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说:“这是肯定的,等我回去问问到底是哪个,老师也会问的。”
贺以诚两手往窗台一撑,楼下,一丛月季打了花苞,他凝神瞧着,不知在想什么了。
“爸,那边会议你还要回去吗?”
“不回去了,本来也快散会,不过个饭局,我留下陪颜颜,你回学校吧。”
贺以诚还在看那花苞,他一身冷汗,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不知道事情是否严重,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对得起明秀。
此刻,懊恼依旧噬咬着神经。
“那我跟小妹说一声。”贺图南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转身回了病房。
“我得回学校了,”贺图南随手抚弄两下她的裙子,他说,“爸今天是要带你回家的,我晚自习也不上了,回去商量下怎么说。”
“说什么?”展颜的表情,像做不出一道几何题。
她是不知道他当时那个样子,贺图南也不想细说,只含糊讲:“你摔晕了,我跑过去看,大家应该都知道我们很熟悉。”
话说着,贺以诚进来,贺图南给展颜递了个眼神,那一眼,别有意味。他知道她一定懂他没讲出的话。
果然,展颜回了一个“请你放心”的表情。
这个时间点,公交车上难得人少,春光打在玻璃窗上,映出贺图南凝思的脸,他的神情像是冻结了一样。
回到学校,运动会场人少了许多,上午比赛项目结束,黑压压的人潮往食堂涌去。
他第一件事,自然是面对寝室里这群室友。
寝室里,徐牧远正在吃馒头咸菜,他原本也是节俭的性格,如今,在物质上更是困乏到贫瘠。
贺图南推门进来,里头的人猝然看向他。
“回来了?”徐牧远先开的口,吃得很慢,“展颜怎么样了?”
寝室长几个就差嘴都挂他身上去,不像班长,什么事都这样镇定,索性抢过话头:
“贺图南,这怎么回事啊?都说老徐喜欢展颜,我们怎么瞧着你也喜欢人家呢?你小子早暗度陈仓了吧?”
寝室鸦雀无声。
他来前,大家在错愕中讨论一番,得出结论,也许两人早在偷偷谈恋爱,神不知鬼不觉,连老徐都瞒过去了!这事儿,贺图南做得可不地道。
贺图南神情自若,走过去,笑骂了一句:“鬼扯什么?”
寝室长忍不住问:“你明明……”
“展颜是我表妹,”他随手捞起本足球杂志,“不要给我瞎胡扯。”
徐牧远看看他,贺图南早在心里咂摸过老徐见过展颜爸这事儿,其他人好糊弄,老徐是糊弄不得的。
于是,轻轻叹气,“我瞒着大家,是因为我表妹家情况复杂。”
大家听得更糊涂了:“既然是你表妹,干嘛装不熟呢?”
贺图南眉头一攒,说:“她家里……”刻意一顿,是有心说给徐牧远的,“非常贫困,现在算是寄居我家,在学校里我要是跟她走得近了,难免被人问,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寄住我家里。”
“这有什么,住亲戚家也是正常的。”
贺图南啪地合上杂志:“你懂什么?展颜是女孩子,她家里那个样子你们是没法想象的,寄人篱下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真看不出,贺大少你这么爱护表妹,可惜了,古代表哥表妹是一对儿,今天可不行了!”寝室长哈哈大笑,顺带推了把老徐,“这下好了,老徐,刚才还担心你俩兄弟反目,闹半天,你是要让贺图南当你大舅子!”
贺图南听得太阳穴乱跳,笑着移眼,目光落在徐牧远脸上:“有老徐这样的妹夫也不赖,就怕,老徐不稀罕我当他大舅子。”
室友们轰得来了劲儿,撺掇老徐喊他“表哥”。
徐牧远馒头被碰掉了,他弯腰捡起,也不生气,揭了皮儿吹吹,笑着继续吃,两只眼,盯着贺图南:
“稀罕。”
“承认了,承认了!”寝室长得意洋洋,好像繁重的课业之下,聊些男男女女的事最为快意。
校园里八卦传得最快,运动会没结束,很多人知道了贺图南同展颜是表兄妹。
晚自习他请假,徐牧远正在给同学们找英语磁带。
“我跟老师说过了,你把我请假条回头给他。”贺图南简单收拾两张试卷,要走人。
“去年暑假,在新华书店你就是来找她的吧?”徐牧远收下他请假条,突然问了句。
贺图南眉毛一挑,点点头。
“真能装。”徐牧远节制地评价了句,他的笑眼,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有些莫测,贺图南神色如常:“彼此彼此。”
“什么意思?”
