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白越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宫殿。
宫殿外烈日高悬,燥热难耐,可白越拉着我的手,让我感觉如冰雪一般冷入骨髓。
第15章 一雪前耻
白越的房子就在山脚下,是一幢非常普通的四合院,院内有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头的榕树。
白越一直拉着我走到树荫下,方才用无喜无悲的声音开口道:“知道了这一切,你是不是很失望?我在外界勉强算得上强者,可在族中是废物一般的存在。”
自从进入了白家的地界,白越的状态就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萎靡,连带自称都变得分外平和。
白家以杀人为生,对子嗣后代的教育永远只有一条,以强者为尊,弱者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白越生于白家,长于白家,对于白家的行为方式没有半点异议,但在我看来,这样只为变强而活着,未免太过于可怜可悲。
感觉到白越的失落,我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些,你可是天下第一!你若这般垂头丧气,那被你打败的那些人还要不要活了?而且一〇九又怎么了?不过区区一百来人,回头努力超越了便是!”
微风习习,树影婆娑,阳光透过重重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
白越站在树下,用无喜无悲的声音对我道:“哪有那么容易……白家天资出众者如过江之鲫,天纵奇才者更不在少数,就算我拼了命地练,不惜一切地学,到头来依旧是无用之功。我在取得进步的时候,旁人也一样没有停歇。”
我记得曾经在话本子看上过一则龟兔赛跑的故事,乌龟和兔子比试跑步,谁先跑到森林的尽头就算谁赢。兔子天生就比乌龟跑得快,从一开始便超过了乌龟一大截,眼看胜券在握,兔子却先睡了一会儿,它觉得就算自己睡醒了,乌龟也不一定追得上它。可乌龟一直在一刻不停地爬行,等兔子醒来的时候,它已经到终点了。
那个故事本来是告诉世人,虚心使人进步,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他人。可当时我看完那个故事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兔子没有睡觉的话,就算乌龟拼了命地往前爬,也不可能超越兔子吧。如今,白越在白家,便是类似乌龟这样的存在,而他前面还有一百多只天赋过人还非常努力的兔子,这种情况下乌龟想要赢过兔子几乎难于登天。
但输赢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是以我仔细斟酌了一下,确定四周没人后,便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要不……咱们逃了吧!不要去管什么杀手之位的争夺了。”
白越果断摇头:“不可能。但凡白家子孙一旦逃离家族,本家就会放出追杀令,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一样有办法将人寻出来就地格杀。白家决不允许家中有懦夫存在,更不会容忍有懦夫外逃。”
我神情凝重,道:“所以要想活命,你就必须要在杀手之位的争夺战中胜出?”
白越纠正道:“不只是胜出,一定要拿下第一。”
他求胜之心如此之重,不由得让我有些费解,我问道:“为何一定要拿第一?”
白越抬眸看着我,语气淡淡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我必须拿到首胜,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而我母亲的尸身才能从乱葬岗迁出入土为安。其二是我已经连续两次是末位,父亲他……白瑜他觉得我丢了他的脸,如果这次不能拿到首胜得到家族的重视,他必不会再让我存活于世。”
我怔了好半晌,方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道:“为何会如此?”
许是多年心事无人可诉,又许是因为方才白瑜的态度太过冷漠,白越沉默良久,终是对我缓缓道明了一切。
白越说,白家的家主虽武功极高,但因为身份尊贵,白家在外又树敌太多的缘故,每一任家主身边都安排有许多誓死效忠的暗卫,他的母亲月箩便是白瑜身边的暗卫之一。
与白越如今的暗淡所不同的是,白瑜自幼便极为聪颖,琴棋书画信手拈来,武功剑法一看即会,第一次参加杀手之位的争夺,便打败了许多比他年长凶悍的族人,一举夺得了首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而那时候的他不过刚刚八岁。
白家从来不缺天才,但无人能掩盖白瑜的光芒。自那之后,白瑜开始正式接触族中的任务,旁人都是从简单到困难,唯独白瑜初次任务便选择了困难最大的特级任务。
彼时白瑜年纪小,又没有任何外出任务的经验,所有人都道他是在找死,家族中那些看好他的长老更是三番五次地劝他放弃任务。
可白瑜没有听从任何人的话,一人一马一剑,便毅然离开了族地。
没有人知道白瑜经历了什么,众人只知一月后白瑜归来,手里提着任务对象的人头。
那个数十年间耗费了白家无数人力物力都没有杀掉的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白瑜解决了,这个消息顿时让整个白家一片哗然。白瑜用自己的实力,证明给所有人看。
之后三年,白瑜依旧只挑最困难的任务做,甚至还在白家危难之际,说服了白家放弃当初的族地,将本家迁移到世人皆不熟悉的沙漠深处,自此白家才得以保全。
