬷嬷竟背着她将她那一幅大作送到了齐王宫去,她已能想象到简是之初见那绣品时的大笑模样了。
简是之倒是像模像样地描画,不消多时,便搁了笔,对着江稚鱼一张小脸仔仔细细地瞧,眼底的宠爱之意怎样都遮掩不住。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简是之不自觉幽幽念道。
江稚鱼听了,先是笑了一声,后又故意嗔道:“这是《登徒子好色赋并序》里的,王爷此言是说自己是宋玉,秦章华大夫,还是那登徒子?”
简是之亦笑着辩道:“我自然比不得宋玉那般坐怀不乱,也不想要章华大夫所依的发乎情止乎礼,而芝芝也断没有登徒子之妻般貌若无盐,故而要说我……单单是贪恋夫人的温存而已。”
江稚鱼脸颊微红,将目光从他身上撤了开。
简是之便侧过身,让铜镜得以映照出少女的娇媚容颜。
这一瞧,江稚鱼本弯得低低的两道眉忽而舒展了开,她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不由在心内暗道,简是之方才的狂放之言果真不是在自大自欺,他这初学者的手艺也着实强过自己不知多少倍。
镜中之人容色姣好,眉如远山在望,微带些娇嗔之气地蹙起,就不知盛满了多少人间正酿的好酒。
尤其眉间一点赤红梅花花钿,不过两三笔,就足将整个妆容提了色,一时也不知是人娇美似花,还是花化作了人。
简是之从后拥住江稚鱼,将唇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我们家芝芝换回女装,甚是好看。”
江稚鱼浅浅勾唇一笑,她是女子,无论往时伴作男装有多么不拘,但心底里对于女儿家的妆容打扮还是喜欢的,幸而如今风波已定,她想着日后也是该向冯知棠好好讨教讨教了。
距大婚尚余二十几日的时间,简是之深夜偷会江稚鱼的事情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其实也难怪,他那日留宿后还那般张扬,任江府哪一个都会有所耳闻罢。
结果便是,皇后私下下令禁了他的足,命他老老实实待在齐王宫直到成婚那日。
江稚鱼的处境自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又重操起刺绣的活计来,且父亲有意无意地便时不时来院里转一圈,将她看得紧。
起初几日还有他的手信送来,也不知是哪一日便断了,而后就再没了消息。
江稚鱼边绣着丑鸳鸯边想,定是朝贵偷偷向宫外传信被抓了包,也不知领罚的时候简是之会不会上演一出主仆情深,将他护在身后。
不过一刻,江稚鱼便得出了结论,齐王殿下是断然不会替朝贵求情的,依他们两个往日里那关系,他不火上浇油一番已是仁慈了。
唉,可怜的朝贵,江稚鱼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咕咕——咕咕——”突然一阵鸟叫声清晰传来,江稚鱼执针的动作停了下来,侧耳去听,却觉不对,这个季节哪里来的鸟叫。
她再一看外间天色,已是月上柳梢、昏黑一片了。
她本不愿去理,但那叫声却接续响起,实在吵得她心烦。
“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如此想着,她倒是想要去揪出到底是哪家不睡觉的小孩。
于是便披上外衫,挑了盏灯,走出屋外,寻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找过去,终至了她院内的外墙下。
声音戛然而止,江稚鱼踮起脚高举起灯去照,却是黑洞洞一片,那墙太高,她什么也瞧不见。
正当她转身欲走时,忽而从上面掉下个什么东西,软软的一下砸在她头上,再叽里咕噜坠了下来。
她伸手一抓,却见是一朵粉红蔷薇。
她便更是疑惑,这个季节没有鸟叫声,更没有蔷薇啊。
她再转回身仰头向上看,就听得一道清冽少年音在她头顶响起:“芝芝,数日不见,好生想你。”
是简是之的声音,她顿时认出。
今夜本就乌云蔽月,那墙偏又高得过分,她是瞧不清他的,不过一想到他此刻便坐在那么高的墙上,就一阵心惊。
”你是如何出宫来的?何故来此?可有人瞧见你?”所有问题一股脑都涌了出来。
简是之不急着答,只泠泠一笑,对她道:“我的傻芝芝,关在府里许久,你却是忘了,今日可是花朝节。”
江稚鱼猛然想起,今日二月十五,正是花朝节。
百花生日,最是良辰之时,而传到今代,花朝节除却拜请花神,也是青年男女相约出行、互诉心意的日子。
这时辰,应是正能赶上街市最繁闹的一阵。
只是江稚鱼望了望这高高的院墙,霎时没了什么希望,只沉下声回他:“还是算了,父亲母亲是不会让我出去的。”
一朵蔷薇又扔了下来,像是在惩罚她这泄气之辞,简是之接着道:“我的芝芝,什么时候这般听话了?”
