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自己一阵怅惘呢?她也不是能跟他撒娇的关系了,当然,这种事不该用撒娇解决,她知道不对,她只是想,那种被人无限纵容的滋味,不会再有了,人也不该贪恋这种不正常的东西。
“我们公私分明,公事是公事,我能让步的一定让,不能让的,希望你不要怪我。”
展颜手攥向门把手,贺图南好像话还没说完,手压住了她裙子。
“北区的老百姓,极少有人真正留恋那个地方,也许,以前有老工人真的舍不得,但现在他们有个发财的机会,钱最重要,舍不得的感情是真的,但钱,更真。你工作了,是不是也应该考虑理想跟现实有个平衡点?我想你肯定有的。”
“我用不着你说教,”她扭过头,“你想拆,我们按你说的做,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而且,我跟你之间也没有私事。”
贺图南说:“没私事,你为什么跑来照顾我,做义工吗?”
“因为你对我好过,我们就算分开了,我也知道,我欠你很多,我是还人情。”展颜像置气一样,忍不住带了点火气。
贺图南凝视着她,手慢慢松开,身体一倾,利索替她开了车门:
“那你还吧,我早就说过,你还不清的,照一辈子还吧。”
第78章
她回来后,看着平静,杨工晓得她跟出去大约做什么了,展颜就是这样,在他眼里,像个半成品,那只脚还没从少年的世界里□□。这样好也不好,但她总能让他想起自己很年轻的时候。
团队根据甲方的要求,大家开了会,做个细化,商讨怎么改,会开完了,杨工留下展颜:
“小展,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干咱们这行的,就这样。我一直觉得你在落地方面没学生气,很踏实,这次博物馆的事,其实是很难讲出对错来的,大家立场不同,有明显分歧了,咱们还是得听甲方的,你说是不是?别较劲,人活着不较劲就轻快多了。”
展颜点头,杨工还想在说些什么,又怕她嫌啰嗦,展颜一脸泰然说:“今天周五,我尽量周六给您把方案发过去。”
这天,大家在一起加了个班,最后只剩她,改到一半,CAD出现致命错误,又没保存。
上次保存,是天还没黑的时候,展颜愣了几秒,她心里一阵恶狠狠的烦躁,想砸了电脑,从知道他是甲方的那刻起,她就陷入一种似曾相识的状态中——做毕设的那次,她觉得自己把平生所学都献祭出去了。
她不是为了叫他领情的,她心甘情愿,但她还是很烦躁,想骂人,半天在脑子里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词儿,只剩一句孙晚秋的“日你妈”。
追她最紧的男孩子,叫杜骏,来给她送吃的,展颜只啃了自己带的几块面包,她很忙,也很累,再面对这人,什么心情都没有,她连敷衍都没空。
“我等你吧,等你忙完送你回宿舍。”杜骏随便往别人工位上一坐,真的要等她。
展颜眼睛不离电脑:“不用,我要到很晚。”
“再晚也得回去,你一个人,不安全的。”杜骏赏玩的目光在她身上滚来滚去,她太漂亮,冷冰冰也好看。
展颜觉得非常烦,她很少动怒,她压根就不是这种人,她总觉得,能好好说话就好好说话,可这人,一点眼色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不喜欢他吗?为什么男人总要这么自恋?杜骏在外头说了些很没品的话,他说,最多三个月,她就会跟他上床。
那种卖弄的,肤浅的,虚荣的措辞,展颜连气都没生,她只觉得可笑,他的嘴,就跟烂鞋底扇过的呢。
“我再说一遍,不用你送。”她冷漠起来,眼尾会像玉米叶那样,扫过来,玉米叶把人弄伤是不易察觉的,伤口又小又细,淌了汗浸透皮肤,你才晓得,哦,被玉米叶刮伤了。
杜骏心想,看你清高到什么时候。他笑嘻嘻的,就是不走,总想跟她说话,问些无聊的东西。
展颜忽然扭过头:“你知道臭瘪子吗?”
杜骏不知道什么是臭瘪子,他装的很虚心,很好奇:“什么东西?”
