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卞翎玉怎么办?
师萝衣前世极少会顾及他,也就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然而此时想到了,这个念头根本就止不住。
其实本不该她管,然而进屋之前,她不经意看见了卞翎玉的脸色,苍白至极。
卞清璇或许不小心忘了,而卞翎玉一直没说话,表现得没丝毫存在感,仿佛饿死都不会开口的样子。
师萝衣开始变得坐立不安,半晌,想到那双死寂的眼睛,和自己造下的孽,她最终还是认命地站起来,去寻店小二。
她再讨厌他们兄妹,也不至于真的看着卞翎玉饿死。
“小二哥,方便给我下碗面吗?”
店小二在客栈七八年,见过许多仙姿佚貌的修士,本以为见惯美色,早已波澜不惊,此刻见到师萝衣,仍是看直了眼。
他红着脸说:“好,好,我这就去后厨和赵娘子说一声,仙子您且在这里等上片刻。”
师萝衣在大堂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就端了一碗面过来。
师萝衣说:“你把这碗面,送去天字寅号房。”
小二连忙照办。
然而没过一会儿,小二端着原封不动的面回来,苦恼道:“仙子,小的敲了门,但里面始终没动静。”
没动静?不会饿晕了吧!
师萝衣心中一凛,接过小二手中的面,付了灵石,去天字寅号房。她抬手敲了敲门,就像店小二说的,里面毫无动静。
师萝衣怕卞翎玉真的出了事,手中忙掐了个法决,门应声而开。
远远的,她看见塌上一个隆起的身影。
她把面放桌上,连忙走过去,推了推他:“卞翎玉?”
他紧闭着双眼,满脸的冷汗,师萝衣记起凡人会生病,用手背贴了他额头。
触手滚烫。
师萝衣无言,还真的发烧了!她正要出去给卞翎玉找大夫,就见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而她的手也被握住。
那只属于少年的手宽大滚烫,以占有的姿态,死死地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师萝衣愣了愣,犹疑地问:“你烧傻了吗,卞翎玉?”他向来对她避之不及,经过那件事估计都有心理阴影了,若他还有意识,碰到自己必定是厌恶的。
师萝衣看着他不太清醒的双眸,十分头疼,他们修士不生病的,这种事她没经验啊。
卞翎玉出发清水村前,让卞清璇炼制了许多涤魂丹。服下涤魂丹后,他能在白日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然而一到夜晚,丹药失效,他会加倍承受痛苦。
他如今的身体与凡人没有多大区别,傍晚他便发起烧来。卞清璇没管他,卞翎玉自己也不甚在意,他们从来就不会在意这点小事。这样的疼痛卞翎玉这些年也忍受习惯了。
总之天一亮就没事了。
卞翎玉烧得脑子有片刻不清明,依稀间听见了师萝衣的声音,他一开始以为不过一场梦境。他心中讥讽,若非梦境,师萝衣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
其实这两年,他认清现实,已经极少再做这样充满妄念的可笑梦境。
他顿了顿,凭着本能与渴望,握住了那只探自己额头的手。
掌中柔荑微凉,带着女子独有的柔软。
他几乎立刻清醒了过来,不是在做梦!
卞翎玉滞了片刻,薄唇微微抿了抿,难堪地想要松开。
而恰巧这时,少女俯身在他上方,他听见她略微困惑地问:“你烧傻了吗,卞翎玉?”
这句话,仿佛一颗邪恶阴暗的种子,让他中止了原本的动作,抬眸朝她看去。
她低声喃喃道:“真的烧傻了啊,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
卞翎玉沉默着。
少女是刀修,她修行十分认真辛苦,从不因为高贵的出生而懈怠,因此掌心有薄薄的茧,但掌中仍旧是一只过分柔软细腻的小手。
卞翎玉从未这样与她和平静谧地相处过,带着一丝欺瞒的窘迫与难堪,他忍不住想她为何会来?
希冀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他的掌心微微汗湿,呼吸也加快了几分。
“你还认得我是谁吗?”她嗓音混着窗口吹进来的风,透着低柔的甜,她用另一只手推了推他,诱骗小孩子般说道,“我现在去给你找大夫,我们说好了,我带你看好了病,你就忘掉四个月之前那件事,好不好?”