寻常人家十一岁的少年或许还在学堂念着一些道理粗浅的书,而白瑜已经众望所归地坐上了白家的家主之位。
月箩便是在这时被送到了白瑜身旁,听从他的命令,保护他的安危,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其他暗卫年纪都颇大,唯有月箩跟白瑜年纪差不多大小,是以平时闲来无事,白瑜得空便会指点一下月箩的武功,或者与她说一会儿话。
对于白瑜而言,月箩不过是他打发时间的一点小消遣,跟逗猫遛狗没有什么差别。可那样强大优秀的白瑜,几乎没有任何女子能够忽略他的魅力,两人越是长大,月箩便越是对白瑜敬若神明。
在月箩看来,白瑜不仅是她的主人,还是她心中最明亮的一缕光。但月箩也明白,像白瑜那样骄傲的人,是她永远不可能触及的存在,所以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月箩也并没有在白瑜面前表现出来。
暗卫应该是无情无欲只知晓听从命令的存在,一旦被他人知晓她对主人动了情,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月箩不怕死,却怕此生再不能陪伴他保护他。
待白瑜过了十七岁,白家便渐渐开始着急白瑜的婚事,白家在白瑜的带领下比之前强盛了数倍,若白瑜能诞下同样优秀的子嗣,白家必定会再上一层楼。
当长老们带着各色妙龄女子的画像前来找白瑜的时候,持剑站在白瑜身后的月箩情绪少见外露,在回答长老提问的时候,竟回答错了两三处。
若非白瑜帮她找了借口,说她前些日子外出任务受伤未愈,她很有可能会被送去执法堂问罪。
待到长老离去,白瑜便直接对她道明了原因。他保下她,是因为她的武功在暗卫中是拔尖的,这些年对他也最为忠诚,他需要这样一把用着趁手的刀。
他说,他不管这把刀对主人有什么想法,他只要这把刀锋利好用。
仅此而已。
也是那时,月箩方才知晓,白瑜早就知道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在他眼中,她代表的只是一把好用的武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月箩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姑娘,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地位,所以为了能留在白瑜身边,她一直在不断努力使自己变强。
白瑜及冠那年,他成亲了,从此月箩便多了一个需要保护的女主人。白瑜的夫人是楼兰女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卡米拉,有西域第一美人之誉,连中原那不可一世的皇帝都曾被她的容貌所倾倒。除了容貌,卡米拉还是当世有名的才女,她精通西域和中原各地语言,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最关键的是她还有治世之才,楼兰女王颁发的诸多政令都是出自她之手。
就当世人都以为卡米拉一定会继承楼兰的王位成为下一任女王的时候,她却放弃了所有的荣华富贵,甘愿和白瑜一起离开。
卡米拉嫁给白瑜是因为爱情,而白瑜想娶卡米拉也是同样的原因。
在白瑜看来,卡米拉是这世间唯一能理解他想法的姑娘,美人易得,知音却举世难寻。
像白瑜这样的人,要么不动情,一动情便是一生。
可白家干的是杀手的营生,这些年死在白瑜手上的人可谓不计其数,众人先前无法拿白瑜如何,是因为白瑜没有弱点,可如今他有了心爱的女人,卡米拉便成了最好的众矢之的。
两人新婚第三个年头,卡米拉终于有了孩子,身体却在一日一日衰竭,白瑜费尽周折终于查出卡米拉是中了苗疆的金蚕蛊。
要解金蚕蛊,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下蛊人,让他引出蛊虫,此蛊方才能解。但给卡米拉下蛊的人对白瑜恨之入骨,待下蛊成功便自尽而亡,等白瑜找到他的时候,他坟头上的草都快有一人高了。
金蚕蛊无解,卡米拉母子都危在旦夕,但白瑜始终不肯放弃希望。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族里收藏的所有关于苗疆蛊毒的书籍都翻了个遍,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一试的办法。
双生蛊,一蛊生时,一蛊亡。
用直白的话来说,就是以命换命。但这换命还有特定条件,必须是有血缘关系之人方可。卡米拉心地善良,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救命之法,所以白瑜私底下找到了月箩,他问月箩,愿不愿意为他而死。
月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白瑜告诉她,他要救卡米拉母子的性命,需要月箩怀他的孩子,到时候等胎儿成形,他会给月箩和孩子种下双生蛊,用他们的命去给卡米拉母子续命。
若是月箩自己,她不会有半点犹豫,可若是孩子……
白瑜看出了月箩的犹豫,顿了顿,又改了说辞,只说能救卡米拉就好,月箩方才点头同意。
彼时卡米拉已经怀孕两月,白瑜用了秘法,很快也让月箩受孕。
月箩母子的安危事关卡米拉母子的安危,是以那段时间白瑜对月箩几乎算得上是百依百顺。
月箩知道自己会死,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能留下孩子。可到了卡米拉临产之际,白瑜用药让她提前生产,而他拿出的蛊虫也是双数。
月箩喜欢白瑜,喜欢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但是孩子何辜?
