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越摇了摇头,道:“都不是。”
微风轻拂,篝火跳跃,白越又扔了几根柴火在里面,将要熄灭的火焰便又重新燃了起来。
火光将白越俊秀的轮廓映衬得越发清晰,如今忙于奔波逃命,他身上也沾上了不少尘埃和疲惫。往日精致的一丝不苟的贵公子,如今看上去更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俊美侠客。
白越的目光渐渐从火焰挪到了我身上,他说:“你觉得枫华谷看上去像什么?或者给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回忆了一下枫华谷的模样,道:“从外到内都是机关重重,步步惊心,地下宫殿美轮美奂,好似古代帝王的坟墓。”
白越微微颔首:“事实上,枫华谷是真的陵墓,而且还是五百年前初代守墓人为了自己和心爱的姑娘修建的。这么多年来,枫华谷的历代主人都是陵墓的守墓人。”
白越说,初代守墓人本是当时惊才绝艳的天才剑客,他很爱那个姑娘,为了那姑娘不惜放弃信仰背叛家族。可那姑娘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初代守墓人为了她被废了武功逐出家族的时候,这个承诺过要等他的女人,转身就忘记了他,成了当时最有权势的摄政王的王妃。
初代守墓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家中逃了出来,之后又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去寻她。当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时,那姑娘压根就不愿意见他,只让丫鬟回话说不认识他。
初代守墓人不甘心,随后又想了很多办法,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以见她一面。可那姑娘见到他的时候,神情非常惊恐,高呼有刺客。
王府的侍卫武功高强,本就已经半残废的初代守墓人,险些因此丧命。
醒转之后,初代守墓人就对那姑娘因爱生恨,不甘心被她无情愚弄,更不甘心被摄政王乘虚而入横刀夺爱,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了邪医重塑根骨。待武功恢复之后,他先回家中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权力,接着又和年幼却心狠手辣的皇帝以及反对摄政王的势力联手,一起扳倒了摄政王。最后,摄政王被囚死牢,初代守墓人也在跟他交手的过程中受了非常严重的伤。
濒死之时,他将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起带入了坟墓,并定下了种种规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若成为守墓人,可享墓中所有宝藏和武功秘籍,但不得再爱上其他女子。否则,必当受尽诅咒,心脉衰竭而亡。
白越告诉我说:“本公子自懂事以来,便一直在枫华谷的地下宫殿中长大。浮屠塔的楼主教了我读书识字和基础的武学入门以后,除了一日三餐便没有再管过我。”
“地下宫殿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闲来无事我便对照着那些武功秘籍琢磨剑术和医术。后来当我渐渐长大,灰叔他们就开始每日跟我说,历代枫华谷谷主都活不过壮年,很有可能就是受了外界女子的诱惑,动了情失了心,所以才会因为诅咒而亡。”
“被灰叔他们念叨得多了,我也便信了世间女子无好人的说法。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一定可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可是,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白越说罢,抬手拨开了鬓边的发,如雪的银丝在如墨的黑发中,显得异常扎眼。
我心头万分酸涩,问道:“诅咒……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以为你死后的第三年,前往乱葬岗去看你的时候。你从乱葬岗下面爬了出来,我便开始察觉不对劲了。”白越眉间似有追忆之色,说道,“那时候我不是对你特别凶吗?我不想动情,不想喜欢,我还那样年轻,还有很多的地方没去过,还有很多的剑谱没练过,我怎么舍得去死,怎么甘愿去死呢?”
“可是命中注定,身不由己。我越是假装对你不在意,便越是忍不住会关注你的一切。后来,我就索性放弃挣扎了,死就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方才举起胳膊凑到他面前,以格外认真的语气道:“要不你再咬我几口……把这条胳膊都吃了也没关系,要不再加一条腿,半个身子,都行!”