他笑:“平时再怎么起哄,不见你有多大反应,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是稀罕我当你大舅子的。”
“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徐牧远没一点心虚的模样。
贺图南朝他肩膀一拍:“走了,你以后能不能当成我妹夫,不在我。”
一转身,笑容变淡。
他到家时林美娟很意外:“你不上自习的吗?”
贺图南把棒球帽一摘:“不舒服,感觉今天跳高窝着心口了。”
林美娟要带他去医院瞧瞧,他摇摇头:“我自己去过了,医生说,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正好再拿点东西。”
“颜颜今天摔着了,你知道吗?”林美娟往展颜房间努努嘴。
贺图南轻描淡写:“知道,好像没什么大事,运动会磕磕碰碰正常得很。”
林美娟叹息说:“你们小孩子总是不小心,真撞个好歹,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吃饭了吗?”
“吃好来的,我有点累,妈晚上打算干嘛?”贺图南把拉链卫衣脱了,扔沙发上,人懒懒一躺,林美娟顺手帮他收了衣服,“这点你就不如你爸,外头穿的衣服不说挂起来,这么一扔,像什么样子呢?”
姥姥姥爷把妈教育的很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贺图南疑心这样累不累,他不管那么多,脚一翘,开始揉发酸的太阳穴。
“你爸晚上有应酬,不知道他这一天天的怎么应酬那样多,我去你宋阿姨家坐一坐。”
林美娟说完要出门,贺图南倏地一睁眼,撑起身,想了想,仿佛意识到什么又缓缓躺下,等门被带上,他弹簧一样爬起来,去敲展颜的门。
展颜戴着耳机,正在听歌,贺图南进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都摔晕了,还听歌。”贺图南直接伸手把她耳机拿下,丢一旁,“还头疼吗?这会儿戴耳机不好。”
展颜见他回来,高兴地说:“我听了会儿元旦汇演同学们唱的那几首,你看,都很好听的。”
盗版磁带上写着“一人一首成名曲”,四块钱一盘,贺图南嗤之以鼻:“你从哪儿弄的?”
“同学给的。”
“想听买好的听,这种破磁带音质不行,”贺图南坐她旁边,正色道,“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跟室友解释的一番话学给展颜听,展颜温顺听着,忽然抬脸问他:“既然说了,为什么又说我是表妹呢?”
贺图南喉咙疼了一下,她问得认真,他料定她什么内情都不清楚,真当爸是贺叔叔。一个人天真的表情,原来有时是这样的伤人,他潦草瞥她两眼,睫毛一垂:
“你以为我想说你是表妹?”
那语气,好似嫌弃一般,展颜听出他的不耐烦,她大了,也明白说自己是贺叔叔朋友家的孩子,难免惹人遐想,但她不乐意做表妹。
“老徐见过你爸,我只能跟大家说你家里穷,寄住在这儿,是为了不伤你自尊,才装作不认识省得人问东问西。”贺图南捏了捏耳机,想起那句“大舅子”,登时滞闷,“你到学校,别人要是问这事你要跟我说的一样,别说岔了。”
辫子已经打散,头发仍带着卷儿,展颜那张脸,像被蓬松的云簇着,表情有些冷淡:
“我家里穷,但住你们家并没觉得伤自尊,你不需要照顾我自尊。我只是觉得,亏欠你们家很多,但将来我会尽我所能报恩。你这么跟人说,好像我因为家穷就羞得不能见人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徐牧远父母下岗我看他也很大方,难道,在你心里,人穷了就容易觉得伤自尊吗?我米岭镇的同学,穷的多了去,大都好好的,没人会觉得这样就伤自尊了。”
她讲得认真,咬文嚼字什么“报恩”,贺图南本来听得又气又笑,听她说徐牧远,冷不丁问:
“听你这语气,是怪我了?我这么说本来也是最省事的一种法子,你发散得可真多。还扯老徐,关老徐什么事?”
