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想了一会儿,许是又累又累,趴在玉床上睡着了。到处都是卞翎玉身上雪松一般的香气,还因为室内点着宁神的香,师萝衣来神殿以后,第一次睡得这样熟。
神域并无明显的昼夜之分,神域的夜,只会比白昼黯淡几分,灵气变得稀薄。
师萝衣再睁开眼时,恰好是神域的夜晚。
外面的灵气散开,窗外有花香传进来,卞翎玉不知何时将战甲换了下来,正垂眸看着她。
师萝衣睁开眼睛坐起来,卞翎玉平静移开目光,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玉盘,上面有师萝衣馋了好几日的灵果。
师萝衣都快饿死了!可是夫妻吵架这种事,哪怕是她单方面以为的,谁低头谁就气弱。师萝衣这还是第一次正经和卞翎玉吵架,她必须让卞翎玉意识到严重性,至少以后她再不见,他应该去找她,或者等等她,而不是张罗着寻一个新的神后。
卞翎玉都没有意识到错误,师萝衣就不能吃他的东西,她还是阶下囚呢!
于是她推开卞翎玉的手,还毫不留情地在他手腕上拍打了一下。
卞翎玉感受到手腕上的浅浅的疼痛,他看着师萝衣,半晌走出了宫殿。
卞翎玉寻到神殿准备食物的女官,问:“还有别的吗?”
女官惊讶不已,但还是恭敬答道:“还有一些神花的花蜜,您需要吗?”
“嗯。”
师萝衣本来以为卞翎玉都离开了,没想到很快他又回来了,这次是一盏盏精致的花蜜。
卞翎玉应该是怕她生气,这次没有自己拿进来,让女官进来递给她。师萝衣心里有些想笑,维持着冷脸,把神花的花蜜吃了。
女官出来松了口气,冲卞翎玉行礼。
卞翎玉看了一眼玉盏,明白过来,她不是不肯吃东西,也不是挑剔,是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做错什么了吗?卞翎玉站在水帘前,唇抿得死紧。他才认识她,也没有像后弥那般吼她,甚至师萝衣坏脾气地当着众人的面打他,他都没有生气。
她为什么不喜欢他,连他的东西都不肯吃。是因为她是青t的人,而青t与他水火不容、他要攻打北域吗?
可青t本就是叛将,北域那个地方,还收留了水伶一族的余孽,他是神君,不可以放任神域的安危不管,这会危及六界。
他心里有点难受。
卞翎玉半日没出现,师萝衣却又终于有了换洗的衣衫。她这才知道那个水帘是做什么的,走进去是一池新的天地,温热的圣泉水。
她梳洗完出来,发现卞翎玉站在窗前,神域的风吹进来,他眉头紧锁,神情冷淡,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漠然。
他回头,看着她,像看一只随时会跳起来把他扎得鲜血淋漓的棘手刺猬。
卞翎玉望着眼前的坏脾气、又不喜欢他的少女,突然冷声开口:“我可以一年不踏进北域。”
师萝衣:“……?”
她慢半拍想起来,那似乎是青t把她送走前,草拟的一纸契书。
师萝衣惊讶极了,反应过来又有些不可思议。她望着面前一身银白衣衫,冷漠如玉的人,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就算他不认得自己?
第77章 住哪
卞翎玉以为自己都这样说了,作为“赤焚”族人的师萝衣应该会很高兴,他做出了这样的退让,她就没理由再像先前一样讨厌他。
但面前的少女听完,面上有些惊讶,旋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
卞翎玉蹙眉,她还是不满意吗?
可这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北域幻境,一日一年。赤焚一族本就是罪人,若让他们在里面无限制地修炼,会对别的神族安危构成威胁。
卞翎玉一年不攻打北域,意味着他一年之内,无法进入神诞之地。而青t和赤焚族人多了三百多年的修炼时间。
他神色肃然平静,试着和她讲道理:“一年已经很长了,你年纪小的族人,也能顺利长大,你……就算是青t,也不会要求更多。”
师萝衣这才明白,卞翎玉是把自己也当成赤焚一族的人了。若她真是赤焚族人,此刻恐怕已经心花怒放。
可惜师萝衣并不是赤焚族人,她等了半晌,也没见到卞翎玉有后半句。她望着面前看上去冷淡的男子,默默地想:只给了好处,没有提要求,你这样不觉得吃亏吗?
