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夙离了解她一样,卞清璇也很了解夙离。
夙离生来天残,根骨奇差。
神后为此几欲发疯,来填补幼子天生的缺陷。她不惜带走长子,将神族少主囚禁在天行涧,夺取长子力量,哺育幼子。
夙离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他敏感暴虐,谨慎自私,他神魂下界,夺了N阳宗一个弟子的躯体。
下界无人能伤他,除了妄渡海能诛神族的罡风。
如今夙离铁了心要杀卞翎玉,他天资不够,神珠只能弥补神力,却无法弥补资质,他怕自己的神魂陨在妄渡海,便让修士们去探路。
这世间总有热忱之人,前赴后继诛魔,即便他们弱小如斯。
如果夙离不曾下界,这几日,本该是五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那些年轻的弟子,会在此处热热闹闹切磋,好好修习。
如今大部分被夙离和宗主煽动去了妄渡海。
卞清璇伸手放在自己身上的血洞处,神情意味不明。
天道制衡下,夙离胆敢利用修士们去试探罡风,不亚于一笔笔罪孽。
卞清璇垂眸:“还真是被母亲偏爱的孩子啊……”
有人爱,才如此愚蠢恶毒,不计后果。
有卫长渊在,他们离开蘅芜宗很容易。如今的蘅芜宗像个空壳,卞清璇伤得很重,到底是凡躯,人间十一年已经将她的修为挥霍得差不多,夙离手中还有神珠,她暂时打不过他。
她走了没多远,一口血就涌上喉间。
卫长渊扶住她,蹙着眉,给她喂了几枚丹药。
她咽了下去:“你就这么确定,我能找到他们?”
卫长渊说:“凝气。”
卞清璇嗤笑了一声:“就算我找到了他们,我若不救她呢,你当如何?”
眼前青衫男子沉默良久:“我没想过你救她,我在师妹最需要我的时候,缺席了四年,你若不救,我来救。”
他说完,放开了卞清璇,兀自往前走。哪怕再也回不到从前,可萝衣仍旧是他护着长大的人,他不可能看着他们将她当成邪魔诛杀,什么都不做。
卞清璇在他身后,看着卫长渊一身青衫被风吹得飞舞。
卫长渊背着剑,历经几年风风雨雨,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卫长渊当年是什么样子呢?
说起来,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仙门大开那天,师兄们要帮着试炼,青山阵法中,有弟子不小心撞到了卫长渊,卫长渊扶着师弟,他一脸古板冷肃,怀里却骤然掉出几枚糖炒栗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时候卞清璇远远看着,嘲弄般地看了眼地上的几枚板栗。而今,时过境迁,卞清璇遥望前面的青衣剑修,第一次觉得,如果不曾在妄渡海遇见师萝衣,也许卫长渊和师萝衣真能走到最后。
可命运一步错,步步错。
卫长渊若当年如此刻,再坚定些,再相信师萝衣更多,或许境况完全不同。
她低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冷冷扯了扯唇――
毕竟,你们不能指望一个卑鄙的野种,生出愧疚怜悯之心啊。
她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哪怕片刻。
师萝衣醒来时,天边的太阳初升,荒芜之地,阳光都泛着冷。
昨日下定决心还神珠,师萝衣就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在麒麟的背上。
他们躲着罡风,卞翎玉带她往回走。
她一开始以为没成功,可缓了半晌,发现丹田空空荡荡,再没法凝聚修为,她就明白,神珠还回去了。
身体变得很沉重,甚至感到困倦。她伸手去摸卞翎玉的脸,他顿了顿,亲昵过后,这次没再躲她,微微偏了偏头,让师萝衣得以触摸到他带着温度的鳞片。
她轻声问他:“我们去哪里?”
卞翎玉没有回答。
他尚且还是未开化的状态,师萝衣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为了让自己能纳化神珠,神珠被卞翎玉封印过,而今回到了他的体内,封印却还没完全解开。
不过也是时间问题,要不了几日,封印破碎,他就会好起来了。
师萝衣现在,全靠神珠多年温养,最后的神力还在支撑她的身体,让她不至于立刻没了命魂死去。
不一会儿,师萝衣发现卞翎玉带着她回到了小屋附近。
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卞翎玉此举何意。昨夜她意识迷离的时候,卞翎玉带着她躲了好几次罡风。
也是艺高人胆大,师萝衣简直心惊肉跳,卞翎玉也感觉到了不方便。哪怕他的骨子里对罡风的到来,有着本能的警觉,可总是不方便么。
而且他知道,自己能躲,他抢来的“小雌性”感知不到。
最安全的地方只在小屋附近,卞翎玉为了她的安全,决定过来抢地盘。
眼见他放下自己,就要对付苍吾,她连忙搂住他的脖子:“不可以。”
他回眸看她,冷冰冰的银瞳映出她的模样。
师萝衣重复了一遍,轻轻带着笑:“别闹了,别伤你‘表弟’啊。”
卞翎玉到底还是被师萝衣安抚下来,他焦躁地迈着步子。
雄性都有自己的领地,在卞翎玉潜意识中,此处最安全。可师萝衣显然不让他和苍吾动手,他又不可能和苍吾共同待在这里。
他想了想,叼起师萝衣,想要再次离开。
师萝衣说:“你等等。”
她从卞翎玉背上滑下去,冲苍吾招了招手,她怕是坚持不了几日了,先和苍吾交代一些事。
苍吾磨磨蹭蹭走过来:“神珠还回去了?”