她眼睛晶亮,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他在这种不清醒的意识中点头答应。
卞翎玉心里才发芽的种子,被生生扼死,他唇角泛出冷笑。
他自然看出师萝衣先前是心魔入体,才会来找他。师萝衣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她轻狂骄傲,却又矛盾的正义天真,勇敢无畏。
指望她愧疚至死恐怕不行,修士向来没有那般怜悯凡人。这并非她一个人的观念,而是如今修真界的弊病。
她会来,大抵也是少见的良心与愧疚作祟,但这不亚于提醒卞翎玉,她有多么厌恶与懊悔先前与他发生那种事。
可是让卞翎玉就此松手,让师萝衣滚出去,他又无法做到。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贪恋这点虚假的温情。
自他上山三年,她的目光从未分给他。他那时身子比现在还糟,几乎全身骨头碎裂,但他仍是咬牙来到明幽山,终于见到了她,却发现师萝衣的眼里只有卫长渊。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亲眼见她扑进卫长渊怀里,那少年含笑接住她。
少女裙摆翩飞,笑语晏晏,卞翎玉握紧了拳。
恶心,恶心透顶,他恨不得用世间最恶毒的言语,来掩盖自己快要收不住的嫉妒,他最终只能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后来,卞清璇与师萝衣争斗不断,师萝衣有时委屈得快要垂泪,有时候又对着卞清璇张牙舞爪。
卞翎玉始终只能远远看着,他明知师萝衣厌恶卞清璇,却又忍不住觉得,卞清璇那样也很好,至少在她生命中,卞清璇是无法抹去的痕迹。
师萝衣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答应了?然后又是三年不复见?等到下次她被卞清璇气得可怜巴巴,又来自己身上发泄?
卞翎玉真想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
师萝衣见他目光变冷,就知道不妙:“哎,你……”
她想要把手抽出来,或者掐住他下颚,但又怕不知轻重伤到了病人,犹疑之下,手已经被他放在了口中。
师萝衣心道倒霉,卞翎玉就算病傻了,也没忘记找自己报仇!她就说他为何拽着自己不想放手,原来是想着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
她紧紧抿唇,别开头,等着疼痛到来。算了,咬一口就咬一口吧,不碍事。
然而等了许久,她没有感觉到痛,手背上传来滚烫柔软的触感,是卞翎玉的唇。
师萝衣愣了愣,却见卞翎玉已经松开了她,不知何时闭上了那双狭长冰冷的眼,熟睡了过去。
她连忙抽回手,心道好险。差一点,她就要咬一口了!还好卞翎玉昏睡得及时。
师萝衣不敢再耽搁,怕他真的病死了,打算出去给他找大夫,然而才打开门,就撞见了过来的卞清璇。
卞清璇目光微冷,看了看打开的房门,又看了眼出来的师萝衣。
她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甜美的笑:“萝衣师姐,你找我哥哥做什么?”
师萝衣觉得她的演技真拙劣,为何偏偏那么多人上当呢?但她如今已经没了用卞翎玉来气卞清璇的想法,便收起情绪,面无表情回答她:“不做什么,他生病了,你最好去看看。”
卞清璇说:“放心,哥哥的身体我清楚,他从小就这样,天亮就没事了。萝衣师姐不必费心。”
师萝衣颔首,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不担心卞清璇会害卞翎玉,既然她都说没事,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卞翎玉有意识,应该也不希望自己多管闲事。
卞清璇走进房间,目光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面。
她皱起眉,心中涌起不安与不悦,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
床上少年闭着眼,眉眼清隽,好看得令人心醉。
卞清璇抬起纤长的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然而却在快要碰到他的那一瞬,手上一痛。
“啊!”卞清璇惊呼一声。
少年修长苍白的手,不知何时生出冰冷银白的骨刺,卞清璇的手心被生生刺穿!鲜血汩汩流下。
卞清璇捂住自己那只被伤的手,恨恨看过去:“怎么,不装睡了?”
骨刺慢慢收回卞翎玉的身体,他冷声道:“别自讨苦吃。”
第11章 不和
卞清璇右手鲜血淋漓,但她没立刻止血,见卞翎玉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碗面上,卞清璇心中一紧。
她收起愤恨之色,笑盈盈道:“哥哥,你还真以为那小蠢货会关心你?你许是不知道,前几日长渊师兄回山门,因为她装病一事,与她吵了一架。”
卞翎玉面无表情,卞清璇讽刺一笑,说:“长渊师兄为了维护我的名声,必定训斥了她,她心中不舒服,才又拿你寻乐子。你莫不是忘记数月前的教训?她只有在我这里受了气,才会来找你。”
卞翎玉看她一眼:“说完了吗?”