展颜不知怎么了,对他广而告之自己是表妹这件事,莫名恼火,好像名头一定,日后都改不了,恃宠而骄这词是对的,人被宠惯了,脾气不觉见长,她气呼呼的:
“徐牧远就比你好。”
以前,她是妈的乖小孩,又听话又懂事,从不教人烦心,大概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小女孩,有女孩子的脾气。
贺图南听得眉头一凛,拧了起来: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行啊,老徐好你去他家住得了,看他家养不养得起你。”
展颜这会儿才真正被戳着了自尊心,好像她是个没人要的,得靠人怜悯养着。她本来觉得贺图南好极了,可他也会这么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住别人家里,对方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她怔怔想:
人还是得有自己的家。
故乡不再是家,这里也不是家,她的家,得靠她自己造一个。
展颜没发火,黯黯地看了看他,说:“我不会一直赖你们家不走的。”
这话讲得心平气和,不是赌气,也没有埋怨。
说完,好像为了叫他放心,又开口,“你刚跟我说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同学要是问我,我就这么说。”
“我刚刚……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不要跟爸学。”贺图南声音僵僵的,他知道失言,见她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展颜坐那不动,有丝孤零零的意味,贺图南注视着她,极力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她脸颊的冲动,手蜷着,扣向身体。
“我要看书了,”她抽出那本《活着》,示意自己有正事要忙,“刚才那些话,我不会跟贺叔叔学的,我不是那种人,你不要总是看扁我。”
贺图南默然看着她,站起身,像是把心硬生生调了头,拧成正确的形状: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爸说的,把你当小妹,就是亲兄妹也有说话不对付的时候,你我都勉为其难忍受下吧。”
第32章
展颜回学校,班里同学看她又不一样了,好像,她天生该是贺图南的表妹,两人都是顶漂亮的人物,贺图南是一中的“流川枫”,这样的外号,虽然幼稚,却是少年人心里认可并迷醉的一种乐趣。
这么一来,余妍无端对她殷勤起来,郝幸福察觉了,说:“班长现在非常喜欢跟你一起玩儿。”
她微微失落,大家知道展颜是贺图南的表妹后,似乎又高看她一层,郝幸福觉得自己灰灰的,人忧郁起来。
展颜把书摊开,温和地转移话题:“我们复习吧。”
这是她跟孙晚秋的一个学习方法,老师讲过的重点,我说给你听,你说给我听,梳理一遍脉络。
“我这学期月考名次卡着了,跟喉咙进根鱼刺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可能我永远只能待中不溜。”郝幸福打起精神,语气却是沮丧的。
展颜说:“人不能总进步的,不退步也很好,你看我,想考班级前十总差那么一口气。”
郝幸福觉得自己迷茫得像头猪,心里一算,羡慕地说:“高二不管文科理科,重点班都有两个,A班和B班,你这个成绩一直能保持的话,进不了A班,进B班也很有希望啊,我是肯定进不了了!”
展颜只能鼓励她,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孙晚秋,而郝幸福是她。至少,在从前孙晚秋总是可以带给她力量,虽然她没有郝幸福这么容易低落。
这种位置的对调,令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满足。可同时有些羞愧,那就是她知道孙晚秋绝不会因为帮助别人沾沾自喜,她总是比任何人都有主意。
五月的月考成绩是和高二年级一同放榜的,两人去看,展颜瞧见贺图南的名字在A班第一,自然也是年级第一,宋如书这次竟然压过了徐牧远,直接升到年级第三,徐牧远第四。
她终于有了点郝幸福的那种心情。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展颜微微地怀疑起自己,贺图南,宋如书,他们好像不经意间成绩就飞跃了。
可她真正的对手,是孙晚秋,即使两人身处不同的时空,但孙晚秋自幼年起就身为她的参照系,这种惯性,不会消失。
展颜更刻苦起来,每天比别人早起二十分钟在教室走廊读英语,晚上熄灯了,别人聊天,她跟郝幸福两个在小声复习白天所学。
孙晚秋的回信到了,那时,展颜在奋力准备期末考。
不出意外,孙晚秋做一中的试卷,尤其数学,基本全对,来自天赋的沟壑,让夏天的蝉鸣变得刺耳。
“听我妈说,你爸再娶了?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影响,他过他的,你过你的,我们早晚都要离开父母的,过自己的生活,你现在身处一个非常优越的环境里,更不该被过去困扰,其实我一直不太懂你到底在眷恋家乡什么?是明姨吗?明姨会活在你心里,展村已经没有明姨了,我提明姨,不是为了惹你伤心,而是希望你能更好的生活,这是明姨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信的最后一段,展颜先是愣住,教室头顶风扇转着,窗外的热气扑到身上却乍然变作冰水——吹到半夜的唢呐,拿玉米粒撒新娘子,小孩子乱跑,支起大黑锅的蓝色火苗……油腻腻的院子,来捡两根剩骨头的土狗们,剩下的烟酒被谁顺走,奶奶跑到门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