师萝衣点点头:“谢谢你这一路的帮助,希望你能找到想找的人。”
苍吾心情很复杂,昨晚他一宿没睡。出于自私,他是希望卞翎玉好起来的,希望他能回到神域。可是和师萝衣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她是一个好姑娘。
没了神珠,她就活不成了。
苍吾也不想她死。
他纠结了一晚,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师萝衣。如今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垂下头:“你们留下吧,这里安全,我离开……”
师萝衣摇头,安慰他道:“别那么悲观嘛,我还没死呢,我想去一趟妄渡海深处。”
苍吾愣了愣:“道君沉眠的地方?”
师萝衣颔首。
她从来没想过认命,而且身边还有一个更不希望她认命的卞翎玉。
卞翎玉付出一切,让她能重来一回,但凡有一点儿希望,她都要去尝试。
父亲沉眠的地方,曾被卞翎玉布下凝聚神魂的法阵。她如果意识消散,进入法阵中,说不定也还能存有一丝生机。
苍吾想了想,立刻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去,师萝衣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卞翎玉。
他看一眼卞翎玉,如果卞翎玉恢复过来,却眼睁睁看着师萝衣消散,恐怕受不了。
果然,师萝衣道:“他醒来,若情绪不好,你告诉他,不夜山下,父亲还为我点着魂灯,那一缕残魂若在,我就没有消散。你让他好好活着,回去神域,好好做神主,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然后救我。”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很温柔,苍吾却骤然红了眼眶。
她进入妄渡海深处,也是给卞翎玉留一线希望。纵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缕希望如此渺茫。
苍吾拿出一个白色果子,递给师萝衣:“这个,你喂给他吃吧。”
“这是什么?”
“主人飞升后,我寻遍秘境,找到的无忧果。让人保留着记忆,却不会心痛。”苍吾说,“每个有三年的效用,被我吃得只剩一个了。”
他总共才找到五个,想那个人想到快发疯的时候,就会吃一个。
最难熬的那段时日,也是靠这些果子才渡过。
最后一个他一直没舍得吃,如今给了师萝衣。师萝衣接过来,没有推辞。
平心而论,如今的她,也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卞翎玉死去。有了这个,哪怕卞翎玉快要疯掉,也能安稳三年。万一她醒不过来,说不定三年后,卞翎玉再想起自己,就没那么伤心了。
他们说话时,卞翎玉一直在一旁等着。师萝衣重新爬上卞翎玉的背,示意他往妄渡海深处走。
这是她当年走过的路,爹爹所在之地,她一直都记着。
她冲苍吾挥了挥手,再没回头。
朝阳下,许是知道她更喜欢自己的人形,卞翎玉走了没多远,变成了身形修长的男子。
师萝衣惊讶道:“你能幻化啦?”
卞翎玉背着她,往她指的地方走。
师萝衣一开始以为卞翎玉快要恢复意识,还有些心慌,怕他知道神珠回归受不了。没想到夜晚来临,罡风相对安静时,卞翎玉找了个暂且安全的地方,没再走了,将脸埋在她怀里。
好嘛,妖兽的第二个本能,饱暖思淫欲。
师萝衣看着漫天的星星,感觉到他的求欢:“……也不知你日后想起这几日温情,能否好受点。”
他自然不明白,顿住动作,以为她没心情,迟疑着退开。
师萝衣伸手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道:“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愿有朝一日你回到神域,想起这些,都是快乐的。
十一年坠落人间,诸多伤痛,仍旧美好。
第66章 忘忧
月亮高悬若银钩,师萝衣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广阔的海域。
“我们到了?”
