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翎玉闻言,神色冷凝,慢慢重复:“她不会回来了……”可她不是说,自己是她的道侣吗?
“也不一定。”大臣们支支吾吾,您倒是想想,夙离是怎么来的?您嘴笨又不会哄女孩子,也不会花言巧语,麒麟一族除了力量,千万年来,单纯执着得可怜。
万一再出一个兮窈,就算他们受得了,神君也受不了。
神主再怎么清闲寡欲,宽和淡漠。在所爱之人面前,也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当初前神主原本只热衷除魔修炼,可是后来一度疯成什么样子了?
卞翎玉看他们的躲躲闪闪的脸色,自然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紧紧抿着唇。
可卞翎玉只会这样的主动,没人教过他情爱,从他诞生之初,迎来的就是囚禁与苛待,幼年到如今,他尝过世间最多的滋味,只有孤独。
有的大祭司自己也不通情爱,只无条件维护历代神主,看卞翎玉神色,他肃然安慰道:“没事,实在不行,反正没人打得过您,您可以抢回来嘛。”
后弥闻言,暗自心道:要完,前神主的前车之鉴,原来就是因为有你们乱出主意。
更要命的是,卞翎玉看了那个大祭司一眼,没有出声反驳。
卞翎玉人间十一年的记忆被封印,他对情爱一事,就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可以温和似水,也能粗暴得如烈阳。
后弥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怕自家的白纸被染黑,他狠狠瞪那大祭司一眼,又连忙看向卞翎玉:“神君,您别听他胡说,这万万使不得,您这样做,神后只会讨厌您。”
卞翎玉说:“先去给贡信践行。”
后弥虽然呵斥了其他大祭司乱出主意,自己却也害怕师萝衣真的今日就要跟着贡信离开。
她还没和神君相处几日呢,如今离开,万一还没看到神君的好,真的不再回来了怎么办?
换做谁都会担心。
不论如何,也要多拖几日,神君今晚就要进入灵泉布阵,今次不必以往,如今需要梳理经脉,需要神君心境平和才行。师萝衣若没有离开,神君心里总会好受些。
后弥想了想,让其他大祭司跟着卞翎玉去践行,自己去神殿找到师萝衣。
他试探着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望您父亲?”
师萝衣倒也没瞒着他,说:“当然越快越好,爹爹只身在北域,我不相信青t。”
“可如果现在,神君也需要您陪着呢?”
师萝衣疑惑地看着他,收起琉璃碎片:“卞翎玉出什么事了吗?”
“这倒没有,老臣只是打个比方。”
后弥看上去古古怪怪的,师萝衣并不相信后弥说的是实话,但卞翎玉应该也没什么危险,否则后弥不会如此淡定。
师萝衣没想到曾经最讨厌自己的老头,今日竟然主动提出要帮自己准备行李。
后弥不仅给她准备了最舒适的仙车,知道她只是下界年龄很小的刀修,还主动提出,要为她准备在路上食用的灵露。
老头脸色严肃:“灵露嘛,还是神君亲自用神力凝练的最为纯净,待神君做好,老臣再给您一并捎带上。”
师萝衣:“好。”
念及师桓在修复神魂,后弥还让人将神殿许多用得着的仙器也带上。
“您看看,哪些是用得上的。”
这倒确实用得上,师萝衣没想到后弥有一天会对她这么好,虽然不知他用意,师萝衣仍是诚恳地对后弥道谢:“多谢后弥大人!”
后弥见她没有推辞,也松了口气:“不谢不谢,容老臣为您讲解,您再慢慢挑。”
师萝衣自然也想父亲早日醒来,于是上前听他说。
后弥语速不疾不徐,为她讲解每个仙器的作用,他从其锻造由来,讲解到五行属性,一个仙器快讲了小半个时辰。他又拿起另一个:“咱们再说说这支聚魂香……”
师萝衣恍然有种人间夫子讲课的感觉。
她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后弥大概是在拖时间。
真让他讲下去,老头大概能说上十天十夜。
可后弥为何要拖时间呢?如今神殿中空空荡荡,除了各司其职的守卫,许多空闲的小神侍都去看贡信开拔去北域了。
师萝衣又听他掰扯了一会儿,她撑着下巴,突然道:“后弥大人,多谢您为我操持这些,我现在还有些事要去做,改日再听您慢慢说。”
说罢,她朝殿外跑去。
后弥眼见师萝衣朝贡信那处走去,心里急得不行:“神君大人,老臣无用,但您一定得留住她啊……”
至少再久一些,让她知道,和您在一起,是一件幸福的事。这样将来她走得再远,也会记得回家。您要努力让小神后更舍不得您才行啊。
青t混在人群最后,眼见贡信终于准备出发,他抬起眼皮,远远看了几位大祭司一眼,心中生出几分好笑。
他本就聪颖,在几个大祭司拼命使眼色,贡信尚且看不懂的时候,青t却看懂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师萝衣会不会跟着他们走。毕竟那是师桓,一个对师萝衣来说,重逾她生命的人。而卞翎玉一定不会告诉她,从今晚起,卞翎玉进入灵泉,会承受和以往不同的痛苦。
至少这时候,卞翎玉想要她留下。
青t原本百无聊赖,看着茫茫神域,如今站直了身子,也注视着神殿那边。
可惜等到神族将士们出发,也没见到师萝衣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其余大祭司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算把他们送走了。
没成想就在这时候,传来少女的声音:“贡信大人,等等我!”