“这是诅咒,又不是受伤,就算把你整个吞了都无济于事。”
白越弯了弯嘴角,笑容清澈,似三月的春光,他接着道:“叶兮,你听好了,本公子这辈子只说这一次——我心悦你,宁死不悔。”
他说,他心悦我。
我能感觉到,他话里的真挚。
但越是如此,我的眼泪便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样的喜欢,既让我高兴,又让我绝望。
高兴的是,我终于等到了我的良人,他不嫌弃我的声名狼藉,不在意我是人是妖,他记得我的喜好,在意我的所有,这一切本来就完美得无可挑剔。
可偏偏,他越是喜欢我,他身上的诅咒便反噬得越厉害。
别人的喜欢,兴许只是要钱,可他的喜欢,直接要了他的命。
我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道:“我……我很高兴你喜欢我……”
白越屈指弹了弹我的额头,道:“本公子可不是要听这个。”
我隔着掌心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看他?:“那,公子想听什么……如果,我说了真话,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轻浮的朝三暮四的姑娘?”
白越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如果你还一直念叨着那些一直利用你伤害你的人,本公子才会觉得你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过去和白越相处的种种,一一浮上心头。
初次见面,他是一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贵公子。
颐和楼被困,他嘴上说着被我连累,实际上却一直在配合我逃跑,是个别扭青年。
唐家堡,在我最绝望之际,他将我带离深渊,是个嘴毒心善的臭脾气神医。
诚然,这个家伙对我从来算不上温柔。
可是,他是唯一一个默默陪伴了我这多年,保护了我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要求过半点回报的男子。若我不曾得知这一切,我兴许便会错过他了,然而眼下,我既然知道了这一切的始末,那我为何要拒绝呢?
不是因为我想要有一个家,也不是因为太过孤单想要人陪伴,只是单纯因为,他心悦我,我心悦他。说到男女互相喜欢,搁在戏本子里,起码要演上好几出,若搁在话本里,立马要衍生出两三本书。
可在我看来,喜欢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既然男未婚女未嫁,互相喜欢,那就只需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是以,当白越说完之后,我便走到他面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了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越,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说实话,如今我的形象确实有些糟糕,不仅头发在先前的打斗中乱成了一团,还因为刚刚哭过的缘故,眼睛鼻子红红的,脸上泪痕还未干。
我本以为这一抱,一贯喜好干净的白越,要么会剁了我的爪子,要么会立即把我推开。
可我等了许久之后,感觉他也伸手缓缓拥住了我。
月光洒进山洞,一室静谧安宁。白越的话,一如既往地煞风景?:“要是敢悄悄把鼻涕眼泪擦在本公子身上,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我:“……”
越是一路往西,各方局势便越紧张。外有无数强敌环伺,内里白越的身子也是逐渐衰败,连带着满头青丝都渐渐染上了银白之色。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以往读这两句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可如今当我亲眼看着白越的发一天一天变白的时候,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考虑到他如今的身体并不再适合打斗,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索性一直用妖力维持我和他的隐身状态。然而纵使如此,白越每日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偶尔醒来的时候,他便会拿出地图,跟我说如今我们距离西域的距离。
“我原本还想着,至少能平安护送你到西域。”
饮罢了杯中的热茶,白越微微蹙眉,神情有些颓然:“可没想到,诅咒反噬的速度这么快,眼下我倒是成为你的拖累了。”
我拎着茶壶又给他添了一杯热茶,说道?:“瞎说什么呢?你若不在,我还去那西域干吗?”
白越捧着茶杯看我,茶香扑鼻,烟雾袅袅,让他原本清冷的眉眼看上去了多了几分温润。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轻轻叹了口气:“本公子如今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我摇了摇头:“现在许多话本都可时兴白发了,有些男主要不是白发美男,还会被众人嫌弃呢。更何况,白发童颜,还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
听闻我的夸赞,白越唇边笑意愈深,一扫先前颓然的神色,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说道:“那是,本公子这张脸,不管配什么样的发色都好看。”
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道:“除了绿色。”
我抽了抽嘴角,说道:“公子说得是,公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夜深露重,替白越盖好被子后,我方才退到了一旁的侧榻上入睡。
临睡之前,我忍不住小声唤了唤他的名字:“阿越。”
白越低声也回应我:“我在。”
我顿时便开心了起来,我爱的人,就在我的身边。
可开心过后,我便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十天,还是一个月……要不了多久,我的阿越就再也不能陪在我身边了。
这样的认知,让我无比挫败。而让我觉得恐慌的是,白越那一睡,便睡了整整三天。
那三天我不敢合眼,不敢离开,就怕他永远睡下去。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的时候,白越终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几乎在他睁眼的瞬间,我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阿越,你终于醒了!!”
