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下去,两人似乎又回到从前,有着说不完的话。
“你真厉害,一中的题目都难不倒你。”展颜跟她坐在门口的太阳地儿里说话,孙晚秋笑了笑,“我只不过是没上一中,要是在那念书,你信不信,我照样能名列前茅。”
展颜信服地点点头。
“你数学都怎么学的,都能考满分?”
孙晚秋得意地翘了翘脚:“数学有什么难的,你知道的,我也没什么学习方法,看见就会做,人家要是问我我反倒说不出一二三。”
她把吃饭那张桌子拿抹布擦了擦,两人趴上头,总结了一下午高一上学期的知识要点,一会儿展颜说给她听,一会儿她说给展颜听。
“明天找王静去,咱们去街上买甘蔗吃吧,”孙晚秋捣了捣她,“我妈上个月去米岭镇北边的皮革厂上班了。”
她没说的是,她妈把厂里皮子偷带出来,做套袖,做围裙,拿到街上卖。孙晚秋难以启齿,觉得太羞耻。
两人晚上挤到了一个被窝,脑袋对脑袋,孙晚秋家枕头上黑乎乎的,一股头油味儿,同样干净不到哪儿去。更不要说被头,白布也成了黑布。
但被子晒了,一股阳光干燥的味道,热烘烘的。
她们彼此说着学校的趣事。
“实高附近还有职高中专什么的,挺乱的,经常有人打群架。”
“一中没人打架,我没见过,周围也没见人打架。不过,北区有好多下岗工人,他们没了工作,也很苦。”
孙晚秋忽的转脸,一本正经说:“苦?谁有老农民苦啊?至少,他们过过好日子,咱们过过吗?”
展颜说:“是这样没错,可他们有技术,也不是不劳而获的吧?”
孙晚秋嗤笑:“也不全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有浑水摸鱼的人。”
她那语气,老道得很,展颜觉得孙晚秋好像更像个大人了,她一跟她比,又显得幼稚了。
“哎?有男生追你吗?”孙晚秋大大方方问她这个,展颜也没有不好意思,“有的吧,给我写信了,我没看。”
孙晚秋凑到她耳朵跟前,悄声问:“你怎么不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看。”展颜觉得被窝里热起来,她伸出一只胳膊,可又冷,只好缩回半边。
孙晚秋知道她习惯了,初中时,喜欢展颜的人就很多,她没反应,大家都喊她“冷美人”。
不是每个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有被人追逐,被人爱慕的权利。
“我其实,很想谈恋爱。”孙晚秋大胆说,她枕着双手,痴痴望着屋顶,那里结着蛛网。
展颜吓一跳,好像这三个字,太大逆不道,孙晚秋成绩那么好,她怎么会想谈恋爱呢?
“看你,”孙晚秋笑睨一眼,“我就说说,我看人谈恋爱很甜蜜的样子,被人喜欢应该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以前,她们在一起,从没说过这种事,展颜望着孙晚秋发光的面庞,静默了。
“我以后要谈轰轰烈烈的恋爱,过不一样的人生。”孙晚秋说。
展颜没想过这些事,被她这么一说,问:“什么是轰轰烈烈的恋爱?”
“就是爱得死去活来吧,哈哈哈!”孙晚秋偏过脑袋,忽然凑近说,“你刚才脱毛衣时,我看见了,你那个,长好大……”
展颜一下脸红了,她这半年,发育飞速,也许是营养太好的缘。可胳膊纤细,腰细,肩背也薄薄的,只有那两团白莹莹的,还翘着,她每次洗澡都不好意思看自己。
“你真讨厌。”展颜推了她一下,说完,自己也闷闷偷笑。
“我呀,就想吃好学好,最好再谈个恋爱,这样青春才不亏。”孙晚秋叹口气,她心很大,似乎装了无数东西,总有什么在躁动。
她挺认真地问展颜:“你没有喜欢过哪个男生吗?”
