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纵虎嗅花【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5:45

  她的裤子好像短了一点儿,露出脚踝,袜子是格纹的,鞋也脏,那种体操鞋,薄薄的橡胶底,上面的松紧带松了,本来应该是双白色的鞋,颜色发污,都可以扔掉了。
  他目光很含蓄,但确实是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只有自己知道。
  “没关系。”贺图南想跟她说点什么,不为别的,大概只是因为他觉得,眼前的少女,比他所有的女同学都要漂亮,她穿的实在是老土,衣服又旧,连头发都长的长,短的短,毫无章法,可这些东西好像都不存在似的。
  说点什么好呢?
  说他爸爸是怎么专/制地突发奇想,把他拉到这穷乡僻壤,来看看“妹妹”的生活环境,是要他同情劳动人民,还是培养“亲情”,无论意图是什么,贺图南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这里路很窄,树太多,羊群从他眼前过去,留下的是一地羊粪,还有令人不愉快的尿骚气,赶羊的人,直勾勾盯着他看,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
  至于玉米为什么晒到马路上,妨碍交通,更是贺图南无法理解的。
  这同时让贺图南更加困惑不已,难道,爸爸的私生子是藏在了这么个地方?这不像爸爸的风格。
  等他回神,展颜已经推着车子走了。
  这一摔,车链子摔掉了,不过离家不远,她打算回家再弄。
  贺图南快走几步跟上来,他太高,来到她身后,两人的影子一下交错到一起。
  “等等,我想问问你,”他觉得喊“喂”不礼貌,喊什么“姑娘”又太他妈土了,“小妹妹”更不行,他现在对“妹妹”这个称呼过敏,索性省去了称呼,“你是这儿的人?”
  展颜攥着车把,也不看他,专心看路:“是这儿的。”
  “那你知道,村头有户人家吗?”贺图南明知故问,贺以诚说了,把村子逛一圈半小时后到最南边来找他,车子就停路边,非常好找。
  展颜终于停了下来,她看看他:“你找北头儿的还是南头儿的?”
  “你往哪儿去?”贺图南问这话简直智障了,他如果不瞎,应该看得出,眼前少女是往南去的。
  展颜手一指:“南头儿,这是南。”
  她听说过,城里人来乡下容易转向,也就是迷方向,她想,也许这个少年迷了。
  贺图南一笑,他立刻明白对方误会什么了,所以,意味深长说:“啊,这是南啊。”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那个“啊”字,有意拐了下腔调。
  这一下,展颜脸红了,她听出少年人调侃的语气,却装作不懂,快快说:“你要是找南头儿的,就往这边走,找北头儿的,就朝相反的走。”
  说完,她蹲下弄车链子,有些后悔刚才怎么没装上。
  贺图南就势一蹲,抬眉看她:“我帮你吧?”
  展颜照例没抬头:“谢谢,我自己会。”她真的会,只不过弄得两手黢黑,车链子上的油蹭上去的。
  贺图南突然就想逗逗她,说:“我不是坏人,你是不是把我当坏人了?”
  他开玩笑是有分寸的,戏谑点到为止,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贺图南其实没跟女孩子开过玩笑,他都不怎么跟女生说话,初中时,女生们给他起外号,天天喊他“流川枫”,他快烦死了,他觉得,女生就是一群很吵的生物,有几个女同学,一起考进一中,“流川枫”这个外号又流传出来,显得特别傻。
  可见了她,不知怎的,生平第一个玩笑张嘴就来,特别自然。
  展颜抿嘴笑笑,没说话,她把车链子装好就骑走了。
  日头正好,好风相从,贺图南看着那团火红的身影远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么一个情景,却又无从想起。
  展颜骑车到家时,见到一辆车,停在附近。非常巧,这个时候奶奶花婶她们出来了,出来送客,展颜抱下那半袋饲料,站到一旁,看她们簇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在说什么。
  一群人在大门口开始拉扯一袋糖果,奶奶塞花婶,花婶又丢回来。
  这种拉扯,很眼熟,通常发生在过年走亲戚给压岁钱的时候。
  展颜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突然也看见了她,彼此都带着打探意味,展颜一下就知道了这人是干嘛的。
  她不能接受。
  虽然早有风言风语,说奶奶在给爸爸张罗什么,但这个什么,忽的成了现实,站在她眼前,是活生生一个人,展颜就无法接受了。
  “颜颜,你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进家去!”
