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给她留下了一只纸鸢。
她注视蝴蝶纸鸢许久,最后把它放进了乾坤袋中。
前世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到如今,她才知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是非对错。总有一些事情游离在是与非之间,经年后斑驳。
她收起纸鸢,脑子里还是有些昏沉,打算去溪水边洗把脸。
卞清璇滑下高石,落在卞翎玉身边,见他注视着师萝衣将纸鸢收好,恶意满满道:“怎么,后悔了,没毁去蒋彦留给她的东西?”
卞翎玉冷冷看她一眼,不吭声。
卞清璇当时虽然被迫裹在荷叶中,但并非完全没意识。她的神魂比其他人都强大,大致发生了什么也有所觉察。
卞清璇以为卞翎玉会扔了那只纸鸢,没想到小孔雀抱在怀里,他因为她一委屈,就真的任由她抱着了。
她讨厌卞翎玉因为师萝衣压抑退让,他从来就不会这样对自己。但更让她心烦的是,她如今功法也开始削弱。
就拿薛安和某些弟子来说,已经隐约脱离控制了。
卞清璇觉得害怕,她付出了那么多,才有如今的力量,她宁肯死,也不愿轻易失去。
她焦躁地看向卫长渊,希望他别让她失望。
她现在每天都在烦两件事,师萝衣怎么还不生出心魔,还不崩溃。卞翎玉还要坚持到何时,才肯放弃。
她安慰自己,卫长渊去解除婚约,师萝衣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总得心魔再次发作,开始入魔了吧?
师萝衣看着月光下溪水中自己的影子,迟疑地摸了摸脸。
方才头太疼,她没注意到脸上的异样,但是现在月光清亮,她看见了自己脸上明晃晃的印子。
她皮肤白皙,脸颊上便留下了浅浅指印,唇边也是,微微发红。
虽然不疼,可是看上去也太奇怪了。
她忍不住想,没意识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蒋彦恨得临死前也要给她一巴掌?
怀里的纸鸢告诉她不是这样。
蒋彦已经死了,她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答案。月光柔柔洒在她身上,到了此时,师萝衣方如释重负。
涵菽真的活下来了。
这意味着茴香也能改变命运,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不是吗?
众人第二天便启程回去,一连赶了几日路,终于在黄昏时刻到达了蘅芜山。
不化蟾出世是大事,涵菽去给宗主汇报。
宗主听完后,意味不明道:“看来当初师弟封印的妖魔,尚且有漏网之鱼啊。”
涵菽蹙了蹙眉,宗主话语中带着对师桓的浅浅责怪,令她觉得古怪,仿佛妖魔没除尽,是道君的错一般。
但很快宗主便和颜悦色地夸了夸她,又可惜道:“可怜蒋家那孩子和此次牺牲的弟子了,年纪轻轻便陨落在清水村。死在不化蟾手中,还无法保留完整的尸身。”
他招了招手,对弟子道:“将清水村的事,给蒋宗主说一遍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望他节哀。”
弟子领命离去。
没过多久,传信的弟子从穿云宗回来,他说,穿云宗的宗主得知蒋彦身陨,连尸身都找不回来时,只冷冷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人间是新的一年,仙山也是新的一年了。
每年的这几日,宗主会允许弟子放松几日,不必修习,在凡世或仙门还有家的弟子,可以回去陪一陪家人。
茴香期待地说:“过几日就是小姐的生辰,今年好不容易卫大公子在山上,他肯定要接小姐去卫家一起过。”
他们幼时便是这样的,师萝衣生辰,卫长渊很早就会准备礼物,与她一起在不夜山度过。
后来师桓沉睡,卫长渊就带师萝衣去卫家过。
渐渐的,他有时候忙着除妖,分身乏术,已经缺席了两年她的生辰。
茴香尤其期待今年。
她絮絮叨叨道:“小姐已经成年了,卫大公子若有心,今年送小姐的礼物,便是他的灵玉了吧。小姐若是与卫公子结为道侣,便不必再这么辛苦。”
师萝衣也曾这样天真。
当时从清水村回来,涵菽的死,给师萝衣的打击很大。有很长一段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涵菽为了救自己死去那一幕。