显然卞翎玉没有觉得他自己吃亏,只以为她仍旧贪婪到不知足。他沉默良久,不再试图和少女讲道理:“你若还要其他的……”也别太过分了。
师萝衣眨了眨眼。
她觉得自己在卞翎玉眼中,已经不仅像只扎手的刺猬,还是一只永远喂不饱的刺猬。饶是如此,卞翎玉仍旧试着想触碰一下她,哪怕双手被扎得鲜血淋漓,他还不断找东西,试图填饱她的需要。
这种感觉很奇妙。
上辈子师萝衣一生都疲于讨好所有人,不想辱没父亲清名,不想输给卞清璇,不想被人诟病。可不论她怎么讨好他们,怎么证明自己,最后还是孤独死在了破庙。
两辈子,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哪怕表现得像个不讲理的坏蛋,他也默默包容她的一切。
他给她神珠,任由她去追逐卫长渊,承受过她的贬低和怒火,上一刻已经足够生她的气,下一刻却仍旧会在进入清水镇之前,彻夜给她做桃木小剑……
一个分明是高岭之花一样的人,却在她面前,被她这颗硬石头,磕得满嘴都是伤,除了冷冷怒视她,他说过最过分的话,就是让她永远别再招惹他。
――因为你注定不会喜欢我,就别再招惹我了,我也会受伤难过。
曾经不懂的东西,在这一刻师萝衣突然懂了。看着窗边的男子,她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陌生柔软的情绪。
这是曾经面对道侣卞翎玉时也不曾有的,师萝衣知道,如果她十多年前,愿意和不懂情爱、初初到下界的卞翎玉相处,他就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如今的相处,就像回到了他们曾经错过的那十年。
卞翎玉还在想,师萝衣来此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如果自己不踏入北域无法让她满足,她是想要自己去救她流落在外的族人?还是给予北域能辅助修炼的法器?
她简直……
可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如果她不伤害其他神族的话。
他正要开口,却发现师萝衣向他走了几步,少女仰起脸颊,那双明媚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
她身上带着一股香气,有点像是水帘灵泉中的味道,可卞翎玉也用过灵泉沐浴,绝不会像她这样香。
他面上仍旧冷凝,却默默屏住了呼吸。面对堕魔池中可怖的魔物,也没让他生出后退一步的想法,此刻他却觉得,那种僵硬的感觉又开始了。
少女看着他的目光,没有先前的排斥。
她偏了偏头,看向他的手。
卞翎玉很快了悟她的意思:“你愿意让我帮你解开禁言咒了?”
少女绷着小脸,点了点头。她仰起脸,催促他――快呀。
卞翎玉淡淡应了一声,抬起那只因为她的主动靠近,僵硬得不像话的手,笼罩在她的发顶。
她乖乖等着,抬眸望着他。
卞翎玉动作顿了顿,其实解咒只需要一瞬,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了。”
“我可以说话了?”
“嗯。”
师萝衣摸了摸嗓子,果然发现禁言咒解开了。终于不用再当个哑巴,她松了口气。
那么想问的问题,也可以问出口了。
“神君大人不是要选神后么?”她睨他一眼,“不知如今中意的是哪位姑娘?”
卞翎玉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
选神后一事,一直是由后弥和几位大祭司在操持。按习俗,会在每一位神君,或者小太子成年的时候举行。卞翎玉知道他们为何焦急,他的神珠被魔丹侵蚀良久,必须要进入神诞之地祛除魔气。
那地方荒芜、孤独,他们不忍卞翎玉再像少时被囚禁一样只身一人,于是希望有个亲密的人陪着他进去。
卞翎玉说过不必,他不需要有人陪着他。
少时他没觉得孤单,如今也不会。他自认让一个神族少女陪他耗在神诞之地,没有什么意义。
神后是能帮他分担痛苦,还是能日复一日陪他说话?
更甚至,能在那种地方,帮神灵延续血脉?别可笑了,涤净神珠是最要紧的事,卞翎玉对那种事没那个兴致。
一个兮窈已经让他们麒麟一族涨够了教训。
可卞翎玉拒绝以后,每过几日,就总能看见神族老臣,轮流在廊下悲伤垂泪,仿佛卞翎玉要去孤独赴死。
后弥也眼含热泪,一副内疚到死的模样。
卞翎玉:“……”真的很烦。
他面无表情,觉得把这群老头带去神诞之地,他也不会孤单,他们感情实在太充沛了。
后弥语噎:“使不得使不得……”
卞翎玉不想再看他们一副如丧考妣的哀伤模样,到底是他老师,一大把年纪了,像什么话。于是他冷淡道:“你们随意。”
总之他们有得忙,就不会烦他。等到卞翎玉打完北域,自己进去神诞之地,他们总能消停了。
卞翎玉一开始就没打算选。
如今师萝衣问起,他回答说:“没中意谁。”
师萝衣:“不是贡盈姑娘么,神君大人都让她搬到殿外了。”
卞翎玉神情淡漠,注视着她,半晌蹙了蹙眉:“你在生气?”