江稚鱼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但她自然也是不能如简是之一样,翻上这高墙的。
却还不待她再多犹豫一会儿,简是之便已替她想好了法子。
“你便从府门出来就好,侯爷那边,自有朝贵。”
果真,江稚鱼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想来便是朝贵在编些什么胡话来诓父亲。
江稚鱼点了点头,提起衣裙就朝府门口疾步走去,先前想的那问题也有了答案。
齐王殿下果真会火上浇油。
但求花神保佑朝贵,善哉善哉。
第59章 、皇家大婚
简是之牵起江稚鱼的手, 并肩行于京城良夜之中。
花朝节果真热闹又浪漫,街市上满是赏花放灯的少年男女, 或情意微醺, 或昭然若揭,或青山隐于雾,祈求花神娘娘轻挑开这层薄纱。
而简是之则是大摇大摆, 毫不遮掩地与身侧之人十指相扣,好似生怕花神不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将近。
江稚鱼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 轻声开口道:“你也实在大胆, 皇后娘娘既已禁了你的足, 你竟还偷跑来找我。”
简是之顿住脚步,扯过一边搁放的一朵蓝色牡丹, 抬手就簪在了江稚鱼鬓边。
为心爱之人簪花, 亦是花朝节的习俗之一, 但求个恩爱两白头的意味。
瞧那牡丹花在她仙姿下似也失了色,简是之微微一笑:“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啊。”
“油嘴滑舌。”江稚鱼故意嗔道。
“只是周旋了许久, 耽误了不少时辰,只赶上了这集市,不过芝芝放心, 待到来年, 我再与你将这花朝节好生过一次, 游春扑蝶、祝神集会、簪花赏红……都陪你历过一次才算好。”简是之哄她道。
江稚鱼撇了撇嘴:“只是怕, 日后皇后娘娘知晓你翻墙来寻我, 会说我是不懂规矩又不识大体的, 如何做得好齐王妃。”
简是之俯下身在她脸侧轻轻吻了一下, 笑道:“谁要你做齐王妃了,你就乖乖做我的夫人便好。”
江稚鱼脸色一红,别过脸去不再瞧他,将目光移到四周的摊贩上。
繁锦围簇,歌舞飘摇,两人一路看去,不由就放缓了步伐。
待行至一花灯会前,眼瞧着前方游人如织,江稚鱼忽而停下了脚步,抬手一拍前面那人的肩,挑眉惊喜道:“知棠!”
前面一身天青色罗裙的少女转回身,先是略略惊讶了一下,而后也挂起了笑意:“稚儿,竟在这遇了你。”
江稚鱼瞧着冯知棠手上提着个什么东西,借着四周灯光细细看去,才发觉是布料针线一应的物什,而后杏眼微微流转,唇角就勾起一抹笑意,道:“我在宫中也任职一年有余了,怎的竟不知花朝节会特许后宫女官出宫逛街采买?”
冯知棠的心思好似被一眼看穿,顿时接不上话,转眼却又瞧见了江稚鱼身旁与她双手紧握的简是之,略一琢磨,就知晓了是怎么一回事。
“江侯爷也不知晓,江大人出门吧?”冯知棠回击道。
两人相视而笑,冯尚仪在变乱之时死命相护太子殿下,这是朝野上下都有所耳闻之事,此刻又遇到她偷偷出宫,江稚鱼盯着她提着的那布料道:“花朝节习俗,女子为心爱男子亲手缝制香囊、衣物等相赠,是为表明爱慕之意。”
“冯尚仪这般大费周章,可是为了心上人?”