师萝衣纵然发觉了卫长渊的不对劲,也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告诉自己别怕,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她等来的是卫长渊的退婚。
她的心魔愈发深重,控制不住愤怒绝望,叛逆得要命,抵死也不愿这样做,心魔横肆,她恨师兄,恨所有人,甚至朝卫长渊动了手,把他打伤。
卫长渊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只沉默地看着她,任由她的银剑刺穿他的肩膀。
师萝衣手中的剑见了血,神识渐渐清明。
她扔了剑,躲到后山,瑟瑟发抖。
心魔第二次出现,仿佛昭示着她惨烈的结局。她以为师兄也怪自己没用,害了涵菽长老。心中悲凉害怕,明明是生辰,人后,她终于肯流露脆弱,师萝衣却躲在后山哭了半夜,最后却意外地在清晨,收到了迟来的生辰贺礼。
它被人悄无声息放在她的身边,是一只泥塑的红眼睛小兔子,上面灵力滂沱,可以突破结界。
她迟疑地拿起它,灵兔散发着暖意,师萝衣终于停止了发抖。
那时候不夜山已经落在了蘅芜宗主手中,原本师桓布下的护山大阵,替换成了宗主留下的阵法,谁也无法再上不夜山,包括师萝衣。
宗主对外说,他会好好替师弟和小侄女守住不夜山,赢来一片赞名。
师萝衣想回家,却无法突破结界。她心里已经隐约意识到宗主不会再让她回去。
收到可以让她回家的泥塑小兔,她以为是卫长渊送来和解的,师兄在被她打伤的情况下,还记得她想回家。师萝衣以为卫长渊回心转意了,自己的心魔也有救了,终于没有那么伤心。
但这辈子,师萝衣心中清明,她隐约觉得,那只泥塑小兔并非卫长渊送的。
卫长渊从清水村回来,便心神不宁,恐怕连她的生辰也忘了,才会在那样特殊的日子,提出与她解除婚约。
否则哪怕卫长渊不爱她了,也不会刻意在在她的生辰,伤她的心。
况且灵力滂沱到能突破宗主结界的东西,能做出来实力恐怕不在宗主之下。蘅芜宗有这样的人吗?
难道是父亲的哪位隐士朋友,见她被退婚可怜,才送她泥塑小兔,帮她回家?
师萝衣多留了一份心思,若真是这样,她打算找出这位前辈,亲自感激他。顺便请教前辈,父亲到底要怎么才可以醒来。
前世今生她找寻了无数法子,都无法让父亲醒来,修为高深的前辈说不定有办法。
生辰的前一日,师萝衣打算先去不夜山下,把桃树埋藏的信物挖出来。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当断则断,她再也不要和卫长渊纠缠不清。
好在宗主看不上这片桃林,护山大阵还没有霸道到笼罩山下。
她虽然没法上不夜山,却能把信物挖出来。
不夜山只有这一片会开花的桃林,师萝衣寻到当年做记号的桃树,拨开泥土,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盒。
玉盒中,有一坛道君和公主亲手酿的女儿红,还有一块鸳鸯石,上面刻着她与卫长渊的名字,鸳鸯石不碎,婚约永不断。
师萝衣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这一次,心魔之事另寻他法,她会和卫长渊解除婚约。师萝衣看了眼女儿红,这是南越国的习俗,爹爹爱娘亲,堂堂天才道君,也学着笨拙地酿酒,为宝贝女儿的降生庆贺。
里面是世间最好的灵露,是道君为仙胎的女儿道侣大典那一日准备的交杯酒。
师萝衣本想把女儿红埋回去,想了想,又把它了抱出来。
她实在太过拮据,如果找到了那位前辈,不妨把灵露送给他吧。反正和师兄的交杯酒大抵也用不上了,不如助前辈增长一甲子的功力。
做好这一切,师萝衣等着生辰来临。
她拿出鸳鸯佩,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定先按照原来的路走。毕竟前辈应当是可怜她,才会送来泥塑小兔。
那么她这次被退婚,也先要表现得伤心欲绝才行。
她想见到那个人,还望前辈勿怪,事后她会把鸳鸯佩还给卫家的。
可她重生以来,已经发生了许多变故,这次送她泥塑小兔的人,还会再出现吗?
第21章 退婚
卫长渊去找师萝衣前,已一个人在昆阳谷练了七日的剑。
他走出山谷时,与他关系甚好的几个师弟担忧地看过来,他平静地道:“我没事。”
只是一时的道心困惑,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么?