“没有。”展颜想也不想。
孙晚秋点她的鼻子,说:“有一次,王静来实高找我,还跟我说她们学校有个男生超级帅,连王静那家伙都知道看帅哥,只有你,还是小孩子。”
展颜不知道帅哥什么的,她没在意过,可孙晚秋说到这,她一下想起贺图南来,毫无预兆的,贺图南那张清俊的脸就跑到了眼前。
她下意识捂了捂胸口,隔着衣料,皮肤有点烫。
两人说了多久的话,她不知道,最后睡意浓浓,似乎听到有人喊她“小妹”,吐息热热的,吹着耳畔,又痒,展颜翻个身,像是有些不耐烦,这一晚,她第一次梦见贺图南,梦里,他也只是笑着喊她“小妹”而已。
第27章
北区有废弃的篮球场,人不多,毕竟有人搬走,有人南下,即便留下来的也没什么心情再去打球。贺图南来找徐牧远时,他正换灯泡,他那个小妹,五岁,一脸郑重地守着。
两人逗会儿小妹,去打球。
“有个事儿,我只跟你说,我爸公司最近跟政府合作的项目多了,过了年可能要招工人,负责点货验收什么的,你看叔叔要是愿意,可以过来试试。”贺图南一个跃步,球咣当下投进去了。
徐牧远便跟他说了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
“我这欠你的人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说真的,我爸妈下岗后让我明白了很多事,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你替我也谢谢贺叔叔。”
贺图南一笑:“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没必要。”
“对了,那天我爸说,贺叔叔领了个人买对子,还跟我说,那女生长得跟洋娃娃呢,你家亲戚?”
贺图南却似笑非笑反问:“老徐,怎么着,你又惦记上了?”
徐牧远笑着轻搡他一把:“随口问问,那倒不至于我连人都没见过。”
贺图南运着球,人又跃起,脸被阳光照得意气勃发:“老徐,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对高一十班那个女生有想法?”
徐牧远笑着蹭了下鼻子,抬脸说:“我第一回 在包子铺见她,就记住了她,没想到后来还能是一个学校的,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以后再说吧?”贺图南扭头。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想追她。”徐牧远跟他非常坦白。
咣当一声,贺图南猛得又砸进去一球,他眉毛轻扬:“是吗?就因为……她漂亮?”
“牧远哥,打球呢?”铁丝网外,有女生招呼着徐牧远,那是余叔叔家的女儿,自幼相熟,小时候天天跟屁股后头喊“牧远哥”的余妍,和展颜同班。
“对,跟同学打球,你忙什么呢?”徐牧远停下问她。
余妍绷着脸:“我爸三轮车今天被扣了,家里我妈正跟他吵架,我嫌烦,出来走走。”
说着,瞄到贺图南,知道他是牧远哥的有钱同学,嘴角不由撇了撇。
她爸蹬着三轮车去收破烂,本来这就够令人难为情,如今,今天罚款,明天扣车,用妈妈的话说,就是老天爷这要饿死瞎雀儿。
徐牧远爱莫能助,平时,余叔叔和爸偶尔聚一起,一盘水煮花生米,就着劣质散酒,能说两个钟头的话,说来说去,无非是追忆往昔并着一地叹息。
“牧远哥,你让徐叔劝劝我爸吧,自己家都千窟窿万眼儿的,那个什么东子叔,三天两头来借钱,别家都关门,就我爸脸薄,抹不开面子,真是气死了!”
余妍像是逮到了人,大倒苦水。
大伙的日子,一样难,有的人穷了就生歪心,北区的治安已经大不如从前,徐牧远也不喜欢东子叔,他耐心听余妍抱怨,安抚了几句。
“我不留你吃饭了,年关我们这乱,天黑了我怕你不安全。”徐牧远出了一身汗,把衣服递贺图南。
“你们这儿,没人管吗?”贺图南跟他一道走路上,两边,到处是无所事事的男人,寒风瑟瑟下,一个女人忽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披头散发的,上身只穿了件奶罩,底下是大红秋裤。
“操/你/妈的,玩完了不给钱吃白食,想你妈X的好事!”说着,扑上来跟一个裤子都没提好的男人扭打在一起。
骂人的话,越发不堪入耳。
街坊们一脸漠然地看着,也有叫好的。
徐牧远扯了扯贺图南,示意他快走。
两人都是半大少年,是什么事,约莫也清楚,默契地不谈。
等回到南门,楼层井然,绿化宜人,显然又是另一个世界。
除夕那天,贺图南在爷爷奶奶家吃的饭,暖意盎然的屋里,觥筹交错,欢笑不断,他吃得心不在焉,总忍不住往窗外瞧一瞧。
“一晚上老看手表,急什么呢?”林美娟委婉说他两句,贺图南张嘴扯谎,“想回家看春晚。”
她狐疑瞅他一眼:“没见你这么盼着春晚过。”
“今年有我喜欢的歌手登台。”他神情淡然。
“谁?”