“臭瘪子是种害虫,就是只要你沾上了,搞一手一身,哪儿哪儿都臭死了,洗都洗不掉,关键是,你都不知道怎么碰到的,它就好像讹上你了,把你周围方圆一百里地,都要搞得臭气熏天。这世上有种人,就像臭瘪子。”
她看起来有种不动声色的野蛮,很原始,和她平时的无喜无怒,异曲同工,讥讽人也是非常安静的,像山羊,默不作声就用羊角抵你,抵完了继续吃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杜骏反应了会儿,疑心她在指桑骂槐,见她爱答不理,悻悻走了。
春夜是有寒气的,尤其在北方,展颜像鸟,实在困了就收拢下翅膀趴桌上睡会儿,醒来继续,对面灯火寥落,她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玻璃上,映出张落着雪的脸。
整个办公大楼,也许就她一个人,谁知道呢?展颜觉得自己跟夜一起沉下去,又跟朝阳一同升起,朝阳升起的时候,她把优化过的方案,给了杨工。
回宿舍睡到半上午,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徐牧远找她。
展颜起来画个妆,翻箱倒柜找漂亮衣裳,她喜欢春天,春天应该穿像桃花一样美丽的衣裳,才不辜负。
北区正在卖破烂,什么东西都往外摆,徐牧远家也是,数不清的钢啊铁的,厂子倒闭时顺出来的,也派不上啥用场,几年过去,又该处理了。
你一看那些破烂玩意儿,就大概能猜出物主们先头干什么的。
拆迁办没那么热闹了,尘归尘,土归土,钱也会到人手里,大伙觉得挺好。
徐爸在门口抽烟,家里人刚闹过。
展颜来跟徐牧远汇合时,发现这可真够脏也真够乱的,地上全垃圾,她认出钢筋绳,记得许多年前被它绊过。
“颜颜,这么快?没吃呢吧?”徐牧远从破烂里趟出来,远远瞧见她,觉得她可真像废墟上摇曳生姿的花。
展颜看他灰头土脸的,笑了:“你怎么搞成这样?”
徐牧远把烂手套摘掉,朝垃圾堆一丢:“收拾东西呢,你看我这,”他前后左右一阵噼里啪啦拍下去,灰尘乱舞,“我正说换件衣服,你到了。”
展颜说:“那你换吧,咱们吃点东西。”
徐牧远换了干净的牛仔裤,外套,说自己明天就回北京了,两人在街上吃的很简单,事实是,街上也没什么正经做生意的,都准备搬家,谁还在乎挣这一顿饭钱。
“你们这儿的人,要发财了,都没心思做生意了。”展颜搅合几下面,加了点辣椒油。
徐牧远说:“是挺兴奋,我听图南说,全部拆完也就是三个月的事儿。”
“这么快?”她筷子停了下。
“越快越好,你也知道他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跟狂风暴雨似的,一气呵成。”
“跟北区的人,都谈妥了?孙晚秋说,有些人不愿意搬。”
徐牧远欲言又止,低头吃面:“基本都答应了。”
“还有没答应的?”
他抬起头:“那年除夕,你还记得吧?”
展颜明白了:“是不是张东子家里人还住这儿,他们不愿意搬?”
徐牧远说:“嗯,说到底是还记恨着贺叔叔,搞不了老子,能难为难为他儿子也行。”
展颜问:“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东头已经开始拆了,人都搬走了。”
她沉默会儿,说吃完饭走走吧。
晌午太阳好,可风很大,卷的整个北区乌烟瘴气,像住在尘土的笼子里。
以为博物馆这会儿没人,隔壁的老赵师傅在溜达着呢,手里拿根铁丝。老赵师傅今年六十出头,天天搁这儿晃,斜挎个军用水壶,旧的像老年斑。
老赵师傅在北区过了大半辈子,他见徐牧远过来,眯眼认了认,问:“牧远,带女朋友回来啦?”
徐牧远说:“不不不,朋友。”他看展颜一眼,她只是笑笑,老赵师傅一双眼狡黠起来,他嘿嘿笑两声,说,“等你下回再来,家就没喽!”
安置房还没盖,他们拿着临时安置费得自己找地儿,赵师傅说:“我琢磨着,得死这儿呢,没想成,天老爷还不让,还得走,走就走吧!”
“您不想走吗?”展颜问他。
赵师傅解了水壶,里头其实是点儿散酒,瘾上来,就咂摸两嘴。
“想,也不想,但想的时候咱说了不算,不想的时候也说了不算。人叫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这么回儿事。”
展颜觉得赵师傅跟小展村的老人们,没什么区别,给啥受着啥,不分好坏。
“你们年轻人在这干嘛呢?你瞧瞧,脏的呦,跟吸铅的呢,快走吧。”赵师傅看两人穿得干干净净,真是不该一脚踩垃圾堆里,博物馆也得拆,他刚打里头看了一圈,摸了一圈,那些个破铜烂铁也不晓得最后运哪里,还是论斤卖了。
“我们随便走走,赵师傅,您吃了没?”