“是……太子殿下吗?”江稚鱼浅浅笑着,弯弯的眼睛直盯进冯知棠的眸子里,避之不及间令她一下红了脸。
少女朝暮思念的小小心事,如何能被她这般莽撞唐突地问出口。
“才没有,休要胡说!”冯知棠立即争辩道:“我只是……买些料子为自己剪裁新衣。”
江稚鱼自然一百个不相信,是宫里的料子不时兴了,还是内府新作的衣物不合身了,让她犯得着偷跑出宫来买料子。
只是还不待她再次开口,简是之悄悄捏了捏她手背,止了她的话。
太子殿下早已加冠,按理说正妃侧妃也该有了几个了,不过是受封以来一桩桩事接着,没得空闲罢了,如今初初平定下来,朝中大臣举荐太子妃的折子直要将人淹了去,简是之曾翻过几个,都是京中有头有脸家的贵女小姐,不是这个公爷家的嫡女,便是那个将军家的独女,虽说身份上是可堪匹配的,但因着从前皇后为他选妃时留下的阴影,他瞧着那些丽人,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都不是善茬儿。
若是太子殿下当真能与冯知棠修成正果,也算是两心相许,天大的好事。
简是之转头对江稚鱼道:“你瞧前面那花灯很是好看,咱们去买一个吧。”
江稚鱼愣了一愣,前面黑压压围满了人,哪里瞧得见什么花灯。
简是之等不到她回应,只在心内苦笑,这位江大人真的天生不是谈情说爱的料,从前同他一起时不晓得如何软语哄人也便罢了,目下竟连朋友的情缘也不放过。
倒是冯知棠先明白了简是之替自己解围的意思,对他微微一福身:“宫门就快下钥了,臣要赶着回去了,王爷也要尽快些,别叫人看见惹出动静来,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
简是之轻轻点了点头:“本王知晓,冯尚仪也要当心些。”
冯知棠最后朝简是之行了一礼,又对江稚鱼温温笑了一下,而后便提着手里的东西踏着月色转身离去。
江稚鱼刚从冯知棠的背影中转过神来,简是之便紧握起她的手,往人群喧闹中走去。
江稚鱼一下惑然:“去哪?”
“买花灯。”简是之朗声答她。
“可若被人认出……”
江稚鱼顿生顾虑,可还不待她顾虑完,简是之直接拉着她步入了那一场盛大繁华之中。
各色花灯高高低低挂起,映出昏黄暖色的光,一下便将这四方小地方都裹挟了进去,让人不由心生出春意已近的温暖。
“想要哪个?”简是之凑近她问。
江稚鱼环顾一周,直觉琳琅丰盛,每一盏都惹眼得紧,她挑来挑去便指向挂在最高处的一盏荷花灯。
“我要这个,荷是为合,团圆美满又是清丽美好,是顶好的意头。”
简是之自然是不差钱的,手向腰间钱袋处,一锭金子便掏了出来。
那店家大抵也是头一次遇着这样如此大方的主儿,这钱莫说是一盏花灯,就是将这场上所有的灯连着他那店一并盘了去,也是绰绰有余的。
“这位公子,咱家这都是小本买卖,您这金子,我实在找不出零,您看看,可还有零碎铜钱?”店主边解下那盏高高挂起的荷花灯,边犯难道。
简是之却微微一笑,接过花灯,只道:“无碍,多的银钱便赏你了,我夫人说了,这灯是好意头,我与夫人的新婚之喜,多少银钱也是买不来的。”
店主听着也笑了开:“眼瞧着便知,您与尊夫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夫嘴拙,不会说什么讨巧的话,便是祝您二位新婚大喜,早生贵子咯!”
简是之泠泠笑了两声,江稚鱼却免不得有几分羞赧,他二人毕竟还没成亲呢,他这一声一声的夫人,叫得倒是熟练。
江稚鱼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握住简是之的手,两人就这般缓缓走着,好似这一生也便能这样,走至白头。
抬眼望了望天色,却知时辰已不早了,江稚鱼停下脚步,看了眼那望不到头的长街,有些无奈地对简是之道:“宫门快关了,你该回去了。”
长街依旧繁闹,简是之却也添了些不舍,暗暗笑叹道:“明明你将是我明媒正娶的齐王妃,如今怎的竟连见个面都像是偷偷幽会一样。”
江稚鱼轻推了他一下:“莫要胡说。”
简是之定定瞧着她,便是戏折子里有情人分别那般,含着情丝万千放开她的手。
“真的走了?”
他向东往皇城,她向西回江府,倒还真有几分鸳鸯离散的意味。
“嗯……”
江稚鱼这一声回应还没来得及传入简是之耳中,天幕之上突然绽开了点点烟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似盖过了凡世间的一切,此刻街上的所有人都举目望天,眼眸里映照出明亮的星火。
“唔……”
身侧之人忽而凑近,她这一声惊呼没出口,直接被他封进了喉咙里。
简是之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一手扶起她的侧脸,深深吻了下去,舌齿碰撞间,心跳狂乱声都被烟花声遮盖,只能感受到对方愈加滚烫的气息,似比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足过了许久,简是之才堪堪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