师萝衣院里的红梅快要凋谢,卫长渊隐约记起,上一次自己踏足这里,还与师萝衣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他在院门站了良久,从未觉得眼前这扇门会如此可怖。
他们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卫长渊记得,师萝衣出生时,自己已是个幼童。卫父那一日很是高兴,郑重地告诉他说:“道君家生了一个女儿,是我儿的幸事。”
他年岁太小,并不懂父亲话中之意,自小刻板正直的教养,也不会令他额外喜欢什么。然而当襁褓中的婴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咿咿呀呀地咬住他的手指。天生剑骨的男孩, 第一次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年年,他看着她长大,在南越皇宫,两个小小的孩子相守,他笨拙地为她做着自己不擅长的事。他的剑因守护她第一次见血,会在她犯错后无措望着自己时,道:“别怕,长渊哥哥在”。
他知道,她身世高贵,以前自己只是高攀,她孩子心性,远远没有像自己在意她那般,在意自己。曾经人间灯节,他在灯上写,愿与萝衣相守一世,她却写下,愿这天下太平,爹爹安好。
他情窦初开,难掩低落。
他为她摘过春日盛放的第一朵花,带着她在漫天大雪中散步。哪怕道君沉眠,他也会为了她对抗父母,跪在檐下,跪了三日三夜。
父亲摔了茶盏在他头上,暴怒地让他滚。
他默默做着这一切,甘之如饴。
为了尽快成长起来,有保护她的能力,十年来,卫长渊不断出任务、去秘境历练。渐渐的,他与师萝衣不再像幼时那样亲密无间。
有时候卫长渊也会觉得很累,会觉得萝衣在慢慢改变。他一度不能理解她失去父亲后的不讲理、刁难同门、逞强犯错。
尽管遇见了处处符合自己心意的小师妹,卫长渊也一直告诉自己,坚守本心。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将师萝衣从自己的生命分割开。
他再疲惫再累,少女再落魄任性,他也以为他们有一生一世。
或许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当他把灵玉借给小师妹,第一次出言责备萝衣,维护卞清璇的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
人间的雪化尽,一直刮着寒风。
卫长渊觉得冷,他不知道在师萝衣的院门外站了多久,久到茴香拎着篮子回来,看见他立在寒风中,惊喜地道:“大公子来了,怎么不进去。”
茴香什么都不知道,仍旧一心盼着他们好。她推开门,惊喜地道:“小姐,大公子过来了。”
卫长渊抬起眸,隔着满院子快要凋零的梅花树,与闻声出来的少女遥遥相望。
师萝衣似乎也在等着什么,看见他来,最后低声道:“师兄。”
她望向他,仿佛了然,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心道:“外面冷,你进来吧。”
两人对望片刻,卫长渊还是走进了院子。隔着一张桌案坐下,桌上是茴香新摘的茶。
少女将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卫长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她,许是已经成年,她褪去了几分稚嫩,头发变得更长,半绾着,半垂落,碧色丝带随风飘舞。
她的眼神并不像前几年记忆中的阴沉执着,重新变得明透美丽。
风吹着树枝沙沙响,残败的梅花落了一夜。四季更迭,他们这样对望,卫长渊恍然有种举案齐眉的错觉。兴许他们若真的在一起,经年后也会这样安然对坐饮茶,看庭院花落。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这次卫长渊还未开口,是师萝衣先说话。
“长渊师兄,你想说什么?”
他拳头慢慢收紧,开口道:“萝衣,我们解除婚约吧。”
短短几个字,他却说得很艰难。其实解除婚约几个字,并不是第一次从他们口中说出。
许久以前,为了引起心上人重视,小少女总会气鼓鼓说:“你再不理我,我就不要你了。是你的剑好看,还是我好看,长渊师兄,你为何宁肯成日对着你的剑,都不肯看看我?”
偏偏她又是最沉不住气,没有耐心的。往往才说完,又很快委屈道,当然是我重要,你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他总会因此耳根发红,最后低低应是。
这一次,好似和以前任何一次没有区别。他说完,少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卫长渊甚至隐约还有种错觉,她会像曾经一样,冲自己哭闹,冲他发火。
桌案的茶已经慢慢变凉,卫长渊等来的是师萝衣摊开的手。
上面躺了一枚鸳鸯佩,镌刻了他们的名字。
卫长渊的目光落在鸳鸯佩上,脸色瞬间惨白。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唇轻轻颤了颤。
师萝衣合上手掌,将鸳鸯佩捏碎,一分为二。
少女把那块写着卫长渊的一半,推到他面前。她终于长大,不再哭,也不再闹,甚至没有一声责备,她拿回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师萝衣”。
作他的未婚妻时,她像是有些释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长渊师兄,你今后要幸福。”
院里的花落了一地,茴香唇角噙着笑打扫。
她并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就像以前一样,她还在计划要替小姐给卫家长辈准备些什么礼物。
她知道小姐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总盼萝衣能快些长大,飞出这个囚笼,飞到安稳的地方去。
因此卫长渊出来时,她欢喜地迎了上去,想问他是否今日就要带小姐去庆生。
卫长渊神情有些恍惚,一眼也没看她,几步走出门外。
他的修养从来不会这样无视他人,茴香觉察到异样,有几分无措,连忙回头去看院中的另一个人。
迎着光,师萝衣也在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