赵师傅说:“吃啦,中午吃了个鸡架子,有了这笔钱我这后头二十年,要是还能活个二十年,天天吃鸡架子都成。”
徐牧远说:“是赔的不少,到时您老住新房,该享福了。”
赵师傅不响,他喝了一大口酒,一股劣辣呛人肺腑。
“啥享福不享福,人活着,就是个不容易,谁能想到临了了,又摊上这种好事?当年,说不要咱们了就不要了,那么大个厂子,钱都叫有本事的卷跑了,咱没本事只能在这儿耗。头些年,都去下乡,那就下乡,下乡学的啥?没学着种地的本事,光晓得斗来斗去,到底斗啥?自己都没闹明白。再后来,回了城叫进工厂,进呗,总算学点硬家伙,一呆半辈子过去了,以为日子好过了呢,结果啪一下又没了,也没人给你讲明白为啥,反正就是没了,你也没地儿说理去,我老老实实干我的活,没干嘛呀,咋就不要了呢?现在好了,跟做梦似的,牧远呐,你在北京念的书有出息,你说说,这往后,还变不变?会不会哪天又来这么一遭,把新房子要回去了,说不是你的,到时候可就真完了,老窝拆了,咱还能去哪儿?咱早都是过时的人了,你说要是撑不到那一遭儿,死了还好,可要是没死,就得活着,金窝银窝不敢想,总得有个窝吧?”
赵师傅总爱唠叨当年那些事儿,除了老伙计爱听,好一顿你唱我和,旁人都不爱听的。不为别的,都忙着呢,陈芝麻烂谷子,仔细算,倒闭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一代人的光景,没人要听。
两人都静静把话听完,徐牧远说:“不会的,不会再有人把新房子要回去了,是您老的。”
赵师傅点头,忽然把水壶嘴儿一倒,朝西北方向撒了圈酒:“老方,你傻呀,日子有盼头了,熬十年就有盼头了,你咋就不跟咱们一起熬呢?”
赵师傅嘴里的老方,是方师傅,徐牧远有印象。方师傅为人忠厚木讷,不怎么爱讲话,他是厂里最好的钳工,第一批被裁掉的,买断工龄,他想不通,又说不出口。他家里还有五六张嘴等着吃饭,老的老,小的小,他只会当钳工,当一辈子钳工,不能当钳工了,他就去小池塘钓鱼,一坐老半天,钓上点小毛鱼回家过过油,也是道荤菜,马灯下,一家人脸都昏昏的,吃毛鱼。
可冬天池塘上了冰,没毛鱼,方师傅还去,一坐老半天被漠漠的苇花簇着,像孤舟蓑笠翁。
方师傅就死在了那,说不清是失足,还是怎么了,工友们把他捞上来送回了家。
工友们没多悲伤,家属们也只哀嚎了一夜,再往后,继续过日子。
徐牧远给展颜讲了方师傅的事儿,她听了,说起石头大爷父子。
“我们念了书,会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对有些人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我去年回家,我们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剩的大都是妇女孩子还有老人,你说,这些人寂寞吗?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有寂寞这个词语,也不知道怎么表述心情,就是活着。”
展颜看着走远的赵师傅,扭过头,打量了几眼博物馆,他跟它,都过时了。
徐牧远顺着她的目光,说:“初三那年,家里变故很大,我很迷茫,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生活就变了,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年开始长大的。我爸那代人,再往上,赵师傅那辈,他们为这个城市做了自己能做的,刚赵师傅说,他们过时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想他们这些人这些年过的日子,如今苦尽甘来,虽然偶然的成分很大,但总算结局不差,你说你们村,像赵师傅这个岁数的人,也得在外头打工挣钱,到处都是农民工,北京也是,动不动就是农民工讨薪的新闻。”
他们小时候,都不知道什么是农民工,农民是农民,工人是工人,时代变了,就有了农民工。
“我第一次来北区,觉得很新奇,我以前在农村念书,知道世上有工人有工厂,就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儿,怎么炼钢炼铁,到了城里,见着了,可惜它已经被丢弃了。”展颜想起第一次徐徐扫视过去的工业区,和乡野大地,如出一辙,想象不出的庞大,想象不出的沉默,还有一群想象不出的人们。
“我那会儿还疑心,你怎么老对我们这块有兴趣。”
“是呀,我那时对城里的一切都好奇,好奇得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大片地方怎么就没用了呢?工厂怎么就运转了呢?”
“现在明白了吗?”
“有点明白了,很多事人没办法做主,只能随波逐流,像掉进河里,水流太急了,你想抓住根木头,都不见得有人愿意扔给你。”
“你这话听起来有点悲观了。”
“我不悲观,我就是说这么个道理,普通人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过日子,该努力努力,如果没能成功就不成功吧。”
徐牧远也知道博物馆是她的作品,他想了想,问道:“博物馆拆迁,你怪图南吗?”
展颜摇摇头。
“心里难受吗?”
展颜点点头。
徐牧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种事,本来就是无解的。他注视她良久,几乎是脱口而出:“颜颜,你是个很多情的人。”
展颜笑了:“怪肉麻的。”
徐牧远有点不好意思,他朝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