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坠玉——藤萝为枝【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7:31

  纵然木已成舟,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就是弑神叛神,赤焚一族本就已经走到了末路。她得不到卞翎玉的力量,也要带回师萝衣体内的神珠。
  这一次她不会贪恋那点可笑的温暖,也不会再放过师萝衣。
  大雨噼噼啪啪,砸在她身上,她伤得太重,终于体会到卞翎玉凡躯的无力,心里烦躁地看着灰蒙蒙的天。
  远处,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真是可怜,需要我帮忙,放你出来么?”
  卞清璇偏过头去看,天幕下,来人身着漆黑的斗篷,那斗篷是法器,他的脸隐在斗篷下,看不真切。
  她冷声道:“杀张向阳的魔物也配可怜我?滚吧。”
  来人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能猜到,笑道:“与我有什么关系,在弟子们心里,张向阳死因不明,在师萝衣心里,张向阳是你杀的。”
  卞清璇冷笑了一声,是啊,总归小孔雀心里,什么坏事都是她干的。她懒得理这个人,不夜山仍是灯火通明,看上去喜气洋洋,她心里烦得要死,连多看这个人一眼都没耐心。
  他抬起手,欲将傀儡命符打进她的身体。
  卞清璇冷冷地看着他,眼见他的傀儡命符打在竹木小人上,被几只小人挡住,傀儡命符无风自燃,被温和又冷漠地毁得干干净净。
  斗篷人顿住。
  她嗤笑了一声:“你算什么玩意,一个堕落的魔物罢了。囚禁我在此的人就算是废了,他的东西,你也别想突破!”
  斗篷人终于带上几分恼怒,冷冷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不夜山之上,师萝衣只稍微阖了一会儿眼,哪怕灵力耗光,她也不敢真的睡过去,怕卞翎玉伤病复发,而自己毫无觉察。
  天快亮了,屋子里的炭盆也将要熄灭。
  师萝衣想要去添炭,被卞翎玉阻止。
  她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
  师萝衣看卞翎玉面色,却发现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因为汗湿了一身,他蹙着眉,显然感到不舒服。但他甚至没有哼一声,一直默默忍着。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平静的病人。连涵菽都说他伤病难医,理当痛苦至极,可他自己十分冷淡平静,仿佛这些痛苦并不属于他。
  师萝衣靠近他,坐在塌边,在心里叹了口气,倾身问他:“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被子下,卞翎玉还握着她的如意锁,摇了摇头。
  见她倾身靠近自己,他想要躲开,师萝衣昨夜一口气点了十来个炭盆,屋子里像是一个火炉,他全身都出了黏腻的汗,又吐了血出来,还有酒味,他知道自己现在必定不好闻。卞翎玉不是没有过比现在更严重的时候,但这是第一次在师萝衣面前这样狼狈。
  少女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鬓发。
  卞翎玉别过头,额上更渗出了一层汗:“你别……”
  修士的清洁术从她指尖释放,很温柔,带走了他身上大部分不适。他僵住,掌中如意锁握得更紧,去看她。
  不甚明亮的天光之下,龙凤烛已经燃尽。
  她轻声道:“你觉得疼,觉得难受,要说出来呀卞翎玉,不要忍着。”
  他垂眸,许久,才低声应她:“嗯。”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母亲说的最多的就是,总归你不会死,神灵之躯,痛了疼了,忍过便是。
  师萝衣心里觉得很奇妙。若在很久之前,她这样伸手去碰他,他必定冷着眉目,让她别碰他。
  她忍不住笑了笑,上辈子哪怕到死,她也不会想到有这一日。
  但想到自己堕魔之后,卞翎玉兴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好好过了一生。更大的可能,他被卞清璇抛弃,被人在荒山欺辱至死,她心里就有点难受。
  现在她不会让他再有那样惨烈的结局,他是她的家人了。
  “天快亮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人去做。”师萝衣问道。
  卞翎玉抿唇,摇了摇头。他的心脏被洞穿,五脏俱碎,能觉察饥饿,但吃不下东西。失去神珠的身躯在努力自己修复,尽管杯水车薪。
  “那有什么想要的吗?”