卞翎玉回眸,见师萝衣提着裙摆,一路从自己身边跑过去,追向人群最前面的贡信。
她跑得那么急,一眼都没朝他看。
大祭司们担忧的话,在这一刻仿佛变成现实。师萝衣如果想要离开,他和他的神殿,没有什么能留住她,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回来。
记忆被封印后,卞翎玉第一次对情爱开窍,率先尝到的,却是一种类似残忍的滋味。卞翎玉觉得胸腔之下隐隐作痛,这股窒闷的痛令他伸出手,握住了师萝衣的手臂。
卞翎玉握得很紧,师萝衣几乎感到了疼,她惊讶地朝他看过去。
“卞翎玉?”
这时候,贡信听到她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大祭司们纷纷低下头,空气中静得可怕。
师萝衣看见一双冷冰冰的银瞳,重逢后,卞翎玉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眼神,一如他当年被她厌弃,装作毫不在乎她的模样,维护着最后脆弱的自尊。
可若她肯深深望进去,就能发现这层浮冰之下,掩埋的全是受伤。
男子的力道仿佛要融入她的骨子里去,师萝衣却因为这熟悉的眼神一时忘了挣脱。有那么一瞬,师萝衣几乎以为卞翎玉想起来了。
她试着抽了抽手臂,卞翎玉顺着她的力道,视线从她脸上落到她手臂上。他稍微松开了些,可师萝衣刚松口气,下一瞬,卞翎玉握得更紧。
她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师萝衣听见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那个时候师萝衣并不知道他走不开,未来的一年,卞翎玉都得长久地压制魔气。可她莫名感受到了他听上去强硬的话音下,那些被掩埋的情绪。
她缓了缓,注视着卞翎玉的眼睛,认真说:“我没有要离开,我只是恳请贡信大人帮一个忙。”
少女拿出怀里的透世镜给他看,语带期盼:“你能驱动它吗?我大概没法立刻去北域,我想用这个看看父亲。”
卞翎玉听清她的话,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几乎立刻说:“我可以。”
“那你先松开我,我去和贡信大人说说话。”
卞翎玉慢慢松开了手指,注视着师萝衣追上贡信。
她恳请贡信去幻境之后,为她查看父亲是否无恙。
论修为,师萝衣自然不比神族的大祭司。而贡信有多可靠善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师萝衣深深有体会。在检查神魂一事上,贡信远比自己厉害。
待贡信应下,师萝衣这才回到卞翎玉身边来。
他一直在看着她。
怀里的琉璃碎片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师萝衣微笑朝他伸出手:“好了,我们回家吧。”
他缓缓握住师萝衣的手,少女掌心温热,被他没有温度的手掌包裹着,这一次她没有再挣脱,而卞翎玉也没有再用力。
心里的痛早已散去,取而代之是另一种令他感到陌生的滋味,就像春日的梧桐神木,在抽枝发芽。
大祭司们也没想到,师萝衣并没有走。
师萝衣从一开始拿到琉璃碎片就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卞翎玉在穷尽一切对她好,一直在完成她的愿望。
从卞翎玉坠入凡尘,她曾一直在辜负和轻视这份心意。
但这次不会了,卞翎玉曾迁就了她两辈子,这一次,师萝衣也想守着他。想陪着这世上最独孤的神灵。
当晚卞翎玉带着大祭司们在灵泉周围布好了阵,灵泉将接引神诞之地的气息。
明日起,卞翎玉就要在灵泉中待上七日。
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这是他最后能休息的时间。
卞翎玉问师萝衣要了一件有师桓气息的东西,将神力注入透世镜中,师萝衣终于看见了父亲。
师桓在竹林中,幻境中安安静静的,也是一个夜晚。而月舞化作泥巴精,在竹屋外修炼。
若非那里面是幻境,隐约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师萝衣知道使用透世镜会消耗卞翎玉的神力,接下来七日,他都得消耗神力。师萝衣没敢看太久,示意卞翎玉收起来。
卞翎玉说:“你可以看很久,还有一个半时辰。”
“可是。”她望向他,轻轻说,“一个半时辰,还可以做别的。”
不用消耗神力的事。
第82章 神谕
殿内的窗户开着,师萝衣闻到了空气中浅浅的花香。
那是独属于神域的花,也只有神君所在处,它们才能开得招招摇摇。
此时离天明还剩一个半时辰,师萝衣说完那句话,两个人一时都没动。
师萝衣没动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记忆被封印的神君还乐不乐于这种事。都说神灵欲望淡漠,卞翎玉先前对选神后去神诞之地陪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兴趣,万一卞翎玉现在只想好好休息呢?