关键时刻,月箩见局势危急,索性吞下了两只蛊虫。
白越无法,大人与孩子只能二选一,他想选卡米拉。而另外一边,卡米拉已经知道了白瑜的打算,也拼着最后的力气,想将生机留给孩子。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白瑜迫不得已只能选择救孩子。
卡米拉的孩子先出生,月箩的孩子后出生,前者是白瑜心爱的女子所生,后者却是他根本没考虑过的孩子,若非白家严禁屠杀子嗣后代,白瑜根本不会让月箩的孩子活过第二天。
白瑜将卡米拉的孩子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教导,只要他会的都倾囊教授。后来等孩子再大一点,他便助其在杀手之争中取得了首位,给孩子取名为白晟。
晟者,光明,兴盛。白晟天资不如白瑜,但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出色人物,如今白家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下一任的家主继承人。
而与威风八面的白晟所不同的是,白越出生后,月箩便死去了,白瑜对他极是厌恶,所以便将他扔去和奴隶一起生活,若非白越后来小小年纪便显现出了他的武学天赋被白家注意到了,否则直到现在他依旧还在和奴隶一样做最脏最累的活。
重回白家本家以后,白越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初他也想过要努力上进,这样父亲就可能注意到自己,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可他送给白瑜东西,会被白瑜当着面丢掉,他唤白瑜父亲,会被白瑜命下人掌嘴,甚至族中稍微给他安排好一些的衣食住行,也会被白瑜强行让人换成最差的待遇。
再大一些,白越知道白瑜不待见自己,便渐渐不再想要亲近他,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渴望过父亲的关注和好感。
那会儿白晟也长大了,白晟是在白瑜身边长大的,也十分清楚自己父母辈的纠葛,他对白越的厌恶比白瑜更甚。他认为,若不是因为白瑜和月箩,他的母亲兴许到现在还活着,他父亲也不会整日饮酒思念亡母。
族中有规定不能互相残杀,却没有规定双方之间不能比试切磋。白越学武的时间本就晚于白晟,更何况白晟还是白瑜亲自教导的,两人比试几乎就是白越被单方面虐打。
若白越偶尔爆发那么一下,也会被一旁观战的白瑜出手压制下来,白瑜不会允许白越有任何伤害白晟的机会。
那天,白越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面无表情地说:“每一次白晟来找我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可以换掉这全身的血,如果我不是那个人的儿子,那该有多好。”
父与子,兄与弟,原本应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
放在白越父子之间,亲密半点没有,仇恨却无休无止。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公子会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虽然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但身上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我可以肯定他便是我要找的人。至于为何他出现在五百年之前,又为何能与我在五百年后相遇,这个问题无解,暂时我也没空去想。
眼下我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拥抱他。我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温声对他道:“公子,我会对你好的,比所有人都好。你想赢,我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赢,你想走,我也会二话不说地跟你走,我愿意陪着你去做一切你想要做的事情。所以,不要再难过了……”
白越身子僵硬得厉害,良久,我才感觉他将脸埋在了我的肩头,说道:“你连本公子都打不过,还想帮本公子赢?”
感受到肩膀有温暖的湿意,我搂住他腰的手缓缓往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公子,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在我话音落地的瞬间,白越一张嘴,狠狠地咬在了我的肩头。
“嗷!!!”
在我的惨叫声中,白越恼羞成怒道:“胡说八道,本公子不过趴在你肩头帮你吹落叶,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公子哭了?!”
其实,我很想说,公子你脸上还挂着泪呢!
但是,我不敢……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听到庭院之中隐隐有刀剑之声传来。
妖的听觉都甚为灵敏,我一听到那声音,便立即从床上翻身而起,直奔刀剑声音传来之处。
从找到白越,到跟他回白家,这一路上我一直都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总是会害怕一眨眼他便再度消失了。
是以从房间到庭院的路上,我几乎是用上了我最快的速度。好在当我赶到的时候,白越并没有消失或受伤,我在屋中听到的那些声音,皆来自于他手中的剑。