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不是爱我,我想起来了,你把我当妹妹看的,突然就变了,你是青春期的冲动。”展颜倔强说,像确定了一件什么事儿,非常重要,“那咱们还缠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感情,你误解我了。青春期的冲动,有那么大力量支撑我几年吗?你这么说,我不会认的。”
两人之间的事,仿佛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说起,又从哪件?贺图南揉了揉眉心,说:“我们从头说好吗,就从,爸带我去你们家接你说起。”
太远了,那要讲到地老天荒。
展颜说:“那你不认吧,说来说去,都是我欠你跟贺叔叔的,我妈从小教导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记着她的话,可我发现,我总也报不完了。你们不是妈妈,妈妈对我好,她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你们对我好,我非常感激,可是我觉得这辈子又被捆这上头了。”
贺图南俯下身,抚她脸庞,亲了亲:“我跟爸,都是心甘情愿对你好的,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我一直这么说,说自己心甘情愿。可到头来,变成了不甘心,我不怕别的,只怕你根本没有爱过我。”
“我没爱过你?”展颜眼睛在他脸上聚焦,他真迷人,非常英俊,她都不知道找哪个词语来形容感情了,那么多字,浩浩汤汤,一个确切的都没,“也许吧,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并不爱你,只是像蘑菇,要长在大树上。”
贺图南心底辗转过一阵阵烧焦了的黑,他真是拿她没办法,这么多年了,她对当年好像从没清楚过。
“你知不知道,这话很伤人?”
“你在乎吗?”
“你说呢?”
她不是不清楚,她太清楚,可清楚又能怎么样?
展颜缓缓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给你了,可你呢?你连头都没回一下,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我给你写了信,你不回。我去香港找你,找不到你,你突然就没有了,你知道什么是没有吗?我最怕好好的,就没有了,为什么我怕的事情,总是要发生?我最爱的人,老是要离开我,我什么都留不住,哪儿也都不是家,我像没有根的浮萍,漂到哪儿,算哪儿。这些你不会懂的,如果你懂,就不会这么对我了。”
真是糟糕,他都不晓得她去过香港,她怎么过去的?一个人吗?路那么远,她不会舍得坐飞机,坐火车吗?那太累了。她想去哪儿,本来该他带她去的,她去找孙晚秋,回小展村,想看寺庙,都是他带她去挤那又脏又破的车,再累,再远,他都在她跟前的,他愿意一辈子给她当钉鞋。
贺图南觉得心被白蚁咬的全是洞,千疮百孔的,眼泪流下来:“你去香港找我了?”
“也许吧,我找过你吗?记不清了。”展颜说的很疲惫,她讲好多,又突然没了沟通的欲望,身体的□□得到满足,她醒过来,不想回忆那些过去的事。
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她流了那么多眼泪,他也会伤心吗?男人也会哭?展颜坐起来,摸了摸他眼角,放嘴里舔:
“眼泪是咸的。”
她对他有了怜悯,说:“图南哥哥,你好可怜,你都哭了,那么难的时候我都不见你哭,你现在为什么要哭?”
贺图南抓住她的手:“颜颜,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对啊,又是以前,以前,以前有的现在未必有。
好没意思,不如回家乡看梨花,她抽开手躺下,翻个身,背对他:“我想睡觉了,别和我说话。”
她头又有点晕,酒的余声,点点散布开,贺图南亲亲她的耳垂,展颜忽然转过身:
“你不要碰我了,如果你想碰女人就去找。”
贺图南说:“我只找你。”
她气呼呼坐起来:“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很动听吗?”