毕竟接下来七日,卞翎玉需要调动所有神力去涤尽神珠,这是件十分耗费精力的事,心绪也必须要稳定。
师萝衣放下透世镜,悄悄看卞翎玉反应。
如果他想,现在倒是来得及。如果卞翎玉没什么兴趣,那他们也可以好好睡一会儿。
卞翎玉也在看她,她长睫扑闪着,像悄悄抬起的蝶翼。
神域没有黑夜,只有光线暗淡些,神殿外面不少小动物在飞,像一盏盏发亮的明灯。
卞翎玉不太确实师萝衣是不是那个意思。
他先前已经误会过一次。师萝衣口中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道侣,可是因为没有记忆,他并不知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对卞翎玉来说,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自那天卞翎玉风尘仆仆归来,发现自己误会了以后,这段时日两人盖着被子睡觉,卞翎玉在这张床上,尽量心绪平稳。
她有时候睡得很香,会滚到他这边,她单薄的衣衫往下滑,会露出白皙细腻的肩膀。
卞翎玉只看了一眼,就平静收回视线,把锦毯全给她盖上,遮得严严实实。
――至少他没看过,就不会想太多。
两人盖着被子睡了这么多日,纯洁得不能再纯洁。而今两个人都因为“一个半时辰”陷入沉默,时间如水流淌过,眼见一个半时辰,快要变成一个时辰了。
师萝衣看卞翎玉银瞳平静,半点没有意动的意思,她几乎以为他不想做些别的了,师萝衣刚准备靠近他怀里睡觉,下一刻,一只对她来说微凉的手,触上了她的脸颊。
师萝衣屏住呼吸,兴许是被卞翎玉感染的,她莫名也有些紧张。两人就像回到不夜山最初才同床共枕的时候。
师萝衣来神殿这么久,这是卞翎玉第一次主动碰到她,在师萝衣看来,他从梧桐木上接住自己,还有白日阻拦自己离开都不算。
今晚才是真正意义上,两人自重逢以来第一次试探着接触彼此。
那只微凉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
他滑过她的眉眼,带来浅浅的战栗。师萝衣一双明眸微微错开,兴许看上去越冰冷禁欲的人,在这种时候越容易撩人。一个最简单的动作,都能带来极大的反差。
她心想,就快只剩一个时辰,再不做什么,恐怕大祭司他们都要来为卞翎玉护法了。
兴许卞翎玉也清楚,所以在发现她没有躲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染上浅浅粉晕的时候,那只修长的手终于向下,触到了她的衣结,缓缓扯开。
少女并没有穿神女装,只身着在神殿睡觉时的里衣。
里衣里面,藕粉的小衫上,荷花与莲蓬并蒂,原本半开的花,随着她呼吸的起伏,荷花在山峦之上,仿佛要缓缓盛开。
师萝衣发现神君的银瞳盯着那朵半开的花苞看了好一会儿,她的脸发热。
“别看了……”她想说,也不是没看过,可是仔细一想,如今对于卞翎玉来说,确实称得上陌生。
大概是报应,她第一次对卞翎玉做坏事的时候,只为折辱,并没有碰两人的衣衫。而今清冷的男子解她衣衫,这个过程不管多少次,她都感到羞赧。
空气中花香愈浓,神域的清晨,露珠凝成水,从叶片滑落。
柔软的藕粉色花瓣散落一地,花苞也被打开。
【亲爱的审核员,只是开朵花。】
神域并无夏日,也并未有风,那朵花轻轻摇晃着,藏入一片瑰色之下。
那块被神域之主珍藏许久的甜糕,在这样的温度下渐渐被融化,锦毯泛起波纹。
她如溺水一般,将快要溢出喉间的呜咽吞下去。
透世镜不知何时快要掉落在地上,师萝衣尚且还有一丝意志,想要接住它。
【亲爱的审核员,只是接个镜子。】她慌张伸出的手,被另一只大手盖住,十指相扣的一瞬,地上响起透世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