  奶奶走过来把她往家里推,她抱着饲料,实在是太讨厌奶奶总这么搡着她,劲儿大,蛮横,好像她是个小猫小狗,过来就能踢一脚。
  “我自己会走路。”展颜挣了挣胳膊。
  轮到奶奶一愣,她登时变脸,随即上手拧起展颜耳朵往院子里提溜:“反了你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是你不想让我好!”展颜疼得乱动,人一动,饲料也掉了,她不是被奶奶打过,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她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么都没做错,就挨打,孩子也有孩子的自尊心。
  这是妈妈说的,尽管,村里男人打老婆,女人打孩子,都是常事。
  “你这狗崽子,会顶嘴了,好啊,好啊,”奶奶脸气得铁青,她也不能接受,家里这个赔钱货吃她的喝她的,居然敢还嘴了,“都是你爸惯的你!”
  “你不要老骂人,骂人是不对的!”展颜用力一顶,从奶奶手底下逃了出来,可她没地方躲,犹豫一秒,打算往王静家跑。
  奶奶又高又壮,在后头撵她,展颜刚跑到路上,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停了下来,是苏老师。
  苏老师后头带着面粉,他刚从家里磨坊来,要回镇上。
  “展颜?”
  展颜没想到会撞见老师,十分难堪,脚步一收喊了句“苏老师”。奶奶不管什么老师不老师,上来还要拽她,苏老师便挡了下,“嗳?有事说事,怎么能动手?”
  “呸,”奶奶对着苏老师啐了一口,“亏你们为人师表,就教的小孩子跟大人顶嘴撒野,上的哪门子狗屁学!”
  苏老师也生气了:“您怎么说话呢?”
  展颜羞愧地简直想死,她脸通红,多么希望没碰见苏老师,在这马路边上丢人。
  就这么又拉扯起来了,奶奶要打她,一群人在劝,奶奶脾气上来谁都骂,力气大得像只老母鹅,银红刚跟着凑上一句,她没听清,张嘴就骂,气得银红跟花婶说,她要走了。
  门口乱糟糟的。
  贺图南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幕,他站车旁,太阳穴一跳跳的,少年的血直往脑门冲,他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忙,他发现她的耳朵都红了,人也无助极了。
  可他有什么立场上去呢?
  他都不认识这家人。
  也许,是看得太过专注,贺图南都没意识到展家,已经是村头最后一户人家了。
  直到他瞧见贺以诚从院子里出来。
  贺以诚穿了件长长的风衣,看起来又英俊,又儒雅。
  院门口闹成这样,他本来跟展有庆在屋里谈话,听到动静,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
  他一现身,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大家都去瞧他。
  “你打她了?”他看看展颜,问奶奶话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我打我孙女,贺老板可不兴管这闲事,”奶奶冷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她妈那点事,你俩搞破鞋的,怎么有脸一趟趟往我们家里来,不就是欺负我们有庆老实?”
  “不准你……”展颜忽然厉声喊出来,可话才一半,就断掉了,她人直抖,嘴唇战栗着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子跟着嗡了一下的,还有不远处的贺图南,他养尊处优,任何人跟爸爸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奇耻大辱,贺图南眼睛冷下去,仿佛,整个春天都跟着冷了下去。
  贺以诚那双眼,则似乎隐在了眼镜背后,谁也看不出他情绪。
  “你这么说,是想羞辱明秀,还是想羞辱我?我告诉你,你这么说只会让人觉得你儿子是个蠢货,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还再娶干什么?打一辈子光棍最适合他。”
  奶奶气得要疯了,展有庆从屋里跑出来,他一米八的汉子,看到这幕,脸苦的不能再苦:“娘,你这是不想叫我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在周四早九点更新。
 
 
第9章 
  一切都很荒谬。
  贺图南不明白一向很有风度,一向讲究体面的一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和这么一群不堪的人纠缠?
  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已经变成耻辱的一部分,贺图南为自己先前所有所有的念头和行为感到后悔。
  这种羞耻感,也瞬间席卷了展颜。
  她在听到奶奶那句话时,震惊,恐惧,她想,那不会是真的,尽管在这之前有些东西影影绰绰发了芽,但没机会成长,她有非常强大的信念否定它。
  现在,她也混乱了,她谁也不想见,可偏偏,贺叔叔在这里,苏老师在这里,妈妈都不在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要蒙羞,又或者,不是蒙羞该怎么办?