师萝衣:“……没有,你不是认定我是青t的人吗,作为奸细,我总得打探清楚消息。”
卞翎玉看着她不说话。
师萝衣也没想到自己作为刀修,有朝一日也会因为这种事口不对心,她冷着小脸,在心里磨了磨牙。
她就是介意!她若来晚一点,说不定卞翎玉和别人的孩子都三岁、不,三百岁了!
她以前不介意卞翎玉和阿秀,是因为那时候她并未对卞翎玉动心,只想着与他互利互惠,顺手保护他,弥补对他的伤害。可现在不一样,是卞翎玉说过,若她需要,他一辈子留在不夜山。
“贡盈是继任大祭司。”卞翎玉开口,“并非神后,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选谁。”
“……哦。”师萝衣垂着头,扬了扬唇,心里那朵小花不停开放。
外面传来轻灵的脚步声,贡盈的声音响起:“神君大人,您该压制魔气了,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嗯。”
因为神珠被魔丹侵染,每三日的这个时辰,卞翎玉需要去灵泉压制魔气。其实今日已经过了他压制魔气的时刻,因为师萝衣先前在他的灵泉中沐浴。
后弥担心出了事,才让贡盈过来看看。
师萝衣自醒过来,第一次听闻魔丹的事,闻言不由看向卞翎玉。当初卞翎玉为了救自己,驱使神珠吞噬九尾天狐的魔丹,卞翎玉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有多严重,那般轻描淡写。以至于师萝衣也不知道,原来魔丹至今存在,并且因此侵染了他的神珠。
卞翎玉见师萝衣听到“魔丹”二字,看着自己脸色白了白。
“你别怕,我没有入魔,不会伤你。”神域之人,知道卞翎玉体内还有魔丹的,无不怕他被魔气侵蚀,若是神域之主都有了邪念,必定是一场灾难。卞翎玉以为面前的少女也因为怕他。
师萝衣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怕,对不起。”
卞翎玉不明白她为什么道歉,但她看上去确实也不像害怕,他颔首:“我很快就回来,你若累了就先休息。”
师萝衣注视他迈步走入水帘之中,才明白那个灵气充沛的灵泉池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卞翎玉的寝殿。原来并非只是沐浴的灵泉,也是卞翎玉压制魔气的地方。
她回到玉床坐下,面朝着水帘的方向。
如今师萝衣心中已不担忧卞翎玉没了记忆的事,毕竟他没有了记忆,仍旧是从前那个卞翎玉。取而代之令她担心的是,魔丹会伤害他吗?
贡盈从卞翎玉的寝宫退出去,就遇到廊下的后弥。
“后弥大人。”
“如何?”
“您猜得没错,神君大人今日还未进入灵泉压制魔气。”贡盈笑着说,“我听侍女说,他让那位姑娘去沐浴了。”
“……”后弥捂着心口吸气,“魔气晚压制一刻,就会疼痛一刻。那个小奸细果真是青t送来折磨我神君大人的。灵泉那种地方,能用来给一个小奸细沐浴?”
贡盈掩唇笑:“您不是一直希望神君大人有个心仪的姑娘吗?”
“那也不能是北域的女子!”后弥忧愁道,“万一冷不丁她捅神君几刀怎么办?或者像罪神兮窈一样,意在窃取神君神力。也有可能他们还肖想神君的神珠……这个骗子,臭丫头!”
贡盈思考了片刻:“您或许多虑了,我听闻这位姑娘并没有过分亲近神君的想法,早前神君送去的神果,她都没有吃,还是侍女送去的她才碰了。”
贡盈说得很委婉,要是人家真有引诱神君的意思,不会这样抗拒。
后弥:“你是说,她还看不上咱们神君?”
“……”您可以不必这么直白。
后弥踱着步子,越想越气:“神君这么好,她凭什么如此欺负神君?”
贡盈道:“神君神力盖世,没人能欺负神君。”除非他自己愿意。
后弥俨然已经上头:“不行不行,赤焚一族生来就有魅惑血脉,我断不可以让这女子迷惑我主,贡盈,你去把那女子抓出来。”
“回大人,贡盈不敢。”
“……”后弥其实也不太敢。
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在神域有如今的地位,还是仰仗了少时对卞翎玉的教导之恩。神灵淡漠,却并非全然无情。
后弥带着当初的小殿下领略壮阔山川,教他世间百态。
但论力量,后弥早已风烛残年,万万比不上正在盛时的麒麟主。论声望,神族也只服从神君。可后弥不甘心啊,历代神君的陨落,大抵都和女子有关,后弥不忍自己亲自看着长大的殿下,重复他父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