贺图南说:“我只说实话。”
“我不要听你的实话,也不听你的假话,你对我好过,我那时对你也是真心,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回来?”她说完,狠狠咬他手臂一口,再次警告他,不要和自己说话。
第81章
贺图南瞧了她一会儿,没强求,他也没想着一朝一夕,两人的关系就能回到从前,回不到就回不到,那就慢慢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第二天起迟,展颜顺便请了假,要回家。
她取了点钱,买好花,贺图南要带她去,她说:“给你加油吧。”
“你跟我算那么清楚,就没意思了。”贺图南淡淡的,两人好像都忘了夜里缠在一起的那股劲儿。
他后备箱里放了四样礼物,电脑,相机,手机,项链。贺图南都拿给她,说你都用的到。
“欠你四回,希望没太晚。”
展颜看也没看,她看窗外,外头风景开始变化,楼房远去,平房出现,直到一块块麦田在道路边际绿着,野桃树一闪而过,她才说了句“花都谢了。”
“明年还会再开的。”贺图南接道。
展颜说:“那也不是去年的花了。”
贺图南说:“你要真想看花,每年可以抽空来看,我陪你。”
“我也没要每年都看花。”
她偏说让人没法接的话,贺图南瞥她一眼,继续开车。
路加宽了,两边新填的土,途径一个示范村,房子盖的整齐,水泥路修得笔直,原来田里改种大棚。这附近,只有赵屯是这样的,其他村,房子依旧爱怎么盖怎么盖,也没水泥路,一下雨,门前得扔几块破砖头,烂板子,好能走到主路上去。
麦田里,趟过牧羊人,也趟过羊群,羊儿们想停就停,想啃麦子就啃麦子,是他们自己家的吗?要不是,可太糟蹋人了。展颜趴窗子那看,贺图南在身旁唱起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展颜回头看他,贺图南还在唱,带着点笑,“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嗳,这个人会唱这种歌?后头两句,他反复在那唱,一双眼,时不时看过来,展颜想,你唱吧,唱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是放羊的。
她一进村,见了人就要打招呼,偶尔迟钝下,先露出笑脸脑子里其实在想眼前人是叫婶子,还是奶奶?辈分可不能错。
“带男朋友回来了呀,颜颜,你看看,个儿多高,你看这脸膛子长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一表人才。”路边哄孩子的妇女看着贺图南,夸个不停,贺图南不懂这什么夸人的法子,听上去,他也只是做到了没口歪眼斜。
“不是男朋友。”她其实不知道怎么定义,两人最本能,最亲密,他是她什么人呢?只有天知道。
展颜从包里拿几块巧克力,给小孩儿,小孩子胸前围嘴上全是哈喇子,黏黏的,黑黑的,接过也不剥皮就往嘴里送,妇女一把夺下,一面殷勤笑,一面撕巧克力,“你来得巧,你爸刚从浙江回来,厂子不要人了,不知道咋回事,咱村好多开春去找活的,说南边今年不招人,又都回来了。”
她听了,也没往家去,不知道怎么面对继母,还有那个孩子,面对不了。
她紧挨着他走,贺图南说:“应该还是美国次贷危机影响的,影响了我们国家的出口。”
“那什么时候会好?”
“看美国怎么救市了,这一次,会慢慢影响影响全球的,现在还不太显,等到夏天你再看,东南沿海那些企业可能更糟。”
“我听设计院的同事说,政府第一季度土地拍卖不太景气,很多房子,都开始降价了,你说,房子明年会不会降的更低,我都能买起了。”展颜第一次问他这些东西。
她跟孙晚秋,都很想买房子,也去看过,三十平的小公寓就挺好的,过了年房价开始跌,大家很兴奋,它一跌,人心浮动就琢磨着是不是还能再跌,都等着,也不买了。
贺图南说:“存几个钱了?”
“两三万吧。”
“那恐怕不行,再跌也跌不到你这个数。”贺图南笑了笑,“不过,真想买的话,可以再等等,我是说今年,明年就难说了。”
“明年不会跌的更低吗?”
“我猜不会,但也不敢肯定,要看政策的风向,但现在没什么方向,看下半年吧。你真想买,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我为什么信你的?”
贺图南点点头:“也对,你为什么要信我的呢?我总是在骗你。”
春天的乡村,有点看头,山野地边儿点缀着些充满生命力的颜色,绿的,无边无际的绿,河岸都布满紫色的地丁,不像冬天,村庄像枯死的。
空气中有花的芬芳,感觉还不错,贺图南只是跟她开个玩笑,点到为止,观察几眼她的神色,展颜别开脸,往山上走。山上草疯长,也没见有人割,跟小时候很不同。
给明秀烧纸时,风很大,柳条儿正是最嫩的时候,袅袅的往人身上拂。展颜蹲下放纸钱,贺图南也蹲下来,掏出打火机,她双手笼住了纸钱。
“别烧着你手,我来。”他示意她起开,展颜就往一边挪了挪,风真是太狂野了,火苗东倒西歪,就是点不着,地上又湿,贺图南试了几次,火苗才迅速舔上去,黄色的纸钱,化作灰,飘扬着飞起,往宇宙大荒飞。
展颜拿根小棍,不停拨拉,烫轰轰的直烤脸。
火熄灭后,她怕没烧干净,认真检查,贺图南说:“已经烧完了。”
“我再看看,别弄出火灾,这儿离河远,我得对这片地头负责。”展颜踩了几脚,确信后,丢了棍子,拍手说:“好了。”
“你做什么事都责任感这么强,杨工看重你,是应该的。”贺图南很自然换了话题,“明秀阿姨如果知道你这么优秀,她一定很高兴,你昨天说,不如我会念书,挣钱,不如我懂人情世故,为什么跟我比这些呢?这都是世俗的评判标准,我是俗人,你不是。”
展颜怔了怔,他在夸她吗?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她小时候比不上孙晚秋,来城里,比不上他。现在,还是比不过他。她也不是刻意要比,可这种比较客观存在,她只想做的更好儿点。
“我也是俗人,我想念书好,想工作好,想存很多钱。”
“这是人都会想,最基本的,想这些不俗。”
“那什么是不俗气的?”