  搞破鞋,这三个字毫无防备地就扎进了肉里。
  因为贺以诚的缘故,村头聚了好些人,探头探脑,不知在说些什么,展颜望过去,看着那些蠕动的嘴,不知怎的,每个人的嘴型都像在说“搞破鞋”,这让人无法呼吸,连空气,都被“搞破鞋”霸占了。
  她其实并不太懂这三个字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有些词注定本身就是脏的,可耻的。
  “展颜?展颜?”苏老师拍拍她肩膀,她脸色极难看,老师喊了好几声,才听见。
  “走,跟我去学校。”
  他把面粉放进了贺以诚车子的后备箱,这是贺以诚提议的,准备去学校谈。
  门口的几个女人嘴里还在喊着“有庆娘”,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坐门口,闷头抽着烟袋,展有庆像是丢了魂,爷俩坐到了一块儿,只剩女人们在那儿,说的说,骂的骂。
  展颜浑浑噩噩坐在了苏老师车后座上,若是平时,她一定很不好意思,可现在,她忘记了不好意思,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柏油路不宽,也不够平整,贺以诚的车紧跟着苏老师的摩托车。
  贺图南在副驾驶上,父子都没说话,气氛沉闷,他扭头看看窗外,正好能瞧见摩托车上的展颜。
  原来,她个头并不矮,腿很修长,可人真够单薄的,头发被春风肆意吹着,贺图南疑心她在哭。
  贺以诚似乎觉得没什么跟儿子解释的,只是说:“颜颜过得非常不好,你看看这里,这么凋敝,她吃了很多苦。”
  “我看这里风景不错。”贺图南不动声色跟他唱了反调。
  贺以诚瞥他一眼:“大别山区风景比这还好,却比这还穷。”
  贺图南没再说话,他皱着眉,窗外一畦畦土地绿意盎然,油菜花正在盛时,偶尔有赶毛驴车的迎面而来,又有放羊的慢吞吞过去。
  这样的景象,实在是陌生。
  镇上的学校是个两层教学楼,校门口,边上牌子写着“米岭镇中心校”几个大字。
  进去后,右手边是几排教职工宿舍,有的老师,一家几口都挤在里头,单身的住着则又宽敞几分。
  苏老师家眷都在本村,他每周末回去探看。
  “展颜,你跟这个……”苏老师不知道怎么称呼贺图南,含糊过去,“你们在屋里坐会儿,我跟贺先生在学校里走走。”
  显然,大人之间有话要说。
  周末学校没什么人,老师们大都还没来。
  贺图南从车里拿了瓶健力宝,倒不拘束,往苏老师家的小马扎上一坐,喝了几口,便把瓶子放在脚边。
  木门是开着的,展颜靠门站那儿。
  他冷淡掠过去一眼,问:“你叫什么?”
  展颜知道他是贺叔叔的儿子了,也知道,方才那尴尬丢人的一幕,贺图南全看见了,青春期少女的那种羞赧和自尊心,在她和他独处的这刻,又剧烈地发酵起来。
  “展颜。”
  贺图南的目光再次流动,她整个人,笼在斜射的阳光里,有种毛茸茸的质感,人是纤弱文静的,可五官秾丽,唯有嘴巴天生嘟起,平添几分稚气纯真。
  她妈妈一定很漂亮,所以,才能迷惑男人,贺图南想到这觉得非常倒胃口,他宁愿自己今天压根没来这一趟。
  两个少年人,就此沉默。
  直到贺以诚和苏老师进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贺先生,喝茶,”苏老师给他泡了散装的茶叶,“都是粗茶,不比您平时喝的。”
  “苏老师客气了。”贺以诚说话总是很斯文,他打眼一看,苏老师住的确实简陋,一张茶几,一张旧沙发,烂的白絮都翻出来了,书倒不少,堆在角落里。
  乡镇教师的待遇,看起来也不尽如人意,贺以诚却很感激像苏老师这样的人,没有他们,展颜更无从谈起念书考学。
  “你们谈,我到学校后头菜地有点活要忙。”苏老师非常有眼色,说完,深深看展颜一眼,才出去。
  “我去趟卫生间。”贺图南也想找个借口离开,他没兴趣听父女情深。
  可这乡野之间,连个公共厕所也没有的,学校倒有公厕,展颜听他要出去,当了真,主动说:
  “在梧桐树那边。”
  “颜颜,你带哥哥过去,回来再说。”贺以诚却把这当作两个孩子相处的机会,他的打算很好:人相处多了,自然就有感情。
  贺图南回绝的干脆:“不必,我自己能找到。”
  贺以诚说:“你来过吗?颜颜,带哥哥过去。”
  他语气自然,好像两人早就是相熟多年的兄妹,展颜没吭声,默默先走一步在前面带路,贺图南跟在她身后,不耐烦地将眉头一皱,却也没说什么。
  厕所是露天的,只有一面墙挡着,上头用粉笔画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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