  屋子里吹进来晨风,带着不夜山的清爽,卞翎玉从未被这也对待过。他没想过……纵然是假的成亲,她也会这样好。
  这比昨夜更像一场梦,他本来不会开口,可看着她激励明亮的眼睛,他最终还是哑声开口,第一次顺从心意道:“想沐浴。”
  师萝衣愣了愣,忍不住笑出来:“你这样喜洁,当初是怎样在荒山生活下去的啊。”
  他不说话,墨灰色的瞳掩盖在鸦黑长睫之下。
  难得是他自己提的要求,师萝衣虽然觉得现在不合适,但还是愿意尽量满足他的心愿。
  清洁术虽然能清除脏污,但并不能驱走那种不适的感觉。因此修士若非长途跋涉,也常常愿意沐浴一番。
  师萝衣收拾好地上的锦被:“你等一会儿,我去叫丁白来。”
  不夜仙山上原有温泉之水,可现在修士们的灵力都包裹着仙山,等同安插了无数双眼睛。师萝衣自然不会让卞翎玉这样去沐浴。
  她指挥着精怪们引了温泉水到木桶里,又去把丁白叫起来。
  回到屋子,见卞翎玉已经自己坐起来了。
  他还穿着昨日大红的喜袍,来来往往加水的小精怪好奇地看向他。
  师萝衣拍拍它们的头:“不许看,好好干活。”
  她督促着它们把水加满,看着狐狸那个半遮半掩,实际什么都遮不住的屏风,师萝衣有些头疼。浴桶那般大,她现在很怕卞翎玉体力不支呛水,心里发愁。
  这狐狸早晚得挨她一顿毒打。
  水加好了,师萝衣嘱托丁白道:“好好照顾他,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
  丁白连连点头,拍胸口保证。
  师萝衣关门出去了,她还是很担心丁白到底行不行,毕竟他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卞翎玉虽然病骨支离,可他很高,也并不瘦削。
  她的担心其实并无道理,丁白确实折腾了许久,才帮着卞翎玉来到浴桶边。卞翎玉额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早些年卞翎玉骨头碎裂,脸上还有鳞片的时候,丁白年纪更小,只能拧了帕子,给卞翎玉擦身子。
  后来卞翎玉身体渐渐好起来,再没要丁白帮过忙。脱衣沐浴都是卞翎玉自己来。
  这次卞翎玉伤得太重了,几乎连抬手都很艰难。
  丁白帮着卞翎玉脱了衣衫,卞翎玉容色清冷淡漠,就算伤成这样,他脸上始终没有痛色,艰难地进到浴桶之中,那种不适感才淡了些。
  浴桶边还燃着一个炭盆,暖融融的,并不冷。
  丁白守在一旁,脸色纠结,几次欲言又止。
  卞翎玉冷淡看他一眼:“你先出去。”
  “哦。”丁白支支吾吾,“公子,出去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嗯。”
  丁白红着脸:“我那个……也能长到这么大吗?”他语气羡慕又惊叹。
  良久,卞翎玉额上青筋跳了跳,吸了口气:“滚!”
  丁白麻利地滚了,其实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男子大抵没法不在意这个,起初他年纪小,不怎么明白。后来开始在意了,想到自己看见卞翎玉的,又低落地看看自己的,发现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他只当自己年纪太小,郁闷不已。
  现在他满了十三岁,在凡间十四岁就是可以知事的年纪了,前段时间他去和外门师兄住,发现他们和卞翎玉比起来,仍是天壤之别。丁白挠心挠肝,又没爹没娘,这才鼓起勇气问出来的。
  师萝衣在门外的小亭子里,她一面嘱托精怪们去给卞翎玉做点吃的来,一面在看不夜山这些年堆积的事务。
  要化形的精怪都得登记在册,还得加以管束。
  世间只有不夜山会容忍这么多精怪的存在,师桓不在,如今师萝衣要为他们提供一个容身之地,但她决不许它们害人。
  见丁白一脸惊悸地跑出来,她蹙眉招招手:“怎么回事,沐浴完了吗?”
  丁白摇摇头,沮丧道:“我被公子赶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只是……问了公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丁白脸变得通红,打死也不说了。师萝衣没办法,只好道:“那好吧,你也别走远了,卞翎玉说不准一会儿还需要你帮助。”
  丁白点头。
  之后,卞翎玉始终没再叫丁白,他自己穿好了衣衫,坐在轮椅上,这才打开门。这期间过了很久,久到师萝衣都担心他呛水或者出了事,也不知道卞翎玉自己做好这一切,到底废了多大功夫。
  师萝衣让人做的早膳也好了,外面风大,她打算和卞翎玉在房里吃。
  和卞翎玉坐在一张桌子上,师萝衣有些恍惚,自从十年前,父亲前往妄渡海,诛杀堕天妖魔,她再也没人一起这样用过早膳。
  以前都是父亲照顾年少的她,如今她也有了需要照顾和牵挂的人。
  整座山,包括卞翎玉,今后都是她的责任。
  卞翎玉仍旧吃不下东西,但和她对坐着,满山春花开出了花苞,不夜山迎来了春日,他忍住肺腑中剧烈的疼痛,把食物咽下去。
  师萝衣端着一杯灵茶,很高兴他能吃些东西。
  不管是修士、凡人还是精怪,能吃能睡,身体就总能好上不少。
  她想起方才的事,问卞翎玉:“丁白说,他就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就把他赶出来了,他问了什么?”