“比如,你喊我图南哥哥就不俗。”贺图南说这句话时,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展颜不吭声,心想这都什么?他把吹倒的鲜花重新插稳,裤脚沾了黄土。
“当着你妈妈的面,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应该说清楚,颜颜,其实我对你,跟你俗不俗没什么关系,你是什么样我都觉得好。我得承认,一直以来,包括你念书的那几年,你成绩是好是坏,我没太在意,哪怕你念书不行,我也只是想,不行就不行吧,我行就够了。我忽视了,你一直这么努力,也需要被认可,我想当然了,忘了你总会长大的,不能老把你当小孩子,我从没轻视你,更没有看不起你。”
贺图南的声音被风吹得一起一伏,送到耳朵里,他很认真地跟她说这些,“我一直觉得,时间倒回,也不能改变些什么,人还是会那样做,但你的事,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也许自己能做的更好些。”
展颜头发乱舞,从眉眼间过去,黑发素脸,分明得很。
“别说了,你对我够好的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这样,有时候会一阵难受,过那会儿,就好了,我没事的。下山吧,今天风太大了。”
“方案熬夜了吗?”
“你等着要,我知道越早开工越好,能理解的。”
“我知道你花费了很多心血,两头都想顾到,我是真的非常满意。”他用从前的语气,“我小妹真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
人对自己的感情,都摸不透的,贺图南说不上是替她高兴,还是失落,那种心情,因为面对某种失去而变得怆然:她长大了,就能做到不再跟他人血肉相连。
展颜狐疑地瞅着他:“真这么想?吃饭的时候,你也没这么说。”
“你希望我多夸夸你?”
“不是,我又不是小孩儿老想着人夸。”
“那你说什么长大树根上的蘑菇呢?你本来也不是,只不过暂时需要我跟爸的一点小小的帮助,能飞多远,飞多高,现在不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吗?”
嘴里说的全是好听话,他觉得自己对展颜的感情多少有些畸形,他以为,只有贺以诚对她是有不能见人的心思的,他自己也有。
可还得装着一丁点都没有,这样的感情,不够健康。可不够健康的感情,也是感情。
“谢谢你。”贺图南伸出手,展颜觉得他未免太正式了,摇摇头,“你不用跟我说谢的,我对每个方案都是一样的态度。”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很别扭,本来是有点生气,可他正经道谢,她又觉得烦,觉得两人很远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天生感情上矛盾,这是弱点。
下了山,她迟疑没进家门,去了爷爷的老屋。
农历三月三,有个会,附近十几个村都会到桃浦村出摊子,可热闹了,卖衣裳的,卖吃的,套圈的,还有老汉们卖农具,都是自己做的,扫帚扎得俊,镰刀磨得雪亮,小马扎结结实实,谁不得在桃浦会上挑几件好家伙?又便宜又好用,西王村老王头的铁锨,用十年不坏的!
爷爷就在为桃浦会准备着呢,坐日头里,眯眼编鸡笼子,他手巧,展颜说是随了明秀,其实更随爷爷。手是老了,皮肉又黑又皱,可一动起来,嘿,就是花蝴蝶,灵着呢。
“爷爷!”展颜走到他跟前,转过身,贺图南便跟过来打招呼。
爷爷透过老花镜,瞅了几眼,欢喜起来,他还认得贺图南,说几年没见过你了。
贺图南是没办法解释这几年的,微微笑过。
这活儿是巧活,也是细活,可做出的东西却值不几个钱,展颜问了家里几句,掏出钱夹,给爷爷几张票子。
“不要,不要,有钱花我有钱花。”爷爷丢给她,展颜心想,你有什么钱花呢?她给他塞兜里,“你编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