白越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问道:“我睡了几天?”
“三天。”
我对他道:“这三天里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好在老天开眼,总算没让我失望。”
白越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我却先一步开口道:“阿越,你先听我说。”
白越点了点头。
我接着道:“这三天我想了很多,我决定不去西域了。我们回枫华谷吧,再回墓里看看是否有解除诅咒的办法。不然,我绝对不甘心。”
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好不容易幸福才刚刚开始,我绝不愿意在此时认命。
白越有些迟疑,道:“但如今枫华谷中,可能还会有敌人在守株待兔。”
我捏紧了拳头,冷笑道:“我们既然从没做错过任何事,也未曾对不起任何人,那又有何惧?更何况,我是妖,若我强行动用妖力,那里便有千军万马,也休想拦我!”
我想要救白越,我想要救我的心上人。
我可以忍受世人的污蔑,我可以不在意一辈子东躲西藏,可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意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白越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然后嘴角微扬,抬手握住了我的拳头,说道:“好,那我们就回枫华谷吧!”
有些事情,总是要试过之后,才知道答案不是吗?
若人来阻止,我击退便是。
若神来阻止,我杀神便是。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白越回长白山。
因白越的身体越发衰弱,返回长白山的途中,我便索性舍弃了马车,直接背着他用妖力千里疾行。不过三天时间,我们便重新回到了长白山。
长白山外依旧白雪皑皑,不管外界如何沧海桑田,它似乎都永远不曾有过半点改变。
以往越是临近枫华谷,地面的积雪便越薄,眼下谷口就近在眼前,齐膝深的雪却没有半点减少。
环顾了一下四周,白越沉吟道:“谷口有积雪,看来这里的阵法都被强行破坏了。”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在赶路的这些日子,一有空闲我和白越便会聊起往事,其中关于枫华谷这处堪称完美的世外桃源,我们曾讨论过许多次,若自己有富可敌国的财富,通过什么样的方法能建造一处同样完美的地方。但有关那个问题的讨论,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结果。
可如今,那样完美的枫华谷,终究还是被人破坏了。而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我。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便有着说不出的懊悔内疚。
白越瞧出了我情绪不对,弹了弹我的额头,说道:“别胡思乱想了,毁了就毁了吧。就连皇帝家的祖宗基业都会败在不肖子孙手里,枫华谷到本公子这里已经历经了十几代人,算起来可比好些王朝存在的时间还要长,也算够本了。”
我哭笑不得:“这算是安慰吗?”
白越矜持地扬了扬下巴,说道:“无须害怕,无须自责,本公子是谷主,我不怪你,这世间便没人有资格说你半句。若是枫华谷那些老祖宗泉下有知心生怨怼,所有谴责本公子一律担了便是!”
“公子,你真是太好了。”
我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心下无比感激,不由得对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如果你是皇帝,一定会跟周幽王一样流芳千古的!”
白越抬手抚额:“周幽王可是昏君。”
我满心甜蜜地靠了过去,说道:“可是你和他一样,都爱美人不爱江山啊。”
白越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首先,关于周朝的兴亡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周幽王的昏庸无能,红颜祸水不过其中很小一部分罢了。其次,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论美貌本公子可比你好看多了。最后,只有明君才能流芳千古,昏君只能遗臭万年!”
许是如今我心中的感动未消,又许是因为如今我已经习惯了白越的毒舌,当下我想了想,便决定将情话继续说下去:“那就改改吧。若有公子相伴,富贵荣华,万里江山,我都不屑一顾。”
白越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我的脑袋从他的肩头推开,神情认真地道:“再说这么恶心的话,本公子保证一定先将你埋在这锦绣山河,葬进这万里江山。”
我撇了撇嘴,正准备答言,可就在此时,谷口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紧接着一大群身着唐门服饰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和白越团团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