卞翎玉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麒麟――他的元身躲避罡风更为敏锐。
师萝衣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他用骨刺轻轻推了回去。妄渡海外围是黄沙,越往里走,罡风越猛烈。
妄渡海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海,海面若流银,常年刮着罡风。罡风密集到纵然是卞翎玉,也无法全部躲开。
师萝衣伸出手,摸到他在流血的角。她昏睡的时候,卞翎玉听她的话一直在往深处走,身上遍布了不少伤。
她有些难受和心疼,低声道:“对不起。”
卞翎玉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苍穹。
师萝衣知道,那上面,就是传说中的神域,是卞翎玉的家。而身下银色的麒麟,是如今仅存的上古血脉了。
她问他:“你想起什么了吗?”
卞翎玉没有回答她,因着封印未破,他还无法说话。半晌,再一波罡风刮过来,麒麟带着她要往回走。
师萝衣叹了口气,坚持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卞翎玉用来缠她的骨刺,也被她轻轻推开。
麒麟银色的眼瞳中,流泻出一丝不解的意味。
他围着盘坐在地的师萝衣走了好几圈,渐渐变得急躁,低头想衔着她离开。
麒麟原本以为,自己的“小雌性”出于好奇才来这个地方。
卞翎玉虽然觉得危险,可是好在也在能力范围之内,便带着她一直往深处走。如今妄渡海她也看过了,卞翎玉就想带她回去。
她却不听话地盘腿坐下了。
妄渡海看上去美丽,却是真正的死亡之地。数万年前,海底是荒渊,是上古妖兽和神族的坟冢。
卞翎玉起初以为“小雌性”只是好奇,喜欢妄渡海的美丽。她一定不知道这里危险,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没有鳞甲,也没有羽毛,被沙子磨到都会泪汪汪,更别说感知罡风。
他又等了一会儿,让师萝衣看够以后,要叼着她离开,没想到再次被拒绝。
师萝衣捧着他的脸:“我不离开,我们得分开了,答应我,回到神域以后,好好生活。别再被你的母亲和弟弟欺负了,你这样好,他们算不得你的家人。”
他固然是听不懂的,只焦躁“小雌性”笨得不知危险。
师萝衣注视着卞翎玉被华丽银白鳞片覆盖的脸,她觉得,要是卞翎玉现在有表情,应该已经狠狠蹙起了眉,责备她的“不知死活”。
师萝衣从怀里拿出苍吾给自己的果子,想要喂给卞翎玉,偏偏又有点儿舍不得。
临到别离,师萝衣才发现,自己第一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
连麒麟围着自己焦急地转圈,落在她眼中,都让她留恋,让她想再多看卞翎玉几眼。
她喜欢这个人太晚了,晚了一辈子,让他吃够了苦楚,饮尽了绝望。
麒麟见她不论如何都不肯随着自己走,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这样的吼声,她前几夜也听见过,那时候是从他喉间滚出来的,低低的,夹杂着满意的喘息,听得她面红耳赤。
但这次,他明显是生气了,在责备她像个笨蛋,喜欢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玩。
罡风再次刮过来时,卞翎玉没有躲,一截骨刺被生生隔断,掉落在师萝衣身边。他用温热的脸蹭了蹭她,示意她看――此处很危险,我们回家吧。
有一瞬,师萝衣鼻尖发酸,觉得哽咽,抬手抱住了他。
卞翎玉以为小雌性终于明白危险了,他宽和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师萝衣松开他,将无忧果喂进了他的嘴里。
这些时日,她时不时会从乾坤袋中喂卞翎玉一些灵果,卞翎玉习惯了师萝衣的投喂,哪怕无忧果看上去很奇怪,他也顺从地咽了下去。
妄渡海汹涌,月华若银刃。
师萝衣没再抬头,她不愿自己最后的记忆,是从眼前这双澄净的银瞳中,看见忘情的冷漠。
但她明白,只有吃下忘忧果,卞翎玉感知不到爱恨,才会离开这个令他感到危险的地方。
师萝衣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在慢慢溃散。
彼时的师萝衣,已经很虚弱了。她前世死在破庙,都没有现在感受自己魂飞魄散来得真切。
偏偏在她准备沉入妄渡海的前一刻,看见远处扬起漫漫黄沙。
师萝衣抬眸看去,只见无数修士,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出现在远处。师萝衣看见了一袭青衣的宗主。
宗主身边,站着一个白色锦袍的男子。
师萝衣虽然没见过夙离,但她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夙离阴翳的目光看着他们,最后缓缓落在了卞翎玉身上,他扬起了唇。
来妄渡海的一路,已经死了无数修士。有他们开路,夙离的衣角都没碰到过罡风。
这几日夙离赶路赶得很急,本来不必死那么多人,但夙离生怕有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