卞清璇蹙眉。
“说完就出去。”
卞清璇见他神色很是平静,也不知有没有被自己刺激到。
她摸不准卞翎玉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见他冷冷看着自己,手上又确实很疼,她只得捂着手上伤口,回去上药。
卞翎玉在桌边坐下。
窗户半开,隐约能看到外面带着年节氛围的灯火气。夜风吹拂在身上,他滚烫的身体感觉到了些许凉意。
他注视着桌上的面条许久,拿起筷子,沉默地把那碗已经坨掉的面吃完。
人间第一声鸡鸣响起,天色还未大亮,涵菽准备携众弟子继续出发。
师萝衣修炼了一夜,她出门前看了看天色,此时方寅时,还未到卯时,也不知昨夜卞翎玉病得那么重,今日还能否跟他们继续上路?
然而出乎她意料,她到了大堂,发现卞翎玉已经在窗边喝茶,其他几个零星的弟子也在大堂中。
卞翎玉在一行人中气质极为特殊,作为一个凡人,他显然也不怎么能融入修士们。
师萝衣听见有个男弟子小声说:“一个肉体凡胎病秧子,也不知道跟去做什么?”
“算了,他是小师妹的兄长,小师妹让他去,肯定有一定的道理。我先前听见小师妹同涵菽长老说,他儿时似乎见过这种妖物,说不定有破解之法。”
另一个弟子半信半疑,但恰好这时,卞清璇从楼上下来,两个弟子眼睛立刻一亮,团团把她围住。
他们聊的无非是一会儿赶路的闲事,卞清璇耐心地听他们讲话,还送了几瓶自己炼制的伤药给他们。
卞清璇:“我兄长身子不大好,给诸位师兄添麻烦了,还请师兄们多多照拂。”
两弟子不肯要她的丹药,一叠声道:“师妹言重,既是你的兄长,那也是我们蘅芜宗的人,若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必定义不容辞。”
卞清璇三言两语间,仍是坚持把丹药送给了他们。二人推脱不过,只好收下。
师萝衣背着她的神陨刀,偏了偏头。她生来不会讨好人,也没有卞清璇这样的玲珑心窍,也难怪没有她人缘好。
与卞清璇不同,师萝衣立在晨风中,像一支挺立的竹,又似骄傲的白杨。
绾荨公主死得早,师萝衣的爹爹又是个爱女入命的天才刀修。父女二人如初一辙地带着刀修的仗义与骄傲,直来直往。
卞清璇安抚好不满的弟子,卫长渊和涵菽长老也来到了大堂。
卞清璇拎着裙摆,笑盈盈地迎上去。
“师尊。”她对涵菽行礼,又道,“长渊师兄。”
涵菽清点了一番人,见大家都准时到了:“出发吧。”
他们保持着先前的行进速度,在第五日正午,抵达了苍山村。
苍山村就在清水村隔壁,两个村子,从名字上便知一个依山,一个傍水,十分钟灵毓秀。
此时苍山村的村长,带着一大群人翘首以盼,见着涵菽等人,他们连忙给修士们下跪,口中喊着:“仙长救命……”
涵菽一抬手,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众人的膝盖,没让他们跪下去。
“不必这般,我们过来清水村,就是为了除去邪祟。发生了何事?你们且细细说来。”
年迈的村长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满脸凝重之色,把这几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在清水村发生怪事以后,隔壁苍山村的百姓,也不敢再靠近清水村。
两个村子相邻,以碑界划分。
先前清水村的边界处,弥漫着一层薄雾,那雾气十分古怪,看上去十分浅淡,然而扔进去的物什,再也看不见。
数日前,雾开始不断向苍山村扩散,住在村子边界的村民,惶惶搬离了那里。
雾气如一张贪婪的嘴,不仅吞噬了清水村,如今扩散向了隔壁的苍山村。
不少村民已经吓得拖家带口逃命去了。
村长白胡子颤了颤,满脸颓然恐惧之色:“剩下的村民,都只敢挤在远离雾气的地方。我们世世代代在苍山村居住,这里就是咱们的根,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被迫离开这里,唉……”
何况若清水村和苍山村只是一个开始,那之后雾气扩散开来,里面究竟有什么,谁也不清楚,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涵菽也没想到,他们赶路的短短几日,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众人原本想直接进入清水村,此时不得不暂且留在苍山村,查探会“吞噬”村子的雾,到底有何古怪。
“村长可否带我们去看看那雾气?”
“自然,自然,仙长请跟老朽来。”
村长带着众人来到雾气与村子交界处:“仙长请看,就在此处。”
果然如村长所说,那雾气看上去白茫茫,却不失清透,甚至隐约能看见它笼罩下的几处苍山村的村民房屋。
卫长渊沉吟着,掐了个真火决:“去!”
作为天生剑骨的剑修,他灵力滂沱纯正,真火触到雾气,本该立即驱散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