“张惠妹,阿妹。”
也许,仅仅是因为张惠妹的名字里,有“妹”字而已。
城里不准放炮,少了些年味,眼看要零点,夫妻两人懒得再熬,起身回房。贺图南等灯灭,又过了会儿,轻手轻脚到客厅。
电话没人接。
黑暗中,他呼吸起起伏伏。
“喂?谁啊?”一个男人惺忪的声音响起,贺图南镇定道,“我找展颜。”
“找颜颜啊?”展有庆扯过来军大衣,“我去叫她,她不在这屋,你等等啊。”
春晚看到十点多,奶奶嫌费电,不让看了。
展颜睡在妈生病时住的东屋,里头就一张床,她把被罩床单全洗了,手冻得发麻,腰酸了两天。
她披着小袄,过来接电话。
“爸,是谁?”
贺图南听到那声音近了,等了片刻,电话筒被窸窣拿起,他说:“新年快乐。”
展颜一怔,猛得听出是贺图南,竟浑身不自在,唯恐他知道了她那天梦见他。
她揉了揉眼,声音里有困意:“你怎么没睡觉呢?”
贺图南却问她:“你怎么睡那么早?没看电视?”
展颜遮嘴打哈欠:“看了,奶奶后来不让看,我就睡觉了。”
“电热毯买了吗?还冷不冷?”
展颜抿了抿头发:“不冷了。”
“电热毯没买是不是?为什么省那个钱呢?”贺图南一下就戳破了她,又气又没有办法。
展颜悄声道:“我把被子晒了两天,不冷的。”
墙都是冰的,窗户漏风,人只能把脑袋缩被窝里。
“你这个人……”贺图南语气压着,想了想,没忍心再责怪她,顿了顿,才问,“明天你要去拜年吗?有人给压岁钱吗?
展颜想了想,说:“我姥姥会给我十块钱。”
“那你爷爷奶奶呢?”
“不给,奶奶说没分家,不用给。”
这都什么家人?贺图南听得眉头直皱。
“这样好了,我给你压岁钱,不过,”他又想逗逗她,“你得给我磕个头。”
展颜轻笑:“我才不,没有平辈给压岁钱的,你不过是想骗我给你磕头,我不傻。”
“你不傻?我看你傻里傻气的。”贺图南不觉往后头桌子上一靠,夜深人静,她的声音如此清晰。
展颜不服气道:“我虽然没你聪明,但我也不傻的。”
“你就是傻的。”贺图南偏说她。
展颜幽幽说:“你总是看我不好,我都没说你不好。”
贺图南忽而又一笑:“你没说,不代表你没想。”
“没有呀,我觉得你跟贺叔叔一样好。”她说完,脸不知怎的热起来,她给他打过那个电话,就觉得他是世上和贺叔叔一样好的人了。
贺图南不乐意听她提爸,反倒追问:“我哪里好?”
“哪儿都好。”展颜脸越来越烫,绞着小袄,底下脚上没穿袜子,冷得很。
“那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不好的呢?”贺图南欲言又止,“比如,我没那么光明磊落。”
他说话,也跟个大人似的,展颜忍不住笑:“那就不光明磊落好了,你会做坏事吗?”
贺图南也笑了:“难说。”
外头开始放炮,零点了,一家放,很快家家都跟着放,展有庆既然醒了,也拿了打火机一盘红炮,挂院子石榴树上,点着了。
火光映着展颜的脸,她笑问:“你听见我们这放炮了吗?”
“嗯。”贺图南侧耳倾听,仿佛这一阵响就给千禧年添了许多的年味儿,他觉得过年是这样快乐。
“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我跟爸一起去接你。”
展颜被炮炸得耳朵嗡嗡的,大声问:“你说什么?”
这边,他哪里好大声说话,只得等那个炮停,他怀疑,展颜家的鞭炮是不是对着电话机放的,怎么这么响?
“我说,到时我跟爸一起去接你。”炮放完了,贺图南的眉毛才渐渐舒展开。
每天,展颜除了写作业,就是跟孙晚秋王静三个厮混,去镇上买糖葫芦,削甘蔗,探望米岭镇的老师们,途经流经数村的小河,才发现河水已变红,大家愤慨新开造纸厂的污染。
这样的日子倒也充实,那感觉,好像从没离开过似的,又回到了从前。
刚回来的不适,因为一些故人的存在,磨淡不少。
贺图南这么一说,好像天外来客,令她意识到,还是要回去的。
“孙晚秋王静初七回永安县城,那我也初七走。”
贺图南忍了忍,好像她死活都想不到还有个初六,那个孙什么王什么,她跟人家是姐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