  “……”
  师萝衣心里奇怪,以前觉得卞翎玉脾气糟糕,现在她却觉得他很好,至少不至于平白对一个半大少年发难。
  什么问题能让卞翎玉发怒把人赶出来啊?
  卞翎玉抬起头看她。少女撑着脸颊,眸若春阳,眼里写满了好奇。
  在她清澈的目光下,卞翎玉握紧了筷子,丁白问,他觉得冒火,她问,他却觉得浅浅的难堪,喑哑道:“你不会想知道,别问了。”
 
 
第39章 试探
  师萝衣最后到底没能问出来。
  饭后,符邱等在门外,准备给师萝衣汇报不夜山这几年发生的事。
  符邱自年少就跟着师桓,论辈分,师萝衣都得叫他一声伯伯。他是一只化形的狼妖,多年前不慎伤了内丹,修为再不能精进。
  师桓把他留在不夜山,从那以后符邱就开始掌管不夜山的一些琐事。
  符邱在不夜山成了家,和白狼夫人育有一子。师萝衣和卞翎玉的大婚之所以这样顺利,少不了符邱这些日子奔走安排,做事得力。
  符邱把这几年师萝衣不在,发生的大小事记录在册,全部搬过来给师萝衣查阅。
  师萝衣看了眼旁边堆成小山的册子,不夜山的人族很少,几乎都是精怪。其他地方容不下它们,不夜山却是他们的世外桃源。世间精怪纯善有之,邪恶亦有之。为了管束或保护它们,不夜山有规矩,生长在此的精怪,不许妄自下山,否则视为叛离山门。
  也因此,前世的师萝衣离开不夜山后,变得孤立无援。
  符邱是狼族,连他也不可以违背誓言,轻易下山。
  如今师萝衣回家,符邱也很高兴,眉目都漾着笑。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符邱问师萝衣要不要看看昨日众门派送来的贺礼单子。
  师萝衣问:“有什么特殊的吗?”
  符邱念了一些珍宝和法器的名字,旋即顿了顿,又蹙眉道:“南越的皇帝,也派人送来了一份贺礼,是一箱子南海鲛珠。还托人道,若小姐之后要回南越扫墓,可以提前差仙鹤说一声,他必前来相迎。”
  师萝衣闻言有些惊讶,出于礼貌,她先前的确给南越发了一只仙鹤,告知自己成婚之事。
  “南越的皇帝如今是谁?我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曾与南越订立盟约,自此南越不再圈养鲛人,为何他还会以鲛珠为礼?”
  符邱说:“小姐有所不知,五年前,南越宫变,如今皇帝是赵术。”
  “赵术”这个名字有点有点耳熟。师萝衣仔细想了想,印象里好像是有这样一张脸,十三年前父亲携自己回南越,为母亲扫墓,有个被发配去守皇陵的皇子被狼犬撕咬,奄奄一息,自己路过皇陵,看他年纪还小,给他治好了伤,还把他送回了寝宫。
  当时那个半大少年,似乎就叫赵术。
  她没想到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当上了南越如今的皇帝。
  师萝衣心情复杂,她虽然也是南越皇室出身,可是说起来,她与这些后辈已经没了亲缘关系。
  她的皇帝舅舅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小太子,后来还夭折了,不得已在晚年过继了旁支继承大统。
  绾荨公主一死,师萝衣除了每十年回去扫墓,鲜少与南越历任的皇帝有什么往来。
  “赵术这是什么意思?”
  符邱也摇了摇头。
  若说赵术为道贺师萝衣大婚,可他万不该送鲛珠这样的残忍之物。若说他不重视,意为挑衅,鲛珠价值连城,一颗已是十分难得,赵术偏偏还送了一箱子。
  纵然是帝王,往仙山送礼,还要送得及时,也很是要废一番功夫。可赵术送礼非常及时,赶在了师萝衣大婚。
  “小姐今年若要回南越扫墓,不若去看看?”
  师萝衣颔首。
  她心里莫名有点儿忧虑,怕赵术不仅违背盟约豢养鲛人,还私下养妖物。南越到底也是自己和母亲的故土,若走上亡国之路,或成天下公敌,未免令人唏嘘。
  他们二人谈话时,卞翎玉便在一旁喝药。
  药是师萝衣今日清晨,按照涵菽的吩咐令人煎的,卞翎玉知道没用,本来没想喝。
  但是师萝衣谈话时不时盯着他的药碗,他沉默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师萝衣坐在桌案那边,见他好好喝了药,眉宇舒展,连和符邱说话,都带上了几分笑意。
  卞翎玉喝药并不像旁人那样困难,神情就像饮水饮茶那般平静。
  丁白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苦,可他眉头都没皱。
  符邱汇报时,也偶尔看一眼卞翎玉,想起自己怀里,儿子符苍让自己交给师萝衣的望月蚕,默默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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